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中的傳統色景觀初探之建筑與服飾

關鍵詞：故宮博物院；中國傳統色；建筑；服飾

0引言

故宮博物院（以下簡稱“故宮”）是著名的世界文化遺產地，擁有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古代木結構宮殿建筑群；故宮博物院作為世界遺產的保護和管理機構，建院已近百年，是一座集中國古代官式建筑、各類文物珍品為一體的大型綜合性古代藝術博物館。在大約100萬平方米的歷史建筑群和近186萬件（套）文物珍品中，跨越了多個時代的歷史場域，生成了無數審美范本，其中蘊含著中華民族歷朝歷代的智慧結晶，有著多元民族融合的產物，更有著世界文明交流互鑒的文明成果。

色彩，雖然從科學的角度它是物理光學的產物，但沒有“人”的觀看，一切便沒有具體的意義。色彩，是人類歷史發展的“見證者”，傳承著古老文明的意識形態、思想觀念、審美意趣以及階級秩序。色彩，傳遞著人類豐富情感的表達。由于文化屬性不同，東西方在色彩本質的理解上有著截然不同的兩種方式，西方科學理性，東方自洽感性。西方以物理的光、視覺、客觀物體、色彩的差異形成感知色彩的條件，將色彩分為三原色——紅、黃、藍；并在三原色的基礎上融合出無數復合色，再以明度、色相和飽和度來作為分析色彩的三要素，將色彩進行科學、理性地分析、歸納與總結。而東方的色彩雖以“五行五色”的根源，卻也在復雜的影響因素中，更多地展現出一種感受，一種審美，一種工藝和一種積淀。

色彩景觀由“景觀色彩（colorscape）”的概念轉換而來，“景觀色彩（colorscape）”，強調的是色彩作為城市景觀中的重要組成要素之一，設計師通過對環境中色彩的控制性規劃和設計來表現地域化、個性化的城市景觀。中國藝術研究院牛克誠教授在《東方色彩的多維景觀》[1]一文中也闡釋了“色彩景觀其實是色彩本體在外在環境中生長出來的多種景象的集合”這一說法。在本文中我們借用“景觀”一詞所涵蓋的時空性、立體性、豐富性來形容本文初步探索的由故宮文物所呈現出的中華傳統色整體樣貌。

1中華五色——傳統色彩的核心與根源

眾所周知，中華傳統色的根基和核心是五色，即“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中華色彩在幾千年的文明中不斷深入、演化、豐富、發展，形成了一套有著自己內在邏輯的多維體系。封建統治時期，色彩是一種統治“手段”，是身份等級的象征，隨著“儒、道、佛”的興起，東西方文化交流、多民族文化融合，中華色彩又在不同時代、同一時代的不同時期呈現出復雜的認知與偏好變化，色彩發展至今所形成的中華色彩體系是復雜的、綜合的、感性的。

2故宮中建筑與服飾的色彩美學

故宮博物院是一座擁有眾多品類文物的博物館，共計26大類;除不可移動文物——古建筑群外，其余可移動文物共186萬件（套），囊括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智慧結晶。我們以其中的文物為觀察色彩樣貌的對象，并從眾多文物中選取色彩傾向明顯、特點鮮明的類別來看，整體的研究方向集中在對建筑、繪畫、器物、服飾這四大類的文物，本文先以建筑和服飾兩類文物進行色彩分析和概括，以初探其中所包含的傳統色的色彩邏輯、色彩特性與色彩范圍。

2.1筑之色

2.1.1建筑色彩的本質：外王內圣

故宮的建筑是明清兩朝的皇家宮殿，從外部色彩到內檐裝飾，無不體現著“外王內圣”[2]的思想與“道器相融”的理念。所謂“外王內圣”就是紫禁城的整體色彩充分按照象征著“天人合一”的五正色來布局，但內部鋪裝多以低調但不失高級的素凈之色來進行裝飾，以紫檀、黃花梨等純天然的木質家具陳設，體現著向“外”宣揚皇權至上，“向內”追求自省養心的理念。

五方正色，在故宮的建筑中隨處可見（圖1）。其中，黃位于五行中央，代表著大地，象征著核心與尊貴，赤色屬火象征著吉祥、熱烈與繁榮。黃色琉璃瓦與紅墻搭配，既展現了皇家的威嚴，又體現了對天地自然的敬畏之情，象征著皇權的至高無上，寄托著古代帝王們對于國家繁榮昌盛的美好愿景。故宮東側的“南三所”，是皇子們生活的地方，建筑頂部用以綠色的琉璃瓦，青屬木，位東方，象征著生生不息的活力與希望。而文華殿中的文淵閣，作為藏《四庫全書》之地，其殿宇頂部用黑色琉璃瓦，以黑色所屬的水，寓意水能滅火，以保圖書不受火災。由此，我們不難看出，紫禁城的建筑有著嚴格的等級與秩序，色彩是對等級秩序的直接反映。

2.1.2建筑色彩的原則：道器相融

除了彰顯皇家氣派的紅墻黃瓦，紫禁城的建筑還有多彩斑斕的細膩表達，例如瓦、木、石、油、畫、糊。這五大類源自中國古代官式建筑營造技藝的八大作。其中的色彩搭配，不僅增加了建筑的視覺層次感，也蘊含了豐富的文化寓意和審美情趣，體現了中國古代工匠高超的色彩運用技巧。其中，瓦作為屋檐的顏色，無論黃、綠、藍、黑或黃綠、黃藍、藍綠相配等，均首先定下整座建筑的色彩基調。其色彩的使用邏輯也嚴格按照五行五正色來規范，按等級與類別進行顏色的使用。木，是古建的“衣服”，柱頭以上施以彩畫，柱頭以下是紅柱子，大木負責建筑的屋架結構，色彩精巧華麗的斗拱使建筑的造型更加壯美別致，小木用來進行建筑室內的內檐裝飾，包括門窗、隔扇、藻井、花罩等，木作中的色彩以棕色調的木色、大柱的紅色和以五正色、兩色金描繪的藻井、斗拱的彩繪等構成。石有漢白玉、等級高的金磚和等級低的青磚，其中漢白玉的顏色為石材本來的顏色，即源于大自然礦石原本的柔和白色調。由漢白玉所搭建而成的臺基是紫禁城建筑形成穩固視覺形象的重要因素，從視覺上對大面積以“紅黃”為主的熱烈色彩予以溫潤素雅的調和，使得紫禁城建筑的色彩燦爛而不俗。油，即油作，是在木作基礎上的地仗油飾的營造技藝。油的色彩，主要以朱紅色為主。彩，即彩畫，是構成中國古代建筑藝術形象的重要因素，它主要起著裝飾與彰別等級的作用。從視覺的大范圍來看，彩畫的色彩主要以青綠冷色為主，不同的彩畫類別隨著等級不同、場合不同、裝飾圖案不同，在“青、赤、黃、白、黑”五色的用色基礎上做豐富的組合和不同純度的變化，以及金的使用。紫禁城的建筑外部色彩，以紅黃的占比面積最大，正是因為有了冷色調的彩畫與溫潤的白色漢白玉臺基做平衡，通過色彩面積的比例不同、位置不同、細節層次等多方調和，最終以大氣、輝煌、精巧、莊重的整體視覺感受給人以深刻印象，成就一種獨特的中式建筑色彩美學，正如梁思成和林徽因先生所說，中國建筑色彩的和諧從冷暖、比例、位置、光線以及“克制”中來。糊，為裱糊作，是建筑內部的紙張裱糊的技藝，明代宮廷以五色紙進行裱糊，清代，窗戶紙以白色紙為主，室內墻面用白紙和印花紙為主，白紙不是單純的白色，而是在紙上涂以云母，使墻面壁紙在光線的作用下閃著微微的柔光，可謂是一種低調的奢華；除此之外，即是印花紙，清代印花主要以綠花最受喜愛，淡雅的綠色與白色柔光的紙張，為古代帝后營造了一個素凈、通透、平和、生機的清雅環境，以追求“內圣”的修身養性。

2.1.3建筑色彩的拓展：變化的藝術

故宮的建筑之色，除了材質本身的色彩，工匠裝飾的油畫糊色彩之外，建筑在環境、光線、氣候，甚至是時間中的褪變與更新，都是建筑色彩的一部分，色彩與環境是相互融合的，雖然以五正色為用色原理，卻也在不斷變化中，生成一種復合的、微妙的、光線中的色彩，也存在與每時每刻不同角度觀賞它的每個觀眾的眼中。

2.2服之色

故宮博物院藏有織繡文物13萬余件，包括服飾、材料、陳設用織繡品和織繡書畫四大類，細分品類又頗繁多，是中國傳統絲綢遺產的寶庫，充分反映著古代政治、經濟、工藝、貿易乃至風尚潮流層面等的諸多發展與變化。我們在此并不能一一深究，本著立足“色彩景觀初探”的大范圍著重以清宮舊藏成衣類文物為主要分析色彩范圍、色彩特征的對象。

2.2.1服飾的“色”與“彩”

《尚書·益稷》中有云“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這句古語在故宮博物院章新研究館員的《清末宮廷女服絳邊鑲飾配色觀》[3]一文中闡釋道：“衣料地用‘色’，衣料上紋飾用‘彩’，色和彩是不同的功能角色。衣必有色，花紋卻不必有彩。”色與彩是服裝色彩的兩種來源。

其中，“色”源于布料染色之后的顏色，明代宋應星著的《天工開物》中就記載了諸如“大紅、水紅、鵝黃、豆綠、天青、玄色、月白、藕褐”等27種染色和“紅花、蓼藍、槐花、黃櫨、五倍子”等14種天然染料。植物染料在暈染過程中受到染制的溫濕度、光照不同、染制次數的不同，原料配比不同，可以使同一色相下的顏色呈現出微妙的純度、飽和度的變化（圖2）。明代，我國是天然染料的出口國。到了清代，西方發明合成染料，因其色彩鮮艷、價格低廉、不易褪色等“優勢”而受到國人追捧，這種明度高、飽和度高的“洋色”逐漸取代了部分傳統的植物染。

“彩”，古字即“采”，后來右半邊加上“彡”，便是花紋的意思。服飾的彩，即是花紋的彩，以畫、織、繡、緙來形成。有的花紋是暗紋，同底色遠看一致，近看多出很多層次，有“墨分五色”的意思；有的花紋是同類色，如三藍；還有的色彩傾向明顯，如五彩、淡彩；再就是織金、織銀。

故宮博物院在服飾類文物的命名上也運用了先描述色再描述材質的彩與紋，后面再跟具體類別的命名方法，例如：寶藍色江綢平金銀繡纏枝菊花紋男夾龍袍。從故宮的服飾文物中賞宮色，先分清“色”與“彩”的關系，再分析其顏色更合乎服飾色彩構成的邏輯。

2.2.2服飾的色彩禮制

故宮所藏的服飾藏品多為清宮舊藏，因此從色彩體系上主要體現的是清代宮廷的服色制度。清代沿襲明制，遵循五行-五色-五方對應的制度核心。其中，在承天運的祭祀典禮上，《禮記·月會》中記載的五行學說指出，帝王于宮室祭祀大典中，需將時令節氣、天地方位與色彩象征相互呼應，遵循“玄天纁地”的冕服規制外，帝王常服亦按四季流轉更易色澤，春著青碧以應生發，夏披赤黃暗合炎陽，秋覆素白對應肅殺，冬裹玄黑契合歸藏。皇帝去天、地、日、月四壇升壇行禮時，需對應穿著藍色、明黃、大紅、月白色祭服，寓意借天道秩序，強化君權法統。在國家統治管理上，努爾哈赤設定青、黃、紅、白四色建八旗，充分印證了色彩是帝王建立秩序與禮制的有效手段。在色彩等級和豐富度上，隨著清代統治的穩固，服飾色彩等級制度的逐漸完備，在清代帝后、妃、嬪們的服飾著裝上體現得最為突出，在飽和度、明度、純度的變化中，體現著尊貴、輩分、審美與情趣。

爭奇斗艷的后妃服飾和各色織物，除了等級制度，還包含著四季流轉、風尚變化、手工藝發展、顏料革新、個人喜好等因素，使清代宮廷服色在傳統五色變化的基礎上，變幻出更生動的呈現。其中，黃色系有明黃、杏黃、金黃、香黃、鵝黃、姜黃、米色；青色系有石青、天青、雪青、紅青、豆青、蝦青；紅色系有大紅、木紅、絳色和粉紅等；藍色系有寶藍、月白、湖色、品藍、品月；紫色系有藕荷、醬色和玫瑰紫、茄紫、雪灰和青蓮；綠色系中有官綠、砂綠、豆綠、葵綠、茶綠、果綠、品綠等[4]（圖3）。

2.2.3服飾色彩的精髓：動態的藝術

服飾的色彩除了本身的衣色與多彩織物，它也是穿著在“人”身上的藝術，是“動起來”彩立體的色彩藝術。植物染的衣色本身即是天地時的產物，服裝上工藝精湛、心思巧妙的花紋圖案更是需要在光線和移動擺布中感受絲線的光澤，花紋的暈染與層次。例如一件代表清代蘇繡袍服杰作的“孔雀羽穿珠彩繡云龍吉服袍”[5]，以藍色緞做材料，身以孔雀翎羽捻合成的絲線、小米珠、珊瑚珠、捻金線、捻銀線、龍抱柱線、五彩絨絲等高貴原料修成各類花紋，使整體衣服呈現以翠綠為主調的富麗奢華質感，我們可以想象這件夾袍的主人穿著它行走在陽光燦爛的室外，外雖還罩著禮服或氅衣，但孔雀翎羽的絲線、由深到淺三層過渡的彩絨、金銀線鉤邊的海水江崖紋從下擺的地方透著光澤，隨著步態的移動而熠熠生輝，足以證明皇家的高貴，是低調的奢華，色彩雖有主色調，但其色彩又是豐富而立體的。

因此，我們可以說服飾的色彩是天人合一、是禮制規范、是多元文化融合與民族交融的產物；是豐富生動的、是動態立體的視覺藝術。

3結論與展望

筆者縱觀中國藝術史上對于中國色彩的研究以及故宮里各學科專家學者的潛心研究，無不感到欽佩，更懷揣著萬分的敬意和赤誠之心面對在故宮里的中國傳統色研究。故宮，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寶庫，其中的色彩之廣、之大、之精微，絕不是一人、一時的研究可以呈現的，它需要凝結整個故宮博物院的業務專家老師的學術成果，將故宮業務工作中的學術研究與藝術專業的美術基礎、色彩理論乃至修養審美相結合，集大家之廣學，才能挖掘出不同品類文物背后的色彩邏輯與文化理念。

本文以故宮文物為主線來“觀看”傳統色呈現的邏輯、特點和范圍，以探究中國傳統色的文化理念與內在邏輯，通過實實在在的人眼“觀”，來“賞”色彩之美。在故宮，離開文物看色彩都是不準確的，不能單純以影像、圖冊出版物的色彩來定論。只有通過看文物本身，才能在氣候、光照、動態中去真正感受色彩的魅力，這是中國傳統色與西方色彩截然不同的特性。故宮中的中國傳統色研究是一個需要深入、系統研究的過程，是一個多學科多領域交融的研究，未來，一定會有更多志同道合的專家學者、同仁加入到在故宮中的中華傳統色整理歸納與研究的系統性工作中來，學術的求索道路還很漫長，但并不枯燥，因為我們總能在其中發現古人凝結在某一具體物質上的靈光與精神，它吸引著我們不斷向前。如何將這些傳統色彩的哲思與美感融入現代生活，用色彩的語言更好地傳播與創新中國文化，增強本國文化自信與輸出，是值得我們不斷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