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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畢飛宇工作室第47期小說沙龍討論紀實。本期活動由李檣主持,楊光祖、彭嵐嘉、周仲謀、張春燕、葉舟、汪政等作家、評論家圍繞蘭州大學本科生鄭楚寅創作的短篇小說《英雄遲暮》(刊發時改名《破陣子》)和博士生劉晉汝創作的短篇小說《一天》,從敘事手法、思想情感、語言風格等多個維度進行解讀與點評。作者在現場聽完討論,就大家的點評發表看法并對作品進行修改?,F場實錄與修改后的小說分兩期刊發。
楊光祖:《英雄遲暮》很新潮,前部分像歷史小說,雖然感覺歷史底子還是有點弱;看到最后,發現是在拍一個電視劇,這就有點后現代、后歷史的感覺,這個尾巴我覺得很好,有反轉,很精彩!因此,前半段對歷史的輸入就構成了反諷的感覺,所以說結尾很好。
彭嵐嘉:《英雄遲暮》這篇小說,有兩個好處:一是知識比較豐富,我不知道是否跟那個時代是符合的,但里面對于服飾、車馬、地理位置、民族關系等問題交代得都非常細致,可能這方面做了一些功課;第二個優點是電影化的敘事手法,我一開始就覺得,描寫的怎么老是片段,讀到后面才發現,原來這是在拍電影??!這個處理很巧妙。不足之處我覺得也是兩個:第一個是現實和歷史的勾連做得還不夠,歷史和當下的情況如何勾連,是否可以勾連,如何很好地勾連,或許可以再斟酌;第二個是將小說描寫的核心故事、民族之間的矛盾和人的內部矛盾這一整個矛盾體安放在和親路上,需要思考一下這樣做是否合理。
周仲謀:《英雄遲暮》這篇小說,首先是一個戲中戲的結構,前半部分的故事中,有的年份也標得很清楚了,比如北宋末年、西夏,我就把它當歷史小說來讀了;后半部分表明,是拍了一個這樣題材的電影。我想,作者通過戲中戲的結構,可能想表達主演小麟跟戲中主角慕容云飛之間一種命運的相似性,或是惺惺相惜的命運同步性,他們似乎都有一種壯志難酬的感受,隨著歲月流逝、年歲漸長,雙鬢逐漸斑白,而想要成就理想抱負,似乎還比較困難。
在語言上,我覺得這篇小說有古典語言的風格,但似乎還不是很純熟和圓潤,有點半文半白的夾生之感。有些句子讀起來不是特別通順,還用了一些像古典章回體小說里邊的套話,如“虎頭燕額若藏虎,劍眉鋒眼似臥龍。腰寄飛雪云白龍泉劍,手掌柳葉碎花鉤鐮槍”,這種句式有點像《紅樓夢》中描寫王熙鳳出場時身穿什么的一系列句式。我想,還是就用很流暢的白話文,同時結合一些研究或是成語,最好不用這種半文半白的句式,所以,在后續的創作中要注意怎么打磨語言。
主人公是大宋(現在也說是北宋)的公主,一般宋朝皇帝都姓趙,公主是不是應該也姓趙?“南宮雅兒”為何姓南宮?她為什么是公主?這可能是一個事實性的小錯誤。還是說,作者認為“南宮”聽起來比較時尚一點?還有一個邏輯上的問題,其實想要除掉一個大將有很多手段,不一定非要選擇“和親”這樣的場合,這點讀者可能不是特別容易理解。再就是情感方面,公主出去玩找不到同伴了,將軍就帶她去找同伴,其實還可以多描述一點找的過程中發生了什么事情,這樣,公主最后對那個高大的叔叔產生的一些懵懂的情感可能就比較自然,否則到后邊再去說他們之間的感情,會有點突兀。第二部分開頭的一句話是“遙想當年往事,又是一番勾情怨賬、風月情仇”,用得有點不太合適,因為兩人之間的關系是很朦朧的情感,甚至說不上是男女的情感。所以作者插入這么一句,似乎有點過于主觀化。
其次,談談打斗方面的寫作。我以前也看過很多武俠小說,作者對打斗場面的描寫可能受到一些武俠小說的影響,但部分場面描寫不是很自然。我們在寫動作的時候,可以多向一些優秀的作品,比如金庸的小說學習,同時,在寫作過程中也可以試著比畫動作,感受一下它究竟是否合理。例如,跟狼搏斗的這一塊,一頭狼撲過來,將軍手里的槍掉在了地上,在打斗過程中,他撿起地上的槍插進了狼的肚子。要知道長槍是很長很重的,適合有一定距離的格斗,在近戰貼身的纏斗中,這種長槍是施展不開的,很難撿起來再去插進狼的肚子。如果是撿起一把劍或者用一把匕首,可能還更貼合實際。
張春燕:《英雄遲暮》這篇小說,我開始讀的時候也以為這是歷史小說,所以在閱讀過程中,產生了情節有一點簡單、語言表達也不是特別精練的印象。但到結尾突然出現的那一刻,還是有一些驚嘆的!在這樣的一個驚嘆的剎那,感到前邊的內容有一點反諷的意味。這個反諷,就像結尾帶有堂吉訶德式的驚詫,與當下熱門的網絡短劇掌控情緒的方式類似。再往后看,發現作者并不是為了反諷,而是要運行一種觀照,他將想象中的英雄的境遇和現實中人的情況進行對比。如果后邊再精練語言表達,或者后半部分跟前半部分的語言構成有層次感的反差,或許會出現反諷的意味,這樣,小說的高度一下就會起來。另外,小說有巧思固然是好的,但也有缺陷,因為一旦精巧的設計出現,就意味著作者充滿了對驚嘆和掌聲的期待,導致小說不夠自然,結局顯得刻意。可以閱讀學習一下葉舟老師的短篇小說,每篇幾乎都有精巧、鮮活的段落,既帶有一種詩性的巧思,又自然合理。關于這一點,希望作者能花費時間進行寫作訓練,學會打磨作品,天賦很難帶來這樣的直覺和靈光。
葉舟:《青春》雜志很“青春”,要飛揚,而且這兩篇稿子都來自年輕的學子、年輕的作者(目前還稱不上作家)。我看完以后就真的想對在座的諸位老師說:“一定要保護這些學生毛茸茸的、天真的想象力?!毕胂罅Χ嗝凑滟F!我們很多作家,包括莫言、蘇童,都是從大學校園里面走出來的,還有我們的校友劉建東以及其他從蘭大走出來的文學人。我就覺得,大學教什么呀?它可能教不了寫作,但一定要呵護學子們天真的、脆弱的、不可一世的想象力。
《英雄遲暮》,我完全明白他在“胡說八道”,我說這個“胡說八道”也是要加引號的,為什么呢?這就是一種浪漫的、層次錯雜的想象力。大宋去和親,給西夏送一個公主,這是完全不可考的,對吧?而且我發現他不懂和親,在和親的事情里,你以為就送一個丫頭,是打一個馬車、打一個“驢的”(當時的一個出租車)送過去就完了嗎?還有,大宋的皇帝怎么會如此之卑鄙,把自己的愛將讓西夏搞掉?這完全是不可考的。但就是不可考才能顯出來這種野生的、沒有馴化的、天真爛漫的、鏈條斷裂的想象力!我就覺得這種想象力多好啊,顯得可愛。我想到一句話“史必坐實”,就是歷史必須坐實,但是“詩可鑿空”,詩歌一定要浪漫,讓想象力飛起來。不管是一首詩還是一篇小說,漫長的敘述后一定要飛上去,但是很抱歉,我覺得《英雄遲暮》最后掉下來了,理論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前半段寫得很好,很多作家的問題就是把古代想象得絢爛無比,一談現在,一針對當下的寫作,就變得有氣無力。這是缺乏判斷的表現,也是缺乏一種對當下的想象,因為生活是如此沉重,每個人的學業也如此沉重。我想說的是,小說設置方面,他在前半段寫嗨了,飛起來了,寫得很好,想象力浪漫?;蛟S我們對古代所有的想象都來自我們的閱讀,來自老師,但是作者要形成自己的判斷,特別是細節的處理。譬如,中間一些字詞就很怪,出現了“國家”這個詞,當時是沒有“國家”這個詞的。還有“改革不落到實處”,宋朝能有“改革”這個詞嗎?完全是寫嗨了不講究了?。≡儆?,“慕容云飛與他是相識多年的戰友”,“戰友”一詞也很奇怪啊,這全部是用現在的話在寫,寫的速度太快了,細節完全沒有考慮。所以說,不管是細節、語言,還是我們的想象力,不論是長篇小說還是短篇小說,它得有一個王國,一個小說的王國。你所有的邏輯要自洽,形成一個閉環。短篇小說也是一個舞臺,你的燈光聲電和服飾各個方面都要自洽,要畫一個環,中間一個鏈條掉了都不行。很多細節,包括一顰一笑、一日三餐,是不能違反歷史的鏈條的,所以你要形成文本自己的詞匯表。但我覺得這篇小說真好,這孩子也真的是才華橫溢,建議改改。
汪政:《英雄遲暮》它確確實實就是一個反轉,但這里面有個問題,就是剛才葉舟老師也提到的(但是葉老師是從細節出發)。我在來的車上跟李檣主編討論這一篇小說,我說,歷朝歷代和親這個事兒還真不少,但偏偏宋朝一個沒有。宋代人可以給錢,可以給綾羅綢緞,可以給馬匹,什么都可以,就是女人不行。這是一個公案,你們去看看,實際上好多歷史學家都在寫這個題目,就關于宋代為什么一直沒有和親的問題。我們現在想,他每年要弄白花花的銀子送出去,寧可送錢,也不送人,為什么呢?因為送了錢可以賺更多的錢,等于想投資一下,這樣邊境貿易就繁榮起來,賺的錢比投的錢多。所以宋代是歷史上經濟最發達、文化最昌盛的時代。為什么前些日子有一個為宋代唱贊歌的風氣?大家對宋代已經到了美化的程度,可能這也是一個原因。所以,就這個事情我在猶豫,如果你已經坐實了宋朝和親這個事兒,但這是你用穿越或其他什么東西都解釋不了的,用葉舟老師的話說,這是一個你“胡說八道”的前提。但要是前提不成立,下面的“胡說八道”整個都不能成立。第二個,這種畫風文白相雜,說書、駢賦、對仗等這些花活玩得挺好。剛才有老師說能不能把它改一改,我覺得改不了。為什么改不了呢?因為這對作家來說等于重寫。所以理論家、批評家說起來好說,到了作家那兒很難。我們動不動就開個改稿會,到第二稿拿過來,一看,差不多。難啊,特別是語言,還真難,話風更難!故事我可以講一講,但是說實話,這個語言他就是這么說的,你要讓他改成和我們現在的語言差不多的樣子,那不行,得重寫。這個正是他的特色。所以,寫古代的時候就用那套語言,寫當下的時候就用現代的語言。寫古代就寫英雄末路、家國情懷,然后你看,到了現代一地雞毛,他就是要這個效果。
這兩個同學受課堂教授的影響太深了,所以想得太明白。第一篇《英雄遲暮》,我就是要把古代的英雄崇高的、家國的、宏大的跟當下這種卑賤的、為稻粱謀的、生老病死的、一地雞毛的“英雄的解構”來進行一個對比,很形而上,同時,對當下社會現實的批判也很厲害,但主體還是積極向上。
從修改上來講,宋代和親這個事情,需要改掉。另外我從操作性考慮,你就按照你這話風,還是保留這個文白相間、古雅、對仗、駢賦,但不能再用葉舟老師剛才說的“改革”這些詞,要剔除掉。你多看看葉舟的《敦煌本紀》《涼州十八拍》是怎么寫的,他那個古雅是怎么達到的。其實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人民文學》,不知道哪一年的第三期,有一篇余華仿古的《鮮血梅花》,讓我印象很深刻,還有一篇王小波的《紅拂夜奔》,都可以去看一看,都是仿古之作。
李檣:接著汪老師說的,我想起我們南京有個作家叫韓東,他寫小說有個習慣,不管是短篇、中篇,甚至是長篇小說(比如說他的《扎根》大概有20萬字),寫完一遍就從電腦里徹底刪除掉,再也找不到了。再寫一遍,然后再刪掉,再寫一遍。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英雄遲暮》的作者也可以這樣去做。從一個編輯的角度,我認可你的結構,認為這個結構很精巧,慕容云飛和小麟不管是在電影里,還是在現實中,都是那種英雄遲暮的人生狀態。這個結構中,戲里戲外的呼應非常精巧,設計非常好。但是邏輯,包括大量交代性的敘述都不成立。我們中國漢語的最大優勢,就像我們的中國畫一樣,就是寫意,就是留白。不要擔心讀者讀不懂,而要擔心自己太啰唆,不然讀者會覺得你侮辱了他。所以我的建議是不妨把自己全部能調出文檔的地方刪掉重寫,這個結構是非常好的。
鄭楚寅:我創作這部小說的時間是大一下學期開學初。那時候我剛離開家鄉來蘭州,既有對故鄉風土人情的懷念與不舍,也有對蘭州生活的期待與向往。大一上學期就這么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面對即將到來的新的學習生活,也有些焦慮,所以我想創作一篇浪漫主義的文學作品。種種情感融為一體,這就是我當時創作的靈感來源。這部小說的故事并不復雜,主要運用的技巧就是反轉,一是文體的反轉,一是情節的反轉,由半文半白反轉為白話,由古代反轉到現代,兩個反轉是同時發生的,借助拍電影的形式來完成反轉。
老師們的意見十分中肯,比如作品的歷史掌控還不夠注重細節,歷史與現實勾連還不夠自然,古典語言不夠通暢,敘述偏主觀化,動作描寫不夠真實,個別詞語比較現代化等,這也反映了我閱讀量和專業性的不足,我以后會努力改進。
注:實錄中涉及的作品內容為修改前的作品,與本刊刊發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別。為保持現場研討原貌,相關敘述予以保留。
本文由蘭州大學文學院講師陳柏彤整理。
責任編輯 李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