摘 要:全方位夯實糧食安全根基,樹立大食物觀,發展設施農業,構建多元化食物供給體系,更好滿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乃當下我國重要國家戰略之一。葛類作物在中國有悠久的栽培歷史,文獻所記至少可上溯至先秦時代,其經濟價值與生態價值極高,至今在西南山區還保存著廣泛的活態種植與利用,為西南地區各族民眾提供了重要的食物來源。但在中國歷史發展進展中,隨著大一統王朝國家的建立,葛類作物種植逐漸衰退,究其衰退的歷史文化成因乃是國家行政權力的運行與觀念形態的轉變所使然。實現觀念形態轉型、引入設施農業技術,將葛類作物作為重要輔糧進行栽培與利用,復興西南山區葛類作物種植,有助于保障糧食安全并推進生態文明建設。
關鍵詞:葛類作物;大食物觀;糧食安全;生態文明
中圖分類號:C95"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5)02-00104-09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提出,“全方位夯實糧食安全根基”,“樹立大食物觀,發展設施農業,構建多元化食物供給體系。”2025年中央一號文件強調,“踐行大農業觀、大食物觀,全方位多途徑開發食物資源。”如何夯實糧食安全根基,樹立大食物觀,構建多元化食物供給體系,成為當下學界重要的研究領域之一。有學者或以“大食物觀”為切入點,對歷史時期我國樹糧的發展階段與演變、品類與利用展開討論,闡釋發展樹糧的當代價值,提出跳出傳統糧食觀,傳承樹糧傳統,挖掘樹糧潛力,發展利用好33億畝的林木資源,助力更高層次糧食安全保障體系的構建。 或從主糧政策調整與環境變遷視角出發,探討作為南方各族先民重要糧食作物的桄榔類物種盛衰之歷史過程,總結經驗與教訓,發掘其當代的經濟價值與生態價值。還有諸多學者從林下經濟,木本油料,食用菌,水產養殖,畜牧業等領域,對“大食物觀”下的糧食安全保障展開了廣泛而深入的探討。
塊根類作物作為我國傳統糧食來源,乃“大食物觀”下保障糧食安全的重要手段之一,葛類作物即是其中重要代表。但目前學界對葛類作物的研究,多側重于葛藤與民族文化之關系,復興西南山區葛類作物種植業的可行性與必要性,葛類作物的古代種植利用和現代生態文明建設價值,葛類作物種植與利用的文化變遷,貴州植葛產業興衰的歷史經驗與教訓,葛類作物栽培在石漠化治理與水土保持,廢礦渣處理等生態維護效益等方面之內容,較少從“大食物觀”視角出發探討葛類作物種植在糧食安全應對中的重要價值。本文基于“大食物觀”視角,從葛類作物的輔糧價值出發,梳理葛類作物種植之起源,分析葛類作物種植衰退之歷史文化成因,探討葛類作物種植的當代輔糧轉型利用的可行性與作用,期冀為我國糧食安全保障與當代生態文明建設提供有益之參考與借鑒。
一、葛類作物種植的起源與技術操作
葛(Pueraria DC)又名葛藤,葛麻葉,甜葛藤,粉葛藤等,是豆科(Laguminosae)多年生纏繞藤本植物,全世界有葛屬植物近18種, 主要分布在亞熱帶和溫帶地區,我國為葛屬植物的分布中心,有十余種,主要集中于我國南方山區。葛具有極高經濟價值,乃中國衛生部首批批準藥食兩用植物,其全身都是寶,葛根是重要塊根糧食作物,同時也是重要的藥材,素有“亞洲人參”之美譽,葛麻可以紡織成衣服和各種器具,葛花是藥材、蜜源花類植物,葛芽是重要的蔬菜,葛葉又是飼料。但在不同的地區和文化背景下,人們對葛類作物的認識和評價卻各不相同,無意中忘記了葛類作物的馴化、栽培、種植和多渠道、多層次的高效利用,乃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為我國各族先民提供了豐富的食物來源與優質的衣料保障。
葛類作物由于其地下根在生長過程中會生長膨大,足以積累豐富的營養物質和水分,因而其地下根成了生態系統中眾多動物的取食對象。采食葛類作物地下根最大的優勢和便利之處在于,它可以不分季節的采食,采食后相應的植株,不會因人類的采食而死亡。這是因為作為一種木質藤本豆科植物,葛藤上的每一個節都可以向下長出不定根,一旦著土就會發育出穩定的根系,形成新的植株。正是因為具有如此營養繁殖的機制,遠古人類只需認識和記住葛生長的地帶,饑餓時來到這都可以做到果腹而歸,年年歲歲均如此,永無禁絕,將之稱為“永久性的活糧倉”,并非言過其實。其更大的優勢還在于,葛類植物幾乎稱得上是整株都可以作為采集對象的作物。地下根不拘老嫩,甚至生長了數十年均可作為采食對象,新長出來的不定根也可供采食。除此之外,鮮嫩的葛芽、盛開的葛花,乃至葛藤上寄生的昆蟲(葛板蟲),也可作為遠古先民的采食對象。也正因為如此,新石器時代末期以前的遠古人類根本無需“種葛”“護葛”,簡單的采集就足夠生活所需。當然也正因如此,作為農業生產項目的葛類馴化和種植,并不是遠古人類需要納入議事日程的對象。我們的先民之所以要馴化栽培葛類作物,其初衷并非為了“吃飯”,而是為了“穿衣”。
原來葛類植物的韌皮纖維從藤根至藤稍,韌皮纖維的長度都可以貫通,以至于撥下的韌皮纖維經過加工后,提取的纖維不僅堅韌、纖細,甚至比蠶絲還長,且表面光滑潔凈,能夠紡織成精美的衣料。加之,葛藤纖維物質構成屬碳水化合物,而非如蠶絲或羊毛那樣主要為蛋白質。因而哪怕是僅動用最原始的染色手段,都可以將葛布染上精美鮮艷的顏色,而蠶絲或羊毛則無法做到這一點。
正因為葛藤纖維有上述優勢,這就使得我們的祖先馴化葛類植物的初衷與馴化其他農作物,從發端之日起就拉開巨大的差距。馴化葛類作物直到規模性的栽培葛,不是為了吃飽飯,而是為了衣著精美。遠古先民馴化其他農作物,都致力于按季節推進辦事——春種、夏耘、秋收、冬藏,或者按干濕季的劃分去規劃馴化種植的制度性安排。葛既可隨種隨收、即收即用,老嫩不拘,對葛類作物進行季節性的技術安排完全沒有必要。但作為精美織物原料的利用而言,種植與利用葛類作物則另當別論。那就是,必須對長出的葛藤天天采摘,不僅要采摘腋葉中新發出的嫩芽,還要及時采收剛剛在同一位置長出的鮮嫩不定根,否則的話,整條葛藤在收獲后,用作紡織原料時,其韌皮纖維就會有結節,無法作為精美衣料的優良原材料。《詩經·王風·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正是對這一技術操作規范而發出的情愛感嘆。
筆者曾帶學生在湖南省懷化市靖州等地進行田野調查時發現,當地苗族、侗族鄉民的農事生產中,種葛植葛至今仍活態傳承。我們與當地老鄉進行訪談時,他們向我們反復談到“葛餅好吃,根難挖”這一當代的經驗總結。據鄉民們說,他們往往要耗費一整天的時間,在深到1m以下的土石堆積層下才能采集到完整的葛根,整天的勞動成果還不夠飽餐一頓。他們說的當然是實情,但卻不是我們的祖先遇到的實際情況。這是因為植葛、種葛淡出了歷史舞臺后,存活下來的葛是在喀斯特山區、純自然狀態下生長起來的。鮮美的葛根無孔不入的插入了巖縫中,故需要耗費巨大的勞動力投入才能有所收獲,而這乃是由于歷史時期我們早已放棄了規范的植葛技術操作所使然。遠古時代的先民是如何植葛種葛,由于文獻闕如,我們今天已不得而知,但文獻典籍中對遠古葬禮的描述與追憶,或可為我們提供先民植葛種葛技術操作之參考。
《詩經·唐風·葛生》有載:“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漢唐學者一致認定這是一首悼亡詩,但細讀其中相關描述,我們可以從中揭示先民植葛種葛技術之操作。其依據在于,以“葛生蒙楚”起興乃是來自植葛的實踐,其技術要領則在于為了保證長長的葛藤不至于觸底生根和逢節分枝,種葛時需要將葛藤懸架于灌木叢之上。詩中的“楚”是指人為修剪過,留著葛藤支架的灌木叢,詩中所稱的“蒙楚”意指采葛的女情人已去世,無人采葛,以至于葛藤像簾幔一樣將支架全部覆蓋,長出的葛藤也無法正常利用。這是借助田種的葛無人打理而野化的情景去表達對女情人的悼念之苦,用植葛的最壞結果來比喻失去情人的悲哀和不幸,但卻有助于佐證植葛必須駕馭灌木叢上,而且天天需要采的這一勞作要領。
憑借這一記載,我們或者推知遠古時代的植葛不是掘地下種扦插或移栽,而是實施起壟種植,將細碎的礫石和土壤就地堆出高壟,將葛移栽于壟上,從而在壟間形成了深溝。采葛人可以在溝間行走采葛。要食用時,從壟側拋開壟上的砂土后就可以整株的采出葛根來。
同樣是來自田野調查的資料還可以提供新的證據。我們在貴州、云南等地進行田野調查時,各地鄉民都明確地告訴我們,采收葛根和種葛根需要同時操作,葛根刨出后可以割下90%以上的地下根,但需要在葛根頂端的切口處抹上石灰或者草木灰再就地埋下,將刨開的土石復原,既完成了收的操作,同時又完成了種的操作。如果要讓葛長得更容易采收,還可以在采葛種葛時,將葛根的基部切成幾瓣種下。如此操作種下的葛根,就會長得相對短而粗大,并大量分支生長,以后要采收時就更省事了。“禮失而求諸野”,這些調查資料雖獲取于當代,但我們或可以此推知先民們的操作實踐與規范,復原植葛的起源與歷史概貌。
綜上,我們不得不承認葛類作物作為重要的衣料與食物來源,在我國歷史上曾發揮過重要的作用,并在當下我國西南山區各族民眾中依然活態傳承。通過文獻記載與田野調查相互印證的方式,我們或可推知歷史時期葛類作物的種植技術要領乃“起壟種植”,雖然這一操作要領當下已經發生重大變遷,但今天仍處于活態傳承的葛類作物種植,或可為我們認識葛類作物種植起源提供有益參考。但為何曾經興盛一時的葛類作物種植,在歷史進程中逐漸衰退,探明其衰退的歷史文化成因,對我們復興葛類作物種植與利用至關重要。
二、葛類作物種植衰退的歷史文化成因
詹姆斯·斯科特《反谷》一書中提到,“所有古代最早之主要農業國家(位于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印度河流域、黃河流域)的維生模式彼此都非常相似。它們都是以谷立國的政權,作物一般多為小麥、大麥,只有黃河以小米為主”。進而發出“為什么谷物會在早期的國家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而其他糧食作物較少見諸歷史記載的疑問。通過對葛類作物種植衰退歷史文化成因的分析,或可為斯科特這一困惑提供參考答案,并對復興葛類作物提供有益參考。
葛類植物有其不變的生物屬性,其生存繁衍及物種壯大,遵循的是生命規律,人類如何栽培和利用葛類作物則是文化做出的選擇,利用的目標不同,利用的方式也會隨之而變,并表現為多樣性和相對性。隨著自春秋戰國至秦漢時期,中華帝國大一統日趨鞏固,疆域不斷開拓,包容進來的民族文化日趨多樣,葛類作物種植也日漸衰退。其間的原因與葛類作物的生物屬性無關,與人類發明的知識技術技能無關,而是與國家統治權力的穩固與有效直接關聯。任何意義上的國家政權都需要通過征收賦稅來穩固政權和實現統治,國家征收賦稅則需要投入大量的行政管理成本。行政權力的運行對葛類作物的種植和利用產生了重要影響,并最終導致整個葛類作物種植的衰退,具體而言,包括如下四個方面的內容。
其一是,稅收成本問題。春秋戰國至秦漢時代,中國國家權力的中心主要是在西北內陸的干旱草原與黃土高原地帶,其賦稅征收的主要糧食作物為一年生或越年生的草本農作物,如粟一類谷物作物。其種與收的季節極為鮮明,每家農戶何時種植、何時收割,幾乎可以做到一成不變。朝廷委派的稅收官吏,只需把握準收獲季節,即可完成收稅任務,可謂以逸待勞。“谷物由于長在地上并且大致在同一時間成熟,因此大大方便了收稅官的任務”。“這些特點使得小麥、大麥、稻米、小米和玉米成為首選的政治作物”。
葛類作物種植則不然。其隨時可以收,天天可以種,而且是想收就收、想種就種,不分冬夏皆可實施。如此一來,如何估算產量、如何規定收稅的季節、如何防治偷稅漏稅,對于葛類作物種植而言,均表現得大費周章,而無法統一規劃實施。正如斯科特所言“這類作物雖然在一年內成熟,但可以安全地再留在地底一年或兩年。它們可以在需要的時候被挖出來,而其余的則仍可儲放在它們成長的地方。如果一個軍隊或者稅務官想要你的塊莖,他們就必須像農夫那樣,一塊一塊地挖出來,大費周章才能收足一車的馬鈴薯,但其價值(無論是熱量價值還是市場價值)都遠低于一車小麥,而且還可能容易腐敗。”這樣一來,中央王朝要將葛類作物這樣的塊根類作物的種植邊緣化、弱質化,從行政權力的視角來看幾乎是順理成章。但此前圍繞植葛、種葛建構起來的一整套文化體系、技術技能和知識儲備,將全部陷入無用武之地。于是,葛類作物的種植很快就被統一的中央王朝放棄,民間偶爾種植雖不受阻攔,但對于國計民生而言,則變得無足輕重,以致銷聲匿跡。
其二是,管理成本問題。但凡屬“大田農業”的草本農作物,其著生的土地資源不僅高度穩定而且邊界清晰,中央王朝按土地面積征收賦稅,行政成本投入極低,偷稅漏稅亦容易防治,與此同時稅收對象的規格、計量標準的統一更是便于實現。“谷物和國家之間的關系在于:只有谷物可以作為一個征稅基礎,因為它看得見、可分割、可估算、可儲存、可運輸并且具備‘合理性’”。故斯科特將谷物稱之為“政治作物”,正是基于上述特性而做出的界定。“谷物的收獲最終是由小小顆粒(無論去殼與否)所組成的,而這點具有巨大的行政優勢。一批谷物和一批砂糖或沙粒一樣,幾乎都是可以無限分割到極小的量,同時它的重量和體積也可以滿足會計精算的目的。谷物的計量單位可以作為買賣以及貢品之計量單位與價值的標準,以至于被拿來當作衡量其他商品(包括勞力)價值的標準”。
但作為食物種植的葛類作物,因其收獲的乃是塊根,正如上文所言“這類作物雖然在一年內成熟,但可以安全地再留在地底一年或兩年。如果一個軍隊或者稅務官想要你的塊莖,他們就必須像農夫那樣,一塊一塊地挖出來,但其價值(無論是熱量價值還是市場價值)都遠低于一車小麥,而且還可能容易腐敗。”與此同時,葛類作物藤曼生長所及可以蔓延到數十米之外,可以采收的地點可能涉及到數十平方米甚至上百平方米的范圍,既無邊界可查,總體的收獲量到底有多大更是無從估算。耕地面積不穩定,沒有明顯的邊界,直到今天仍然是一個巨大的難題,更不要說在遙遠的古代。故如以葛類種植為立國之本,管理難度過大,行政成本巨大。就這一意義上而言,基于稅收行政管理成本的考量,通過行政力量將葛類作物種植邊緣化,亦無可厚非。
其三是,貯藏成本問題。對于大一統的多民族中華帝國而言,儲備并確保靈活利用財富乃是治國之本,歷代正史都要編纂“食貨志”,以此規范和評議國家財政管理的得失。其中的“食”即是指國家可以直接掌控的糧食儲備,“貨”則為錢幣。在一以貫之的治國理念中,朝廷就是得維護“食”“貨”在流通領域內的平衡,需要盡力避免“谷賤傷農”“谷貴傷民”導致的社會危害。在這一問題上,一年生或越年生的草本種子類農作物而言,其優勢極為明顯。朝廷收稅后,只需脫水精選,便可于官方糧倉中長時間存儲。一旦朝廷官方需要調撥使用也極為便利。但對葛類作物而言,其導致的問題就非常多。采摘葛類作物的嫩芽和嫩根充當菜肴,當然是越新鮮越好,不要說是儲存,就是隔夜后即已無法食用。主要供糧食食用的葛根亦如此,一經采收,若不及時進行相應的加工,兩三天后亦會變質而無法食用。故國家政權即使通過稅收手段征收大量的葛根也于國無益,既不能儲存又無法分享。既然葛類作物無法成為稅收糧食對象,那么中央王朝將葛類作物的種植棄而不顧也是情理之中。
其四是,觀念形態之紛擾。在民族文化的建構中,觀念形態的建構始終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民族文化一旦選定了種葛為生,那么文化中便必然要萌生相應的價值觀、倫理觀和世界觀,就需要將葛類作物的重要性貫穿于人們的一切生產生活實踐中。相反的,如果朝廷出于管理的需要,要將粟、麥或稻確立為稅賦主糧,朝廷同樣得借助文化的力量盡可能的抬高粟、麥或稻的地位和價值,就得將這些糧食作物上升為國家層面。于是,社稷壇祭祀、關于珍惜糧食等觀念便紛紛建構起來。先秦時代的植葛用葛雖然達到了非常高的水平,但在當時并沒有上升到國家觀念與意識形態的層面,其原因并不復雜。僅是因為當時實施的是多種作物的復合種植,葛類作物僅是其中一種而已,只具有輔助價值。一旦將粟、麥或稻確立為國家法定稅收主糧,那么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會在不經意中將葛定義為“有毒之物”,將食用和消費葛芽、葛根視為“落后”之舉,將葛在耕地中的出現視為“雜草”或“惡草”,甚至為“災害”。于是,葛類作物作為此前重要糧食作物與衣料來源,在歷史的進程中便成了廢棄之物。
正因為葛類作物在上述四個方面均難以滿足國家行政管理的需要,因而植葛種葛隨之陸續退出官方記載,但葛類植物的種植和利用并非未完全退出歷史舞臺,正史當中還有記載有將“膠葛”作為宮殿裝飾的材料;各類地方志或私家著述中,亦可看到葛是城防攻占中要先行去除的野生植物;而且在民族圖志繪圖中,貴州各民族植葛用葛的傳統還有生動形象之描繪,表明中原地帶雖已放棄對葛的種植與利用,但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各族民眾,特別是西南山區各民族植葛用葛之傳統依然處于活態傳承中。
三、葛類作物種植作為輔糧利用的可行性與作用
正因為植葛用葛之傳統在我國廣大西南山區各族民眾中依然處于活態傳承,葛類作物種植作為當代輔糧化利用故具有十分之便利與可能,但其關鍵之處則在于觀念上的轉型與納入設施農業框架。
觀念上的轉型主要是指轉變人們對于主糧、輔糧二分的習慣性思維定勢,接受葛類作為糧食來源。在國家掌控的糧食儲備中,施行主糧、輔糧等類型劃分,雖說是中國歷代中央王朝的習慣性做法。但是到了今天,就實質而言已失去了實際的價值與意義。可是歷史的積淀不會輕易的從人們的習慣性思維中退出,仍會繼續發揮決定性的影響,從而成為葛類作物種植作為輔糧利用之障礙。葛類作物為木質藤本植物,它與習慣上所理解的糧食作物有很大差異。當代的人們將葛視為雜草,實屬情有可原。然而葛類作物退出糧食類作物的歷史文化成因,在今天早已蕩然無存。種葛產出的食物雖不易儲存,但今天的消費習慣恰好需要食品新鮮,而且又有來自現代交通設施與便捷快速的物流系統之支持。葛類作物種植產出的新鮮食品,在24小時內得到消費,完全不成問題。故人們對于葛類種植產出的糧食食品不易儲存之印象,乃是歷史記憶中習慣性思維而已。事實上,唐代時今貴州遵義地區少數民族進貢給朝廷的貢品內就包括葛粉于其中,經過加工后的葛粉,完全可以做到長期有效的儲存和保質。到了今天,在葛類作物連片種植的基地,只需引進最基礎的加工設施,將葛根加工成耐儲存的食品完全不成其為問題。至于葛類作物不具備貨幣交換價值,這當然是事實。而化解這一難題的關鍵,其實早已掌握在我們手中。因為今天的市場價值核算用的是紙幣,根本無需實物交換。這不僅是葛類食物的問題,就連傳統的草本糧食作物也早已不再承擔這樣的社會職能了。按理說復興植葛種葛產業,理應不存在任何意義上的干擾性因素存在。但人們的消費理念尚有待調整。大家依然習慣性于認定歷史上沉積下來的主糧(即谷類作物)美味可口,均樂于消費。葛類作物產出的食品,口感欠缺,因而大家不愿消費。但此乃十足的偏見。在今天西南地區的各族民眾中,葛根還是他們作為早餐的主要食品來源之一,甚至經過加工的葛類食品,作為山珍佳肴已進入高檔餐廳,為廣大消費者青睞。但個人與家庭的日常消費,葛類作物產出的食品依然較少。有人認為,植葛種葛投工大,單位面積產量低,隨著社會發展的進步,不再種植葛類作物那是時代發展的產物,與個人的喜好無關。但問題恰好在于,葛類作物在規范種植的情況下,其投工投勞反而比種植其他糧食作物低得多,但單位面積的實際產出水平則要高出很多,故這一認識亦屬習慣性思維之偏見。
采用設施農業則是指,務必將葛類作物的種植納入設施農業框架,采用多種機械設備或技術手段開展葛類作物栽培與利用。我國廣大的南方山區,如果是種植一年生草本農作物,現有的耕作農機和裝備在當地發揮的效用極為有限,但卻恰好是葛類作物的最佳種植帶。將山地農機施行相應的調整與改進,批量化的種植和加工葛類作物完全不成問題。與此同時,由于葛類作物是一種典型的多年生木質藤本作物,因而它與森林、濕地、荒漠,甚至是開礦有毒廢渣的堆積場,都可以實現有效的兼容,只需引入設施農業的管理操作方式,此前無法利用的一切耕地都可以成為葛類作物種植的“良田”。具體操作則在于,只需將葛類作物的主要產品部分即地下根,安置在與外界環境隔絕的容器內,并輔以滴灌,在各種復雜的環境中,產出最安全的生態健康食品完全是可以實現,且并不存在任何意義上的技術障礙。
只要實現上述觀念形態轉型與設施農業的執行,那么復興葛類作物種植作為輔糧利用則將成為可能,對應對我國糧食安全具有極高的保障作用。
首先是啟動速度快,啟動后運行和管護極為簡潔,將葛類作物種植作為輔糧種植也正好需要發揚這一優勢。任何意義上的農業現代化轉型,都需要巨額的人力、物力、財力的支持,技術裝備的提供、土地的平整、水利工程的配套、交通設施的支持,缺一不可。然而這一切在西南山區復興葛類作物種植的現代轉型中基本不需要,并完全可以做到一旦啟動,立即便可實現產出。
其次是葛類作物的種植和利用具有良好且完善的社會文化積淀。因為其在西南各民族中一直處于活態傳承狀態,不管是引入何種新裝備或新耕作體制,甚至是育種保種都可以一概全免。我國西南山區的各族鄉民,一望便知、一學便會,各種各樣的技術培訓均可免除。轉型的簡便易行,同樣超越其他草本農業之現代化轉型。
最后是葛類作物的復興,其輔糧的抗風險能力具有十分之重要作用。這是因為葛類作物產出糧食的——葛根,都是埋藏于地下,其營養和水分都儲備在作物的體內。一般意義上的自然災害,不管是干旱、水澇、冰雹均不會對葛類作物構成威脅,引進設施農業后,其抗風險能力更具保障。如此一來,草本農業的供銷不管出現因各種自然災害而導致的波動,葛類作物產出的糧食食品都可以從容應對,確保萬無一失,而這恰好是作為輔糧最為難得的優越性所在。除了自然災害外,社會性的災害也同樣可以有效應對。正因為其產糧部分是深埋地下的塊根,即令遭逢化學戰、生態戰或是其它人為污染,都不會危及到其塊根。只要做到及時收取,糧食供給便有保障。
總之,圍繞葛類作物種植的種種詰難,在具體的操作實踐中完全不成立,且一旦付諸實踐卻可以對我國的糧食安全發揮巨大的積極貢獻。由此看來,葛類作物的種植可望在糧食安全方面做出意想不到的杰出貢獻。這不僅是葛類作物的問題,其他的木本農作物、塊根類作物在這一問題上都優于一般意義上的草本農作物,作為輔糧去助推與實現中國農業現代化轉型均可以坐收超出預期的積極成效。
四、結論與討論
本文雖僅是以葛類種植在糧食安全應對中的輔助價值進行分析,探討葛類作物的時代盛衰為對象,但由此得出的新思路,卻超越了葛類作物栽培和利用價值的本身。
作為輔糧的葛類作物,由于人們采食的食用對象是其地下根,而非其籽實,因而葛類作物種植具有無可爭議的產出延續性和穩定性。種上后它便會自然成長,形成糧食。收獲后稍加技術處理,就可以立即發揮產出效益,根本不會受到季節變換后重新種植的干擾,終年都可以產出有用的糧食產品,故其單位面積產量遠高于其他草本農作物,此乃不爭事實,而且真正實現了“藏糧于地,藏糧于技”,不管何時需要收獲,隨時都可以付諸實踐操作,并隨時隨地完成加工操作。作為輔糧加以種植,恰好可以彌補草本農作物的季節性波動和空缺。將其定義為輔糧,乃是順其物性,正得其用。
同樣是因為葛類作物是木質藤本塊根作物,因而其產品完全可以做到新鮮活態利用,根本無需任何意義上的倉儲。不管是什么品種的草本糧食作物產品,國家都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裝備投入,才能保證糧食供給的穩定和充足。這樣的消耗直到今天還大的驚人。國家糧庫要收儲1噸玉米,每年都得耗費數百億元的人力和裝備物資。不出三年,倉儲支出就會與倉儲對象的實際價值相抵。倉儲的實際社會效益事實上成為無效的空轉,而葛類作物卻可以根本無須任何意義上的倉儲,只要不進行收獲都會繼續生長,且絕對不會變質。不僅可以省去任何意義上的倉儲投入,而且也不會引發變質風險。糧食質量的安全性更有保障,對環境的干擾與污染,幾乎可以說得上是降到了最低點,因為在葛類作物的種植中,農田與倉儲早已融為一體。
與此同時,葛類作物種植還可以對生態環境之維護發揮重要的作用。誠如上文已經提及葛類作物的種植,不會與傳統主糧作物爭地。荒山、荒地甚至是高度石漠化的喀斯特山區和荒漠化的紅壤帶,都可以普遍種植,而且可以與多種傳統農作物復合種植。從而可以將此前無法用作糧食產地的土地資源,完全可以用于主糧生產。這對改善我國的主糧結構,維護生態環境,更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為應對我國“水土流失”等嚴重的生態問題,我國政府及時的推出了“退耕還林”“退耕還草”政策。然而在實際的執行過程中,由于要趕進度,又要克服諸多的技術和資料儲備困難,以至于“退耕還林”的生態恢復活動,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恢復為樹種單一的樹林,或物種結構簡單的草場。由于物種結構單一,不能形成真正意義上的活態生態系統,因而不僅生態災變的風險極大,而且維護成本極高。如果在這樣的退耕還林地,配種葛類作物,則有助于消除上述弊端,提升生物多樣性水平,并且可以支持存活樹木的快速生長,有助于抑制水土流失。
在2022年3月全國兩會期間,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樹立大食物觀,從更好滿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出發,掌握人民群眾食物結構變化趨勢,在確保糧食供給的同時,保障肉類、蔬菜、水果、水產品等各類食物有效供給,缺了哪樣也不行。”隨著時代的推移、地域的差異、文化的變遷,同樣一種普通的農作物,在人類社會的舞臺上大起大落,整個社會都會因此而不斷翻新。“現在講糧食安全,實際上是食物安全。老百姓的食物需求更加多樣化了,這就要求我們轉變觀念,樹立大農業觀、大食物觀,向耕地草原森林海洋、向植物動物微生物要熱量、要蛋白,全方位多途徑開發食物資源”。故在當下我國農業現代化轉型與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時代浪潮中,我們不僅要發展草本農業,同樣要大力發展木本農業、綠洲農業、草原畜牧業等其他農業門類,保障我國糧食安全、將飯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本文僅以葛類作物為例淺談糧食供給保障方面可供參考的方案,希望為夯實糧食安全基礎、推進生態文明建設作出一點智識上的貢獻。
[責任編輯:孟凡華]
收稿日期:2024-12-05
基金項目:2024年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貴州少數民族融入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地方文獻整理與研究”(24FMZB002)。
作者簡介:李若君,貴州大學西南民族文化走廊研究員,中共臨武縣委黨校講師(貴陽,550025);張振興(通訊作者),貴州醫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貴陽,56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