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鳥

一

我擁有的第一本書是《我要做好孩子》，那以前，我只知道“啞巴鳥”，這是我吵到工作的母親時，她講的故事。“從前有一只鳥，它是啞巴，后來它發達了。”“為什么發達了？”“因為它安靜。”“媽媽——”“安靜。”

母親應該后悔給我取名“葛鶯歌”，生我那天太冷，她想念“鶯歌燕舞”的春天，便叫我“鶯歌”。我太愛提問，而她只是避開，尤其是關于我三歲以前的事，以及我父親的問題。后來我不再問，讓記憶空白著。

畢業工作后，“葛鶯歌”變成了外號“3G姐”，今天工作時間，坐對面的王建國喊“鶯歌”時，我就沒反應過來。

“鶯歌，送給你。”

一張票從對面遞來，上面醒目的“蹦迪”二字，使我抗拒：“哇，這多不好意思……”

“本來我要去，但突然要出差。放著也是浪費，你別客氣。正好明天周五，放松一下。”

推辭止于王言投來的微笑。上司王言，外號是笑閻王，顧名思義，要想保住飯碗，最好避開她沒有緣由的微笑。我快速道謝收票，結束對話。

下班回家，躺倒在床，才感到腰部酸痛。敢在工作時間站起來做操的鄧汶，大概不會腰酸背痛吧？這樣想著，在被褥圍成的黑暗中，我聽到他說：“鶯歌別怕，我也還在。”

又回到停電那天了。那時我入職才半周，新手工作效率低，只好靠夜間加班完成工作。到晚上十點，辦公樓忽然陷入黑暗，是鄧汶用手機打光，等我完成工作，陪我摸黑下樓。下樓時，他全程扶著我。他的手溫熱有力，沉穩的呼吸似海浪在我耳蝸里搖晃。

趴在床上，我感到心跳加速。計劃著鼓起勇氣，明天或后天表白。不斷組織著語言，總覺笨拙。打開手機看王小波情書，看朱生豪情書，最后不知不覺開始翻自己的QQ空間，都是些自言自語，越看越覺幼稚。在看到小學二年級時的一條私密說說時，我停下了。只有一句話。

“媽媽，我好想好想好想那個牙齒。”

保存換下的牙曾是我兒時最看重的事情，因為母親說，等我集齊它們，她會把牙齒串成手鏈送我，以此保佑我長大。我想牙齒集齊，她會很開心。二年級時，母親去杭州談生意，帶上了我，許諾最后一天去西湖劃船。我每天趴在酒店的床上畫畫，晃著一顆松動的牙。有天這顆牙不見了，弄不清是不是被我吃了。我問母親怎么辦。母親說：“能咋辦，都叫你注意一點別老是用舌頭舔牙齒，要不然它怎么會這么快掉。”我小聲問：“早點掉和遲點掉不一樣嗎？”母親已打開視頻會議，示意我安靜。因為怕牙齒在肚里發芽，我避免喝水，以至于喉嚨發炎，進而發燒。最后母親談完了生意，劃船計劃也泡爛在藥里。我愧疚，擔心得罪了牙仙，自己將不能再長大，沒法賺錢給母親買大房子。看著母親毫不在意的神情，我又感到憤恨。高燒中，那顆牙反復出現在眼前：搖晃在法國梧桐的葉片間，或者在送子白鶴口中，找錯包裹的白鶴沒聽見白娘子在雷峰塔下喊它——搞錯啦，你要帶走的是許仕林啊……這就是我的第一次遠游。“你換下的牙去哪了？”在我的新牙長出后，有一天母親問。曾經的想象被擠出牙槽，失其所居。我希望母親能自己回憶起來，便一言不發，心里開始有些寂寞，而非以往換牙的欣喜。

傳說在鶯歌燕舞的春天，啞巴鳥靠扇翅膀發聲。啞巴鳥在還是恐龍的時候就是啞巴了嗎？或者在宇宙誕生前，還是一粒星辰的它，爆炸出世上最響亮的一聲“啪”，可是沒有回聲，它也耗盡了聲音。無數次寂寞的嘗試，終于組成了漫長的變聲期，啞巴鳥忘記了如何發聲。

我忽然覺得信心全無，放棄了表白計劃。

混混沌沌的日子，簡直像馬路，又硬又平。等一天過去，然后又一天過去，如果沒有人從那個“然后”的位置走過，我的世界就靜悄悄什么也沒有。

二

第二天看著建國空蕩蕩的工位，我才想起那張票。點開微信，想向他道歉，找個理由不去了，但看到空白的聊天區，和他的頭像，我感到離他很遠，難以開口。

他的微信頭像是一棵榕樹，長輩喜歡用的那種。建國有著中等的體型和業績，甚至連眼鏡也是老年風格的。其實我們一般大，但他穩重的形象，有時被我借以建構自己的父親。如果我有父親，和男性交往就不會這么難了。最近母親開始高強度催婚，她的意思是，一個女人就算沒有男人，也該有個孩子，不然老了怎么辦，孤單時怎么辦。我想，她這把年紀，不也過得挺好。結了婚就失蹤的丈夫，半透明的女兒，對她能有多大的意義？母親叫我周五晚上去她那吃飯，我借口和朋友有約，拒絕了。被端上飯桌的，大概會是很多個相親項目。

走出寫字樓時，外面在飄雨。零星有車，黑的灰的，像被風雨裹成團的報紙，面目全非，語言混亂。想著忘帶的傘，想著甩不掉的票，我覺得自己也像泡爛的報紙，不知下一刻會去哪。

“去哪？我送你。”

抬頭看到了傘，回頭看到了鄧汶。

“……我這有張蹦迪的票，待會兒要開始了。”

“帶上我吧，我正不知該去哪呢。”

媽媽，這次或許真能鶯歌燕舞了。

雖然我依然支支吾吾，但能感到熄滅的火苗在復燃：“好啊……對了，今天我又被笑閻王喊去訓了一通，我進去前，看到她笑得好開心。你那個時候不是剛出來嗎，你知道為什么她……”

拐過街角，路上的車和人一下多起來，鄧汶想必沒聽清我的話。“說起來，我們待會兒要去的那個地方……”他只是說。他說的我后來也聽不清。

之后即使周圍安靜了，我們的言語也被黏稠的思緒包裹，難以塑形，便只好繼續沉默。

直到又走了很遠，鄧汶才發出了聲音。

“好像到了。”

眼前是一個紅磚墻面的樓房，入口低矮，邊上貼著張海報，上寫“Silent低音浴：上二樓左轉進”。往里看去，樓道像醉酒的蜈蚣。

二樓豁然開闊，滿墻涂鴉的空房間中央坐了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她面前一張桌，攤著一些宣傳冊。鄧汶向前問：“能現場買票嗎？”女孩說：“可以的，先生買給自己的話價格是六十塊，買給聾人朋友的話是半價哦。”我們齊問：“聾人？”女孩說：“是的，姐姐的票不是自己買的嗎？我們這里是聾人友好蹦迪哦。”

繞過女孩，再進一個門，才真正到了舞廳。里面射燈斜織，音律躍動，人群顫抖，看不出與普通的蹦迪場所有何差異。鄧汶說，感覺這里音樂調子更低，燈光沒那么閃。他看起來如魚得水，融進人群后，很快不見了。我擠向吧臺，感覺自己是只溺水的烏龜。吧臺正上方有個大電子屏，上面有個人在打手語，下配字幕Coca-Cola，那人先左手比了個“C”，再雙手做抱西瓜狀，從胸口往上攏。我照做，一會兒便有人遞可樂來。銜著吸管，一滴一滴數著可樂，現場音樂在我心頭咚咚打鼓，留下的坑比秒針的每一條影子還清晰。

直到被拍了拍肩膀，我轉身，看到一個老奶奶沖我微笑，兩手飛速翻動。“啊，對不起，我看不懂手語。”我說。對方睜大眼睛，掏出手機寫了一會兒，遞給我：“看到你打手語。”我指指吧臺上的電子屏，奶奶拍著手彎腰大笑。過一會兒又遞來手機：“你不去玩？”我一邊擺手，一邊不知怎的已被推入舞池。

還是不見鄧汶。

人們和光影都在躍動著，手語無聲的交響，像貼在舞裙上的亮片，閃動不止。那奶奶的手腕上數條玻璃珠串相撞，熒光綠長裙隨樂聲鼓起，落下。我的手被她抬起，無奈地雨刷般晃動，漸漸地，真似有細雨在聲波中打轉，和平的地震從我們腳下漫開，裂縫中草長鶯飛。我感到自己的血液被點燃，肚子里有蝴蝶撲翅，繼而渾身輕盈，腳下生風。身體的搖晃開始變得情不自禁。奶奶向我豎起大拇指，這是我看得懂的，我頓覺臉上發燒，用手去撫。奶奶也用手撫一下臉，然后搖了搖手。“不要害羞”，我一下讀懂了。在舞池中央，薄汗和暖潮正在上升，外套被脫去，人變得越來越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我們聽到的不再是金屬相撞、鼓槌敲打鼓面發出的聲音，我們聽到的是耳毛的顫動、心跳的頻率。在這樣的旋律中搖擺，就好像五線譜和音符跳交誼舞，就像處在龍卷風的中心一般，內心竟然一片安寧。低沉的音樂像一只長滿紋路的巨掌，拍著人們的背，允許我們變回嬰兒，夢見幾千萬年前爬上樹摘香蕉的自己。

我倆越舞越亢奮。興致濃時，開始比賽甩頭發，三分鐘兩人就變成了梅超風，結束后她左手順著自己的頭發，右手指著我的頭發，然后左手倒掛大拇指，右手豎起大拇指。我打字遞去，表示白發也很美，要是老了能有這樣濃密的白發，我會很開心。一會兒奶奶遞回手機，上面是：“白發不值錢，我年輕時，賣一次頭發夠吃很多頓好的。”我不禁出聲：“那可不一定。”

不一定。在母親那，白發值錢：幫拔一根白發可獎勵五元。“媽，我不是小孩子了，五元沒誘惑。”“你不是小孩子？哪個成年人家里兩周才拖一次地？還有你今早被子疊了沒有？”“發現一根！”“別打岔。”“還是分岔的白發！”“我還有些話，你要不要聽……”“又一根！”

站在被聲音環繞的記憶中心，我回想不起母親那時的眼神。如果我是個聾人，會不會就能抓住這些細節了？她的“還有些話”是什么呢？其實母親的頭發也很濃密，但從沒被夸贊過。強烈的興奮忽然炸開，像是紅色氣球在青灰色高空炸開那樣，被陽光穿透的橡膠，發出焦煳的臭味。

感到缺氧。我跑到窗邊，推開窗戶趴下。雨沒停，一把傘正快速往一輛豪車移去。到了車邊，傘下鉆出一個女人，她在上車前回頭，抱住身后的男人，傘掉到地上，繼而被風刮跑，很羅曼蒂克的場面。我看到了鄧汶和王言的臉。

車門關上了，“砰”的一聲，即使在躁動的舞廳，我也覺得很清晰。感覺面前是射氣球換獎品的攤位，“砰”，氣球炸開，后面什么獎品也沒有。屬于中學時代的攤位。那時我會喜歡上成績好的男生，然后在成績超過他們的那一刻，喜歡同時消失。雨正在從窗口進來，我心中沒有失戀的憂郁，只有做了很累的夢后醒來看到月亮時的那種安穩和空虛。

接下來的一秒，萬籟俱寂。再之后，我感覺自己像一攤水，被一下一下的鼓點敲出漣漪，所有的音樂都落了進來。輝煌的低音交響。

我轉身，重新躍入舞池。

三

那天剩下的所有時間，我都在和老奶奶跳舞，她告訴我她叫宋美蓮，我們互加微信。但微信沒有再派上用場。我們隨音樂晃動軀干，打手勢交流，竟然沒多少溝通障礙。九點半蹦迪結束，雨也停了，我送她回家，到了才發現她住在母親的小區。

居民區燈光昏暗，地面上的雨倒映著一切，使世界邊界模糊。我目送宋奶奶爬上老式居民樓，直到她家陽臺上有鵝黃色的燈亮起。看著她站在陽臺上，沖我揮手，我忽然想起了一些早被遺忘的事。等她進去了，我徘徊半天，還是去了母親家。

母親顯然很意外，她責怪我變化無常，害她什么都沒準備。在廚房翻找半天后，她拿出一瓶白酒和一碟瓜子。我說：“媽，大晚上喝酒啊。”母親說：“你媽酒量很好，這點不礙事。”確實，我沒見過比她更能喝的人。

飯桌上，我深吸一口氣，再次問起自己三歲以前的故事，和我那很少被提起的父親。母親沉默片刻，舉起杯子開始喝酒。

沒想到她一會兒就醉倒了，趴在桌上，一會兒笑，一會兒嘟嘟囔囔。于是我聽到了關于一個又暴力又懦弱的出逃的男人和他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到后來母親說：“懷孕時總想吃酸的，你爸走后，我總失眠，就囤一堆橘子半夜起來吃……經常走到水果攤，看到老板娘靠著老板的肩膀睡著了，我就感覺好孤獨……你出生第二天，我醒來，看著眼前的小寶寶，皺巴巴的好可愛哦！孤獨、失眠癥啥的，一下都沒了。當時我就想，我要振作，賺很多錢，不讓她受苦。我女兒長大啦，我不用怕這些事傷害她了……”

“媽，你再多說點。”

“我的鶯歌，要永遠生活在鶯歌燕舞的春天……”很快，呼嚕聲從母親胳膊下冒出來。我收拾桌子洗碗，扶她上床。躺到床上后，母親翻身側臥，兩手疊放在頭下，腿折向肚子，只占了床的一角。

當夜宋奶奶就發來了信息。

“鶯歌：剛剛在你朋友圈發現了王建國。跳舞就是他拉我去的，他跟你完全不能比，跳得超爛！”

“奶奶是在點贊區看到他的嗎？他是我同事，今天我的票是他給的。”

“你們在耍朋友？”

“奶奶，不是這樣，我們不熟的。可能建國連我的臉都沒看清過呢。”

“不可能，他遠視。他窗外有棵榕樹，他之前在上面給小鳥做了個御寒的窩，后來每年都有鳥飛來下蛋，他特別開心。除了他，誰看得清樹上有鳥？估計他喜歡你哦。[壞笑][壞笑][壞笑]”

想起了建國的頭像。“哈哈哈哈，他戴了一副很重的眼鏡，我以為他近視度數很深呢。”

這次文字換成了語言，是一個老爺爺的聲音：“我是她丈夫，太長了她讓我來說。建國啊，他爺爺癡呆，把孫子認成兒子。有天從兒子書房找出一副600度的黑框近視眼鏡，問建國怎么不戴眼鏡，出門撞到了怎么辦？那老頭也是可憐，兒子出車禍死的。建國就把眼鏡的鏡片卸掉，從此戴著鏡框。我們還問過建國呢，‘你成了爺爺的兒子，他孫子咋辦呢？’建國就笑笑說：‘爺爺不記得自己有孫子，但沒有兒子的話他會很傷心。’”

接著他們又介紹了建國許多其他信息，比如，他雖然跳舞爛，體育卻好，拿過鐵人三項亞軍；比如他辦過自己的樂隊，大學時癡迷于電子吉他；再比如他喜歡海賊王，也會跟鄰居家的小孩一起去漫展cosplay……第一次，我見到了年輕的建國。他曾游離在我的視線外，被我內心的聲響掩蓋，變成了透明的秘密。

手機熄屏了，里面只剩下我黑色的臉，對著自己發呆。接著有新信息發來，手機屏再次亮起。被照亮的一瞬，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光束，它斜著避開我的臉，搭到我的肩膀上。辦公室停電的那晚變得像幻燈片一樣清晰，沿著光束往源頭望去，我見到一只高舉手機的手，與我面對面。而鄧汶的工位，在我后方。忽然，就連王言總朝我這邊微笑的原因，也好像清晰了。

現在想來，鄧汶和王建國的體型非常像。那時剛上崗的我手忙腳亂，根本沒試著記住別人，即使辦公室總共只有三個男性，我還是分不清他們。停電事件第二天，我在茶水房碰到了鄧汶，他正把擦鼻涕的紙扔進垃圾簍，這讓我想起昨夜說話人厚重的鼻音。鄧汶說：“昨晚竟然停電了，真希望你不在。”我自以為聰明：“是啊，好在我當時坐在光里。”他哈哈大笑，我以為這就是沒戳破的默契。

信息是王建國發來的。他問我有沒有去聾人友好蹦迪，又問我是否見到一個奶奶，聽他描述，指的是宋奶奶。他說最開始自己為了讓奶奶多活動多和人溝通，才綁她去的。他想向我求證，奶奶有沒有騙他說去了但其實沒去。

建國，真是很溫暖的一個人啊。這么想著，我捂住心臟，感到它熱乎乎，卻跳動得很舒緩。仔細想來，停電時幫同事點燈這種事，我也會做，我只是又把緊張催生的多巴胺誤會為愛情了。我回復王建國，叫他別擔心，宋奶奶來了，狀態非常好。我想問問他是怎么發現的這個活動，又怎么說服宋奶奶去的。和他成為朋友，或許會很有趣。

那晚我夢見了在宋奶奶樓下想起的往事。夢中，為了生下我，母親被原公司辭退，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打著兩份工，每天深夜才回家。每天晚上，她獨自穿過漆黑狹窄的街道回來。我跪在床邊，趴在窗前，看到母親的手電筒，把無邊的巷子照出形狀，心里就變得安寧。接著是門鎖轉動聲、鑰匙輕敲鞋柜聲，它們告訴我，盜賊進不來了，于是我躺下，假裝熟睡已久。這時母親會走進來，在我的額頭上親一下。

走在巷子里的母親，是否也曾感到孤獨？是否也會心里害怕？但又因為怕吵到鄰居，不敢用大喊大叫給自己鼓勁？在慌亂中，我和母親，都變得語無倫次。我忽略了太多東西。我看到另外一只啞巴鳥，粗心又笨拙，但她叼起了手電筒，照亮腳尖，也照亮了我。

我在夢中期待醒來，然后找母親說更多的話。

方欣

華東師范大學2024級創意寫作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