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月12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同美國總統特朗普通電話,就烏克蘭問題、中東、能源、人工智能、美元等多個議題進行討論。幾天后,2月18日,俄美代表團在沙特首都利雅得舉行“3+3”會談,俄外長拉夫羅夫、俄總統助理烏沙科夫、俄直接投資基金會總裁德米特里耶夫與美國國務卿魯比奧、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華爾茲、總統中東問題特使威特科夫等參加,達成四點共識。這是2022年2月烏克蘭危機爆發后俄美最高級別官員的首次面對面會談。2月27日,俄美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再以閉門形式會晤。外界普遍關注,俄美重啟對話釋放了何種信號?烏克蘭局勢會否出現轉機?兩國關系又能走多遠?
俄美重啟對話,討論的首要核心議題便是商討結束烏克蘭危機的可能路徑。從俄美元首通話內容來看,雙方決定通過談判結束烏克蘭危機,同時開啟兩國關系正常化進程。兩國代表團在利雅得“3+3”會談中,相互聽取了對方“要價”,在烏克蘭問題上,雙方同意任命各自的高級團隊,著手以持久、可持續且為各方接受的方式盡快結束危機。俄美對話為烏克蘭危機走向定下基調。此后,特朗普政府不斷向烏克蘭和歐洲施壓,敦促其服從和配合美國的新立場。2月24日,在聯合國大會特別會議上,美俄甚至共同反對歐洲國家提出的包含將“俄烏沖突”措辭改為“俄羅斯全面侵略”等內容的修正案。
事實上,2024年美國大選結果尚未見分曉時,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就開始為應對美國改變對烏政策做準備。烏克蘭先后提出“勝利計劃”和“韌性計劃”。前者面向西方伙伴,內容包括北約在沖突結束前向烏發出加入的邀請、加強烏防御能力和威懾能力、增強烏經濟潛力、加強對俄制裁、沖突結束后烏軍隊可利用其戰場經驗加強北約和歐洲防御能力;后者面向烏國內,包含十點內容——團結、前線、武裝、財政、能源、安全、地方政府、人力資源、“文化主權”以及對軍人的社會幫助,計劃大力發展軍工,提高自給能力,目的是確保國內團結。然而,特朗普重返白宮后美對烏政策調整幅度之大,還是令澤連斯基政府措手不及。
就在俄美元首通話當天,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到訪烏克蘭,游說烏方向美投資者開放礦產資源開采權。由于美國只想得到資源,拒絕提供安全承諾,雙方第一輪談判并不成功。隨即特朗普對澤連斯基發起人身攻擊,稱其“欺騙了美國,是個獨裁者”。烏克蘭《歐洲真理報》認為,特朗普對國際秩序的看法與之前任何一位美國總統都不一樣,其不受價值觀束縛,準備與普京“共享勢力范圍”。《烏克蘭通訊社》發文稱,若烏被迫接受俄美達成的方案,對烏將是災難性的,既失領土,又失主權。隨后,局勢再次發生戲劇性變化。2月28日,特朗普與到訪白宮的澤連斯基在媒體前爆發激烈爭吵,澤連斯基提前離開白宮,礦產資源協議暫未簽署。3月3日,美國暫停對烏軍事援助,繼續對烏“戰略施壓”。
俄美達成解決烏克蘭危機的共同意愿容易,但商定具體的條件很難。前者或許能由美俄領導人決定,但后者涉及烏、歐、俄、美等多方利益,很難達成一致。
而且應該看到,美俄雖達成結束危機的共識,但仍存在不少分歧:一是俄要求解決危機產生的根源,即北約不東擴、不威脅俄的安全,形成安全且不可分割的歐洲安全框架,而特朗普只是強調“停止殺戮”,結束戰事。二是領土問題是繞不過去的坎。三是取消對俄制裁問題尚未進入談判議程。美國將制裁當成“獎懲”俄羅斯談判態度的工具。歐洲態度則仍堅決,歐盟于2月24日推出第16輪對俄制裁措施,英國也隨即跟進。四是戰后安全問題。持久的和平需要戰略互信或強制性力量。現在歐洲對俄敵意很深,視俄為直接且現實的安全威脅。烏克蘭要求加入北約,若無法實現,至少是要得到可靠的安全保障。此外,美國曾提出在“緩沖區”部署維和部隊方案,英法提出可在“接觸線”后面部署維和部隊方案,但俄反對在烏部署任何北約國家的軍隊。即使能通過談判結束戰爭,得到的恐怕也只是“強制性的脆弱和平”。
目前,美國尚無明確的“烏克蘭和平”方案,仍處在與各方討價還價中。特朗普恐高估了美國的威懾力,低估了烏克蘭問題的歷史和文化復雜性以及對歐洲的重要性。
俄美重啟對話,繞開歐洲和烏克蘭,令外界頗感意外。美國拋開歐洲搞“越頂外交”,本身也是“美國優先”和霸權主義的表現。歐洲對美國的“大變臉”充滿了失望和不安,但這恰恰是特朗普想看到的——美方可借機訛詐歐洲,要求歐洲向美開放市場并提高軍費開支。除在經貿領域“爭吵”外,美歐在價值觀方面的分歧也前所未有地加大。美副總統萬斯在2月舉行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稱,歐洲面臨的威脅不是來自俄羅斯和中國,而是歐洲內部,并公然為歐洲右翼勢力站臺。
歐洲對美國的“背刺”行為深感不滿,其戰略自主進程將加速。在歐洲看來,美國正變得不可靠,歐洲安全也不能再仰人鼻息。英國首相斯塔默稱,歐洲正面臨百年未有的時刻,歐洲人是時候挺身而出,關注歐洲大陸的集體安全。法國總統馬克龍強調,歐洲必須加大安全和防務投入,并加快落實自己的主權、安全和競爭力議程等。德國當選總理默茨表示,歐洲應擺脫對美國的依賴,在國防上實現獨立。針對烏克蘭問題,歐洲堅定地認為,烏方的失敗就是歐洲的失敗。俄美元首通話后,英、德、法、意、波蘭、西班牙及歐盟委員會隨即發表聯合聲明,稱歐洲和烏克蘭必須參與談判,應繼續加強烏方的談判地位。3月2日,十余個歐洲和歐盟國家,以及烏克蘭和加拿大的領導人在英國倫敦舉行峰會,宣布繼續增加對烏軍事援助。
盡管歐洲開始認真思考防務自主問題,但由于承平已久,防務能力建設需要時間,加上歐洲尚無足夠的軍工能力援烏,而且國家眾多,在涉及向烏派兵等重大安全問題上分歧很大,因此,未來歐洲可能仍會試圖說服美國“改弦易轍”。
俄美重啟對話,既是俄美關系解凍的標志,也是跨大西洋伙伴關系裂痕擴大的象征,某種程度上還意味著特朗普團隊迫切希望從歐洲抽身,以集中精力應對中國崛起。
美國媒體對俄美重啟對話看法分歧很大,而俄社會和媒體持積極肯定態度,對俄美關系轉圜抱有一定期待。元首通話和利雅得“3+3”會談之后,俄美雙方正為元首會晤做準備。俄美關系從劍拔弩張到對話已是必然趨勢,主要體現在:
首先,在“3+3”會談中,俄美就兩國互派大使達成一致,外交使團的工作逐漸正常化,而恢復外交溝通渠道是雙方關系回暖的象征。其次,除烏克蘭問題外,雙方就共同關心的話題進行了初步溝通,包括戰略穩定和延期《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巴以、敘利亞以及伊朗等中東問題。俄方認為,這意味著美國承認俄羅斯是有著全球性影響力的大國之一。第三,普京與特朗普將舉行會晤,以進一步恢復兩國關系。在通話期間,普京邀請特朗普訪俄。俄媒認為,兩國元首可能先在第三國舉行會晤,然后互訪。
俄美恢復關系已邁出重要一步,但關系能夠回升到什么程度仍需觀察。俄聯邦委員會副主席科薩切夫表示,元首通話為下一步接觸奠定了基礎,“但離突破還很遠,雙方積累了太多問題,美國的一些政客和北約一些國家的領導人會不遺余力破壞俄美之間的任何進展”。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總干事季莫菲耶夫撰文認為,俄總是對美國的新總統報有幻想,認為新總統會改變糟糕的俄美關系,“但實際上從來沒有,未來也恐怕不會有”。

俄美關系在回升,但結構性矛盾還在,只是矛盾的結構在變化。特朗普任內,美國在俄“后院”的活動預期會有所收斂,地緣政治對抗烈度將下降,兩國或將續簽《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但俄美在能源、農產品等經貿領域的競爭將加劇,在特朗普鼓勵美國化石能源開采的背景下,美不會讓俄輕易重返歐洲能源市場。朝鮮和伊朗是俄美關系的兩個敏感因素,兩國是俄的重要盟友,在烏克蘭危機期間都給予過俄重要支持,俄與兩國已經簽署了全面戰略伙伴關系條約,但兩國又都與美有著很深的糾葛和矛盾。在困難時期,俄選擇與美國的敵人結盟,而在新時期緩和與美關系的過程中,必然也將受到第三方掣肘。
俄美關系從“冰點之下”回升是必然趨勢,但兩個老對手不可能一笑泯恩仇,最大可能是回到“對話中對抗”的常態。
(作者為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亞研究所所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