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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

2025-04-12 00:00:00于麗萍
青春 2025年1期

北京九月份的天氣已經有些冷了,白天有日照的時候還好,一到夜里,風就變得有些刺骨,出門非得搭個外套不可。姜苔才從地鐵站出來就感受到了寒風的洗禮,她抱緊了身上單薄的西裝外套,奈何兩條腿露在外面,凍得她頻頻發抖。于是只好加快腳步,把一雙低跟小皮鞋踩得踢踏作響。

幸好路上沒什么人,瀝青馬路旁白天熱鬧非凡的商鋪,此時也已經昏暗一片。屋檐下稀稀拉拉幾盞夜燈忽明忽暗地亮著,投射出白慘慘的光,和白天的熱鬧大相徑庭。一股奇異的割裂感浮上她的心頭。

道路兩旁白樺樹的葉子已經掉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樹干站成一排,整齊地聳立著,像幽靈徘徊在黑夜里,一眼望不到頭。皮鞋和地面撞擊的聲音越發響亮,聲音越來越近,頻率越來越快,仿佛踩在地面上的不是鞋子,而是某種堅硬的金屬。忽然,聲音從耳邊轉移到背后,有輕微的腳步聲忽遠忽近。

有人在跟蹤她。

意識到這一點,她心跳加速,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腳步更快,最后干脆奔跑起來。穿過高大的白樺林,越過圓形拱門,商鋪變得低矮,玻璃門上有大紅色的“旺鋪出租”幾個字。姜苔停了下來,長期缺乏鍛煉讓她的身體極為虛弱,跑了幾步路就缺氧,此刻只能扶著路燈大喘氣。

身后響起了腳步聲,混合著衣物摩擦的聲音,姜苔一瞬間繃緊了神經。對方越來越近了。

“還好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問她。

姜苔抬頭,一張熟悉的臉正擔憂地看著她?!斑€好?!彼闪丝跉?,接過對方遞過來的紙巾,道了一句謝謝。男人叫林棟,一個月前剛搬過來,住在隔壁。

林棟今天穿著一件黑色的沖鋒衣,拉鏈拉到了最頂上。立領把大半個臉都遮住了,只留下一雙眼睛,遠遠看著,倒真的很像暗夜殺手。

姜苔極力平復急促的呼吸,直起身,放開了電線桿,才發現手心已經被冷汗浸濕了。她將接過來的紙巾攥在手里,有些抱歉地看著林棟:“我沒事了,謝謝你。”

林棟的眉頭舒展開來,指了指姜苔手里的東西:“需要我幫你提嗎?”

姜苔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說著把袋子換了一只手,自然地和男人并肩往前走。

“剛下班嗎?”

“嗯?!?/p>

“我剛才出地鐵站,看見有個人在前面跑,追上來一看,沒想到是你,出什么事情了嗎?”

“沒事,就是衣服穿少了,風吹著冷,想快點回家,結果跑快了,有些喘不上氣?!?/p>

“那就好?!?/p>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一會兒就走到了胡同口。這里離市中心近,地價便宜,是個典型的城中村,但也因為離得近,布局異常擁擠,房屋之間的距離很小,胡同又窄又深,遠遠望去,像一個無底洞,隨時都能把人吞噬。好在兩人的屋子在胡同口,一進去就到了家門口。

和林棟說了再見,姜苔把門關上,毫不掩飾地露出疲態。租房是兩層復式結構,一層是廚房和衛生間,一層只用來睡覺,加起來不過十平方米,家具簡單,甚至沒有她可以坐下來休息的地方。但即使這樣狹窄的地方,月租都要一千二百塊。

也不管地上干不干凈,姜苔蹲坐在地上,掏出袋子里的東西。幾份簡歷已經被擠壓得不成樣子,依稀可以看出照片一欄上的女孩兒對她笑得燦爛。想起剛剛撒的謊,她的心又開始怦怦直跳。如果是真的該有多好,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朝九晚五,偶爾加加班,再養一只粘人的小貓……

姜苔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疫情過后所有的行業都不景氣,她學的旅游管理更加遇冷,再加上自己平平無奇的簡歷,更不會有用人單位要她。今天的面試是她海投了近一千家公司,收到的唯一一個面試通知的成果。

公司的位置很偏,她六點從床上爬起來趕車,還是差點遲到。公司也很小,藏在胡同深處,門口立著“春森跨境旅行社”的招牌。她剛推開門,一個挺著大肚子的男人立馬迎了上來,但在聽到她來面試的時候,男人諂媚的笑容一收,換上了另一副面孔。對方濕滑的眼神在她身上來回打量,讓她很不舒服,忍著不適聽完對方的高談闊論,結果還是在聽到待遇后直接傻眼——兩千塊的基本工資,加上帶客人進店購物的提成,不包吃不包住,時不時還要出國。

姜苔還在猶豫,對方又開始挑剔她的簡歷,說她是大專畢業,能找到這個工作已經很不錯了,又說她成績平平,拒絕了這份工作,出去很難再接到面試通知,甚至到最后開始對她的長相評頭論足。感受到男人的目光從她胸前掃過,姜苔攥緊簡歷,說了一句“抱歉,暫時不考慮”就逃也似的離開了。

坐了一會兒,涼氣從地板上溢上來,她站起身,把西裝外套換下來,再用防塵袋裝好。呢子面料需要干洗,但干洗店離得遠,要走出她租住的小區,再走個十幾分鐘才到,并且洗一件五十塊錢,套裝要按兩件算。姜苔只去過一次,覺得不劃算,就再也不想去了。衣服不算臟,她打算找一個有太陽的日子掛出去曬曬,等找到工作了再換套新的。

衣柜有些窄,她側著身子好不容易把衣服掛進去,退出來的時候,一股劇痛卻從手上襲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剛才開門時,生銹的金屬把手背蹭破了。她按住傷口,想到家里還有一瓶酒精,但不知道放哪里去了,也懶得再去找,就這樣按著。

兩只手被束縛,她一下閑了下來,所幸坐在地上,便任由思緒飄遠。小時候出門割豬草,她經常被鋒利的鐮刀割傷,傷口比這還要大、還要深,抓一把泥土放在傷口上按著,不一會兒就感覺不到疼痛了。奇怪的是現在沒有泥土,她也感覺不到疼痛,但手下一使點兒勁,痛感又出來了。一股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好像按的不是她的手。

“嘟嘟——”提示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從一堆雜物里翻出手機,發現都是未讀消息。

“這個月的底稿上傳了嗎?”

“還沒有,寫了一半,還有一半,馬上趕?!?/p>

“嗯嗯,記得就好?!?/p>

回完消息,她感覺渾身沒什么力氣,就坐在一堆衣服上發呆。她想,她不該淪落到這種地步的。想她姜苔,憑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學,成為他們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雖然是個大專,但學校在首都,發展前景怎么也比其他地方好。大學的時候,她開始寫小說,每個月兩千塊錢的收入現在看來比較微薄,但那時候當她的生活費完全夠了,并且還能讓她過上比較寬松的生活。那時候,她可是她爸的驕傲,她爸逢人就說,自家閨女在北京讀大學,生活費都是自己掙的,沒讓家里出過一分錢。那時候,她回家,覺得村頭的狗看她都帶著艷羨的目光。

可現在,為什么都變了呢?姜苔不懂,也不想深究?;蛟S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她爸常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遇事不要慌,睡一覺就好了。記得那年她家翻新房子,南方的雨季長,為了節約搭雨棚的錢,她爸加班加點,早上很早就起來挑鋪路的石頭,晚上也沒怎么休息。結果房子結構搭得差不多了,只差房頂,她爸某一天卻踩滑了梯子,手砸在鋪路基的石頭上,骨折了,疼了兩個月。房子的進度也這樣擱置下來了。

但她爸也不急,喊了幾個老鄉,去鎮上扯了幾米遮雨的薄膜,把建筑材料遮得嚴嚴實實,接著又在旁邊搭了個棚子,一家老小擠在一起緊巴巴地過日子。天晴還好,一到雨天,棚子像個水簾洞,雨漏個不停,她媽一邊把能找到的鍋碗瓢盆都拿去接水,一邊抱怨她爸不小心。這時候她爸躺在床上,一抽手里的煙桿,然后緩緩吐出一口白霧,說:“怕啥,睡上一覺起來,事情總會變好的。”

她想也是,是該好好睡一覺了,今天起得太早,頭暈得厲害。她掙扎著起來,移開壓住傷口的手,發現沒在流血,就不再管它。接著她從柜子里翻出一套睡衣,轉身進了浴室。浴室很小,不過幾平方米,淋浴頭和洗手臺擠在一起,再加上一個馬桶,連放沐浴露、洗發水的地方都沒有。人站在里面顯得擁擠異常,好在姜苔個子不高,也還能接受。

溫熱的水流順著噴頭流過她的身體,毛孔舒展,貪婪地汲取著溫暖。她的身體開始變得暖洋洋的,讓她止不住想要更多。水流從身體轉移到頭頂,溫暖中又帶著窒息的瀕死感,還時不時夾雜著刺痛。

“咳咳——”她把噴頭移開,開始劇烈咳嗽。水流順著頭發絲流下,分不清是水還是淚。

推開門,冷氣撲面而來,姜苔打了個冷戰,飯也不想吃了,把火關了就準備上樓。樓上只有一張小床,但床頭有個落地窗,外面是一個公用的院子。睡不著的時候,她喜歡靜靜躺在床上,看窗外院子墻角下長出來的青苔。胡同老舊,排水系統不好,一到下雨天,院子就積滿了水,胡同又背陽,時間一長,墻角就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青苔。北京的冬季又冷又長,青苔吸飽了水分,綠油油的,是灰色調里唯一的生機。

今天院子里還有一顆粉色的小球,不知道是哪個頑皮的孩子玩過沒來得及收回去,遠遠看著毛茸茸的,像一只小貓。不知怎的,她腦海里突然想到了之前看到的那只布偶貓,也是一身茸茸的毛,不過是白色的,沿著窗臺來回走動,晃動長長的尾巴,頭撞在玻璃窗上,發出砰砰的聲響。那時候她正在做飯,聽到上面有聲音,上來一看,是一只漂亮的小布偶,脖子上有一個粉色的項圈,寫著“三三”,還有兩個可愛的貓爪印。

她估摸著貓主人可能喜歡看《夏目友人帳》,那是一部很老的動漫,里面有只白貓,也叫“三三”。貓還在窗外流連,不斷把頭往玻璃上蹭,一雙琉璃色的眼睛水汪汪地看著她,看得她有些心軟。打開窗子的瞬間,貓順勢跳了進來,往她手上蹭。她剛剛切了火腿腸,手上還殘留著味道。估摸著它是餓了,她抱著貓下樓,把剩下的火腿腸喂給它?;鹜饶c一會兒就被吃得干干凈凈。

貓吃完了就拿頭蹭她的小腿,姜苔的心都化了。想起從前家里養過的一只貍花貓,長得很胖,但懶懶的,太陽出來的時候,喜歡躺在屋檐下睡覺。這時候過去摸摸它的頭,它一動也不會動,只有吃飯的時候,才會過來一邊喵喵地叫,一邊拿頭蹭你的小腿。后來那只貓怎么死的?哦,想起來了,鄰居出遠門前,在家里放了一大盆老鼠藥,老鼠吃了被藥倒了,貓又吃了死老鼠,然后被毒死了。

姜苔摸著布偶頭上柔順的毛發,想著怎么給人家送回去。胡同里大部分都是原住民,一些老頭老太太,只有隔壁,一周前搬來一個年輕的男人。她出去扔垃圾的時候看見過幾次,年齡看著和她差不多大。還有一次,她趕稿子趕到深夜,下午才起床,點了外賣,結果外賣員送錯了門牌號,送到了隔壁,就這樣他們有了第一次交流。對方敲開她的房門,把外賣送了回來,還提醒她改收貨人的性別,說這里魚龍混雜的,女生一個人住不方便。當時她穿著珊瑚絨睡衣,頭發亂糟糟的,胡亂應答著,接過對方手里的東西。關上門,她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臉上的窘迫。

而現在,輪到她敲對方的房門。她抱著貓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聽到房子里傳來蔬菜倒入油鍋的“滋滋”聲,她聞了聞,是小白菜的味道。老家每到冬天都會種很多,人吃,牲畜也吃,吃不完,就用刀砍碎了,倒入田里做肥料。但沒有一次覺得小白菜這么香過。蔬菜的清香縈繞在鼻間不散,肚子也配合地發出“咕嚕咕?!钡穆曧?。她抬起手,還沒開始敲,就聽見門里傳來了交談聲。胡同的房子老舊,不隔音,她清晰地聽出了一個女聲。躊躇著,懷里的貓掙開了她的手,跳了下來,開始喵喵叫。

門里的腳步聲開始靠近,姜苔慌了,丟下貓就跑,好在巷子很窄,兩步路就拐進了家門。

女人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三三,你跑哪里去了?餓了吧?爸爸在做好吃的,快進來?!?/p>

姜苔想象著對方抱起還殘留著她體溫的貓進門,男人或許會從廚房探頭,問是誰,女人笑著回答說是你兒子,然后打開機器開始放貓糧??粗埐怀?,女人蹲下輕輕捏著它的脖頸,問它是不是又在外面偷吃了。布偶掙扎著想跑,又被逮了回來,一人一貓玩得不亦樂乎。這時候廚房傳來男人說開飯的聲音,這場鬧劇才結束。

想著想著,她突然有種窺探別人幸福的羞愧感,又不禁想如果剛剛她沒有跑開,對方開門看見她會是一種什么反應。想得餓了,于是把剛剛切好的火腿腸下鍋,煮了一碗熱騰騰的面。她吃得滿頭大汗,但心里空落落的,沒有歸處。

就像現在一樣,她睡在溫暖的被窩里,身上蓋的被子是她上大學前,她媽去鎮上彈的,用的是當季最新的棉花,整整八斤。彈回來蓋在身上,像是睡在云朵里一樣舒服?,F在也很舒服,只是沒有之前那么柔軟了。

她躺在床上,眼睛卻盯著窗外。夜深了,墻上的青苔已經看不見,暗夜像是一張巨網,包容了所有夜色,成為蚊蟲的天堂。閉上眼,她聽見了蚊蟲的竊竊私語,自己仿佛躺在墓地,任由蟲蟻啃食她的身體,青草從她的肚中發芽,地下水緩緩地漫過胸膛。她就這樣靜靜躺著,不時翻個身,把耳朵貼緊冰冷的棺材,聆聽土地饑渴飲水的聲音。

她感覺到頭頂傳來的寒意,但她不愿意離窗子遠一點兒。院子的西南方向有一棵不知道什么品種的樹,葉子罕見地沒有脫落,白天看只是顏色加深了,晚上看不出色彩,憑著夜色能勾勒出輪廓,影影綽綽,像一個人站在院子里。她忽然想起她家后院里也有一棵樹,是桂花樹,從她記事起就存在了。聽她爸說是祖父搬家過來的時候種下的,不過沒有這么纖弱,枝繁葉茂的,一到秋天整個院子都飄滿了桂花香。如果這時候活兒不算多,她媽就會帶著他們一起搖桂花,然后把搖下來的桂花混合米粉做成桂花糕。

“回去吧?!倍呁蝗豁懫鸬囊痪湓拠樍怂惶h顧四周,沒有人,院子里也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樹。她又躺了回去。

心里思索著,她爸打了幾次電話了,開始她還能搪塞過去,隨著時間推移,她爸也意識到了什么。最近幾次通話都明里暗里地勸她回去,說鎮上三姑婆的服裝店還缺個服務員,一個月一千二百塊的工資,雖然不多,但好歹能養活自己。

回去?回到那個一天只有一班車進城的村子,然后做著和她媽一樣的工作,最后找個同村的人嫁了,再生個孩子?

不——這樣的人生她不上大學也可以得到,那為什么還要蹉跎歲月呢?但確實該回去一趟,這一年忙著找工作,錯過了爺爺的七十大壽和小侄女的滿月酒。她媽的風濕犯了,疼了幾個月,怕打擾她都沒敢告訴她,最后還是她爸打電話來和她說的。過兩天就是中秋節了,家里的桂花開了,是該回去一趟了。

東良 《騎行》

第二天一早,姜苔就爬起來收拾行李,收拾半天發現能帶的東西也不過一個行李箱。拖著箱子走在路上,她突然聞到一陣誘人的香味,肚子開始抗議,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吃早餐。這股香味的源頭是離胡同口不到兩百米的一家餃子館,餃子館的兩個老板是東北人,十年前來北漂,在地鐵口賣過早餐,在夜市擺過地攤兒,最后攢錢在胡同口開了一家“好日子”餃子館,也賣早餐。這條街要么是北漂的年輕人,要么就是些留守的老頭老太太。夫妻倆賣的東西價格實惠、量大管飽,所以生意一直不錯。

姜苔的早午餐經常在這里解決,至于她為什么對二人的情況這么熟悉,還要從一次尷尬的事情說起。有一次她吃完飯,準備付款,支付的界面一直打圈,怎么都轉不出來。那時候天已經不早了,店里沒有幾個人,老板在收拾桌子準備打烊。也許是看出她的窘境,老板娘停下拖地的動作,說:“姑娘,沒事兒,我認得你,下次一起給吧?!彼B忙說謝謝,也沒有深究老板娘是靠什么記住的她。后來漸漸熟絡了起來,她才知道老板娘姓吳,名桂花,有兩個孩子,一個剛上高中,一個已經考上了大學,女兒和她同歲。也許是這個原因,老板娘對她多了幾分親熱。

此時正是人多的時候,姜苔站在店門外等了一會兒,看著柜臺里的人在白霧繚繞中忙碌,等到人稍微少了一點兒,她上前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喊道:“花姨,來兩個包子,一杯豆漿。”

“好咧?!睂Ψ綉艘宦?,干練地掀起一人高的籠屜的一角,任由白色的霧氣打在紅彤彤的臉上,然后將套著塑料袋的手往籠屜里一伸,再一翻,熱氣騰騰的包子就到了姜苔手里。

“呀,是小姜呀,你要走了?”對方像是才發現她,驚訝地問道。

“沒有,中秋節快到了,我回家看看我爸媽?!苯Φ椭^翻找支付的界面,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溫度,莫名有些不敢直視對方。

“哦,對,過兩天中秋節了。”

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是附近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工人分兩類,一類是散工,沒有組織,一般是招滿人就走,兩百塊一天;另一種是跟著包工頭干,包吃包住,最后按照出工日期結算工錢。他們屬于后者。這群工人每天天不亮就出工,是附近早餐店的常客。不過這群食客飯量大,又很挑剔,包子饅頭的個頭必須一致,小了或者少了都不行,又極不愛衛生,每次吃完地面都一片狼藉,紙巾、鼻涕、痰到處都是。

姜苔低著頭,在他們走近之前離開了。

回家的旅途是漫長的,她先要坐九個小時的高鐵從北京回到四川,再坐兩個小時火車到達縣城,然后再轉汽車,坐上一個小時到鎮上,最后走半個小時,回到村子里,才算到家。后面一段旅程,如果運氣好碰上摩托車或者有家人接,那么就只需要花費十五分鐘。而顯然,她的運氣一向不好。

當她拖著滿是泥濘的箱子回到家時,大門緊鎖,幺弟坐在門前的紅薯地里玩泥巴。她松了一口氣,知道爸媽離家不遠,否則不會放心把弟弟放在家里。幺弟撅著屁股在地里捏小人,家里不久前下過雨,土很黏,他的胸前已經糊了很大一團。

她喚了一聲,對方先是抬起頭怯怯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爬起來,高興地邊跑邊喊:“媽,大姐回來了?!?/p>

沒過多久她媽從后山竹林里扛著鋤頭回來了,到家往地上一扔,鋤頭和厚實的地面相撞,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像是遠古傳來的回音。

“怎么不提前打個電話,讓你老漢兒去接你。”

姜苔沒有回答,只是問道:“爸爸呢?”

“地里呢,可能要晌午才回得來了。吃點什么?屋后頭的菜可以吃了,等明天趕集,我去街上買點肉?!?/p>

姜苔點點頭,脫下外套和鞋子,嫻熟地挽起褲腳。幺弟一身泥,被訓了一頓,此時被牽著在門口的池塘里洗手。她媽看著她進了菜園子,遠遠喊著最里面的上了肥料,不要采。她低聲應著,看見旁邊還有幾簇芹菜,經過秋雨的洗禮,長得綠油油的,鮮嫩可愛。她記起小時候出去放牛,地里有很多野芹菜,拔幾根在小河里洗一洗就能吃,嘎嘣脆。于是她掐了一根看起來鮮嫩的芹菜,咬下去,咔嚓咔嚓響,卻沒有什么味道。

她媽拿出冰箱里的肉解凍,又上樓將掛在屋檐下的臘肉割了兩塊,手腳麻利地洗凈,切片,期間幺弟興奮地嚷著。等到晌午,她爸回來了,肩頭上扛著一把一模一樣的鋤頭,不過老舊些,鋤頭把都是黃泥的顏色,手上提著一個裝尿素的尼龍口袋。袋子隨著步伐擦過地面,發出沙沙的響聲,像夏天夜里舂米的聲音。

她迎出去,接過袋子,叫了一聲“爸”,然后看見她爸臉上的溝壑松成一條小河。

“回來了?怎么不先打個電話?”

她嚅動嘴唇想說些什么,被幺弟興奮的聲音打斷——“哦,姐姐包里空空,一分錢也沒有。”

她瞬間失語,耳邊都是她媽訓斥幺弟的聲音。好在她爸沒說什么,放好東西進了屋。姜苔跟在后面問袋子放在哪兒,她爸隨手指了指角落的木椅子。

剛放下東西,屋里傳來她媽叫開飯的聲音。于是幾個人擠在一個矮茶幾邊,聽她爸說下午不出去了,把那張過年用的大桌子搬出來洗洗,承澤明天從學?;貋?,這桌子太擠了。承澤是她的二弟,成績好,目前在縣里一所重點中學念書。村里人有時開玩笑說老姜家祖墳冒青煙,他們家要有兩個大學生了。

她媽應答著,把幺弟掉在桌子上的臘肉夾進碗里,突然開口說,前兩天和王嬸一起打鞋幫子,王嬸問起大妹有沒有許配人家,她外甥在省城里開飯館,生意不錯,如果沒有可以一起認識認識??粗龐尓q豫的神情,她忽然明白這是在給她說親,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應。最后還是她爸說太遠了,不方便,這個話題才結束。

吃到一半,她叫了飽,她媽心疼地勸她再多吃點兒,她推說累了想洗個澡休息一下。來到屋子后的浴室,姜苔真的感覺到了疲累,手上也黏糊糊的,抬起來一看,原來是剛才尿素口袋上的稀泥。

第二天她二弟回來了,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過午飯,到了下午,她決定回去了。她媽正在拔母雞身上的細毛,說是喂了好幾個月的糧食,留著給他們姐弟好好補補。聽到她要走的消息,手上的動作慢了,低下頭問道:“真要走?”

她點頭。

“讓你爸明早送你吧?!?/p>

她爸沒說話,坐在門檻上抽旱煙,煙桿敲在門前的石梯上,梆梆作響。

第三天早起的時候下起了雨,她爸用三輪車送她去鎮上等車。雨越下越大,他們不得已進了車站旁的一家面館躲雨,好在她爸認識老板,兩人開始聊今年糧價下降的情況。下雨天手機信號不好,姜苔只能無聊地坐著。望著屋檐下如瀑的雨柱,她發現面館院子里也有一棵桂花樹。此時正是桂花開放的季節,院子里的桂花開得熱烈,雨水打落桂花,繼而被風吹散,飄得到處都是。泥濘的地面,斑駁的墻壁,桂花被人踩進泥水里。咸濕的風攜卷著桂花香輕輕吹拂臉龐,讓人禁不住跌進一個溫柔的夢鄉。

喇叭聲不遠不近地響起,驚醒了夢。車來了,她爸沖出去,朝車頭使勁揮手,嘴里不住地喊著“走一個”,像很多次她出門讀書時候的場景。因為要幫她搬行李,顧不上打傘,雨水滴落在背上,她爸的解放衣很快就濕了一片。經過一番折騰,她終于上了車,付錢的時候被她爸攔了下來,說有爸在哪能讓你掏錢。她不同意,最后售票員不耐煩了,說要走了,她才妥協。

車玻璃被雨水沖刷得很模糊,坐在車里,她看見窗外的影子越來越遠。擦干眼角的淚,她突然想起,剛才院子斑駁的墻壁上竟然沒有長青苔……

于麗萍

重慶師范大學2024級學科教學(語文)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貓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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