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婿

一、金場結(jié)怨

果勒敏珊延阿林（女真語：長白山）周圍的女真人，奉長白山為神，金朝皇帝冊封長白山為“開天宏圣帝”“興國靈應(yīng)王”。靠著神山的庇佑，女真人世世代代在山里過著平安溫飽的生活。

薩克達(dá)哈哈（女真語：老人）講，在長白山東六十來里的地方，有座布庫哩哈丹（女真語：摔跤場峰），這個峰不高，也就幾丈，也不太陡，但土的顏色挺特別，是野豬血色，還挺松軟，地面上長著一層好像永遠(yuǎn)也長不高的松蓉草。因為土是血紅色的，漢族人就叫“赤峰”。

布庫哩哈丹腳下，有個騰阿音（女真語：湖泊）叫布勒瑚里。湖不算大，從這邊到對面也就八十來丈，湖泊圓圓的，有勁的小伙子，不用費勁一箭就能射到對岸。深藍(lán)色的湖水，淺而清澈。湖水像一面鏡子，映著藍(lán)天、白云、松柏，晴天可以看見蒼穹，靜夜可以看見月亮。扎拉豐額撒達(dá)（女真語：長壽老人）告訴孩子們：“這個騰阿音是阿布卡赫赫（女真語：天上女神）的沐浴處。每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有緣人可見湖面瓊樓玉宇，燈火通明，湖上縈繞著迷人的仙樂，這是天上的女神趁夜深人靜時來這里沐浴，讓清純的春水，洗濯掉冬日的灰塵。

本來，長白山周圍噶珊拖克索（女真語：村寨）里的族人都挺和睦，平日里種地、采集、狩獵，各忙各的事情，閑暇時串門、講古、扯閑篇，說些張家長李家短的趣事兒。村寨除了每年要向朝廷送些皮張、棒槌、東珠、寒蔥什么的，沒啥負(fù)擔(dān)。朝廷鼓勵農(nóng)耕，每年都賞給他們耕牛、農(nóng)具啥的，所以村寨打下的糧食吃也吃不完。

可是，人心不足。金章宗完顏璟當(dāng)朝時，納欽村和阿懶村因為爭奪金場打起來了，這一打就打了十幾年。

兩個村都距離赫通額（現(xiàn)安圖縣古洞河）不遠(yuǎn)，只要在河邊，平整好一塊地方，搭上烏烈（女真語：草棚子），支起鍋灶，再支上金溜子，搭一個阿濟(jì)格穆克特痕（女真語：小廟），點上三炷香，供奉河神，叨咕叨咕求河神保佑，就可以挲金子了。

挲金子看似簡單，但只有遇到好的金場才能多產(chǎn)金子，上交官府的金子多，按等價返還的各種物品就多。納欽村的噶珊達(dá)（女真語：村長）叫烏延古沙虎，看不慣阿懶村的人挲金子專挑好的金場，覺得阿懶村的人不講究，就到阿懶村找他們的噶珊達(dá)說理。

阿懶村的人自知理虧，滿口答應(yīng)以后挲金子兩個村抓鬮，抓到哪個金場就算哪個金場。照理說這是皆大歡喜的事兒，沒想到阿懶村的噶珊達(dá)請烏延古沙虎喝酒，你勸我、我勸你，誰也不服誰，酒勁兒上頭兩個粗魯漢子打起來了。烏延古沙虎人高馬大，武藝出眾，把阿懶村的噶珊達(dá)打得鼻青臉腫。阿懶村的幾個會拳腳的人幫著噶珊達(dá)一起打，還是打不過烏延古沙虎，讓烏延古沙虎趁著酒勁兒打傷了好幾個，然后又揚(yáng)長而去。

阿懶村的人吃了虧，傳出去七八個打一個還都挨了揍，更覺著丟人現(xiàn)眼，就想找茬兒再和烏延古沙虎較量一番，結(jié)果釀成了兩村的械斗，互有死傷。兩村因此成仇，動不動就為雞毛蒜皮的事兒打群架，鬧得官府出面都壓不住。官府讓查瑪出面調(diào)停，可是查瑪在村里住著還能消停一陣兒，查瑪一離開，就不知道因為啥事兒又打到一起去了。其實，兩個村都知道互相斗來斗去不應(yīng)該，但是又都不想先讓一步，兩個村不少人是實在親戚，卻是婚喪嫁娶都不相往來。

二、查瑪慈悲

金章宗完顏璟承安年間，納欽村出了一件大事。小雪節(jié)氣，村里人剛剛開始貓冬，查瑪就來到村里做法。查瑪說雪后的布勒瑚里那邊有片哈哥薩吐格（女真語：祥云），你們納欽村要出天生的貴人了。

女真人信奉薩滿教，信天神、物神，認(rèn)為人的一生都靠神靈庇佑。查瑪半人半神，多為女性，一般每個部族都會有一位查瑪，這是官府允許的，可以幫助官府解決一些棘手的民間糾紛。查瑪可以在神靈與凡人之間建立溝通，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查瑪能與神對話，能知禍福吉兇，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查瑪做法，要穿上五顏六色的神衣，頭戴神帽，腰上系一串腰鈴，右手握神刀，左手執(zhí)神鼓。這鼓一面蒙蟒皮，沒蒙皮的一面是用兩根牛皮繩系上的，手抓皮繩，可以隨意揮舞。查瑪兩個手腕上還各有一串響鈴，右手用指尖往鼓上一彈，神鼓便響了起來。

查瑪一邊敲著神鼓，一邊在地上轉(zhuǎn)悠起來，不時還揮舞兩下神刀，嘴里念念有詞，祈禱神靈庇佑村里人薩冰阿蘇克頓、德爾吉其濟(jì)木畢（女真語：紫氣東來），呼圖哩、豐申扎拉芬烏爾滾（女真語：福祿壽喜），功額厄爾德穆克門阿庫（女真語：功德無量）。鼓聲“咚咚”、鈴聲“錚錚”，伴著查瑪那抑揚(yáng)頓挫的禱告，把在場的村里人帶進(jìn)了神秘的仙靈世界。

查瑪從屋里跳到屋外，再從廂房跳進(jìn)西屋，然后閃入幔帳后面，鼓聲、鈴聲戛然而止。年歲大的人知道：查瑪上天交涉去了。約莫兩袋煙的工夫，只聽琵琶撥弦之聲響起，宛如玉落珠盤，清脆悅耳，響到高處，又歸于沉寂。約有一盞茶的工夫，琵琶聲又起，像駿馬奔馳從遠(yuǎn)方跑來，“踏、踏、踏”，夾雜著鸞鈴響動，聲音越來越快，最后像萬馬奔騰，“噓律律”的馬叫和“嘩啦啦”的鈴聲，響成一片。

這時，查瑪問道：“誰叫佛庫倫？（女真語：不受管束的性情之女）”看熱鬧的姑娘們中間有人回答：“我是佛庫倫。”接著，一個漂亮姑娘站了出來。

查瑪盯著佛庫倫又問：“大暑之日，你是不是和兩個姐姐到布勒瑚里洗澡去了？是不是飛來一只神雀，往你的衣服上放了一顆紅彤彤的朱果？是不是你穿衣服的時候擱嘴里含著，然后不小心咽到肚子里了？”佛庫倫回答：“是。”

查瑪這時激動地說道：“你們姐三個都是穹宇女神的女兒，身負(fù)使命下凡到人間。你吃的朱果那是臥勒多赫赫（女真語：永遠(yuǎn)不死、不可戰(zhàn)勝的希望女神）賞賜給你的姻緣，命你與天神交合，生下圣子。這個孩子天降大任，將來讓他來治理你們族人。”

查瑪又高聲叫道：“村里的噶珊達(dá)要記住嘍，這孩子生下來姓愛新覺羅氏（女真語：金子一樣的人家），名字叫布庫里雍順（女真語：順天應(yīng)人的天地之子）。”說著從幔幛后面遞出一卷黃絹布，威嚴(yán)地說道：“噶珊達(dá)上前接著天書，以后要讓布庫里雍順上學(xué)讀書，要護(hù)佑他周全，圣子的成長不能出絲毫差錯。”噶珊達(dá)接過黃絹布，展開后高聲念道：“天啟璇源，肇基滄桑。圣期誕池，耀武興邦。文經(jīng)天地，武服避荒。居欽典祀，億載萬方。”

其實，這是查瑪在幫助佛庫倫，是在幫她用母子之愛消弭兩個村寨十幾年的仇怨。

一個月前，額娘腌漬的酸菜還沒開吃，佛庫倫就饞得不得了。等額娘下雪天燉上白肉血腸，佛庫倫吃了幾塊血腸、五花肉，接著吃起酸菜來就像“逮草”（牲口吃草），一口接一口不肯撂筷子。

大姐恩古倫是過來人，晚上悄悄問佛庫倫：“諾諾（女真語：妹妹），你這兩天愁眉苦臉的，話少了，胃口也變了，使勁兒吃酸的，怎么啦？就像我懷孩子那時候，害口。” 大姐不問還好，一問佛庫倫的雅賽穆克（女真語：眼淚）“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咋啦，哭啥呀？有啥委屈跟姐姐說。”恩古倫以為妹妹受欺負(fù)了。佛庫倫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說道：“我也不知道咋啦，你看我這赫佛哩（女真語：肚子）。”說著掀起袍子讓恩古倫看。恩古倫一看妹妹肚子微微有些凸起，細(xì)聲細(xì)氣地問道：“諾諾，你怕是有身孕了吧？跟誰有的？我讓他家趕緊過來提親。”佛庫倫不吱聲。恩古倫又問：“快說是誰呀，你想連姐姐也瞞著嗎？你不說我就告訴阿瑪（女真語：父親）了。”佛庫倫害怕父親知道，只好原原本本把事情講了一遍。

原來，阿懶村新上任的年輕酋長叫猛哥，身強(qiáng)力壯，識文斷字，是個宅心仁厚的小伙子，他主動向納欽村的鄉(xiāng)親們示好，一再攔阻阿懶村好惹事的老爺們打架尋仇。猛哥就是佛庫倫的心上人。

有一回，佛庫倫上山采摘越橘果，遇上老虎，她那匹三歲的珊延格沃莫林（女真語：白騍馬）讓老虎嚇跑了。佛庫倫沒了馬，只好背著筐在林子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眼看天要黑了，佛庫倫越走越害怕，以為走不回去了。突然，身后一陣馬鈴聲響，猛哥騎馬來到她跟前，身子一栽歪，伸手把她抱到了馬背上。

按照女真人的安闊沃里（女真語：風(fēng)俗），出嫁的女子要老老實實在家待著，相夫教子，不許和外面的男人胡來。未婚的姑娘則可以自由戀愛，和未婚的伊爾根（女真語：小伙子）談情說愛，所謂“姑娘丟了娘不找，小伙跳墻狗不咬。”

佛庫倫認(rèn)識猛哥，暗暗心儀他的高大英俊和一肚子學(xué)問，贊成他一心讓兩個村子親睦和好的想法，加上猛哥護(hù)送她回家，又幫她找回了白馬，感覺靠在猛哥懷里特別踏實，也就沒在乎兩個村子有沒有仇，主動約猛哥三天后在布勒瑚里再會。

第二次見面，佛庫倫從兜里掏出個鹿皮法度（女真語：煙荷包），羞答答地遞到猛哥手里。煙荷包正面是佛庫倫親手繡的達(dá)子香（女真語：迎春花），背面繡的是野百合。

達(dá)子香是長白山區(qū)最早開的一種花，只要春天的腳步一到，這種花就會在峭壁懸崖上，頂風(fēng)冒雪競相開放。先是紫紅后是深紅，紅得像火，待到花朵綻開，又紅中帶白，像火雪交融，一簇簇、一片片，媚而不俗，透著剛毅，顯露風(fēng)骨。野百合是長白山美麗的夏花，寓意“百年好合”。

女真族少女沒出嫁前都要親手繡一個煙荷包，到時好送給丈夫。因為山里男人都抽煙，就連上了年紀(jì)的老太太也抽。據(jù)說抽煙不僅能解乏，還可以防蚊蟲、長蟲（蛇）、草爬子（森林蜱蟲）什么的。猛哥早就知道佛庫倫是納欽村的一枝花，是姑娘中的人尖子，做夢也沒想到佛庫倫會稀罕自己。他雙手接過煙荷包，捂在心口上，眼睛盯盯地看著佛庫倫，激動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佛庫倫等了好一陣子，見猛哥捂著煙荷包不撒手，就嗔怪地說：“見了面像傻子似的，時候不早了，我要走了，回去晚了額嬤該著急了。”佛庫倫剛要上馬，猛哥就大著膽子一把抱住了佛庫倫的腰，兩人一起摔倒在草地上。猛哥的臉龐這時緊挨著佛庫倫紅蘋果似的臉蛋，他大膽地把火熱的臉龐貼上去，緊緊摟住佛庫倫，像火炭被一陣風(fēng)吹出了熊熊的火苗。

三、天火降臨

第二年的立夏時節(jié)，佛庫倫生下了布庫里雍順。這孩子明顯比一般孩子要阿克敦（女真語：結(jié)實），圓圓的臉，白白胖胖，第一泡尿就滋到了自個臉上。

這下納欽村熱鬧了。佛庫倫誕下圣子，全村人臉上都有光。大伙兒紛紛幫佛庫倫下奶，這家送肉、那家送魚，還有的送雞蛋、送布料。額嬤也把親手縫制的小孩衣服送了過來。

到了第七天，大姐恩古倫把阿瑪親手制作的杜里（女真語：搖車）掛上了。杜里是把兩塊椴木板彎曲后做成的，兩頭上翹、像個威戶（女真語：小船）。兩塊板交接處是一排馬牙榫咬合，并用鹿筋縫上，底板也是一塊厚厚的椴木板。杜里外壁畫著鴛鴦戲水，荷花，幾個胖小子嬉戲玩耍，表達(dá)著姥爺對小外孫的喜愛之情。

恩古倫把杜里用兩根牛皮條掛在房梁上，皮條中間系一根紅線繩，繩上掛了些五色布條和布娃娃、小鳥、小狗等掛件，這樣杜里悠起來帶風(fēng)，既涼快，又能轟蒼蠅、蚊子、小咬，小孩子盯著看還能讓眼睛更水靈。

查瑪也來幫佛庫倫下奶。沒人的時候，查瑪?shù)靡獾卣f：“格格（女真語：姑娘），我摸得準(zhǔn)吧，果然是男孩。”佛庫倫對查瑪說：“您的大恩大德真是讓我畢胡克舍赫色莫瓦吉喇庫（女真語：感激不盡）。”查瑪就笑了，“等著吧，孩子的阿瑪很快就會和格格團(tuán)圓了。”

原來，佛庫倫和猛哥真心相愛之時，想到兩個村為仇十幾年，父輩之間動手打得頭破血流，擔(dān)心公開戀情會引起軒然大波，弄不好雙方又要械斗，于是跑到圓池要雙雙溺水殉情。那天，恰巧查瑪?shù)綀A池采朱果，看見他倆手牽手跳進(jìn)湖里，就急忙下水把他倆救了上來。

查瑪沒想到，兩人不感謝她的救命之恩，反而還鬧著要尋死。猛哥說，既然村里的長輩只記著仇恨，不在乎親情，他倆就死給村里的長輩看，用他倆的死讓兩個村的人明白一個道理：仇恨只會害人，親睦才是天意。

查瑪深受感動，就折一根柳枝插在地上作為阿布卡赫赫的神位，請?zhí)焐窠o兩人主婚，讓佛庫倫和猛哥在圓池邊上拜了天地。佛庫倫有了猛哥的孩子，查瑪大喜，打算趁此機(jī)會讓兩個村結(jié)親，化干戈為玉帛，讓孩子成為兩個村親睦的紐帶。

孩子比雅加路木畢（女真語：滿月）這天，眾姐妹把佛庫倫打扮得賽堪莫雅米甘（女真語：十分漂亮華貴）。她穿著一身紅緞子袍服，高高的云鬢，插滿了珠串和絹花，晶瑩的東珠項鏈，熠熠生輝，白里透紅的臉龐更顯少婦的豐韻。

佛庫倫父母請大家來喝滿月酒。菜很豐盛，雞鴨魚肉、地產(chǎn)山珍啥都有。席間查瑪對眾人說：“布庫里雍順是圣子，所以他既不姓烏延，也不姓完顏，而是姓國姓，姓金，只不過上天讓佛庫倫撫養(yǎng)就是了。”接著讓佛庫倫拿來那卷黃絹布，又添寫了幾個字。查瑪把黃絹布交給佛庫倫，叮囑她收好，順手逗弄了一把布庫里雍順的小臉蛋，說道：“班吉哈伊訥尼，色夫直（女真語：生日快樂）。”

查瑪端起酒杯，用手指蘸酒往四外各點三下，高聲說道：“紫氣東來，神人降臨，護(hù)佑一方平安。我已替佛庫倫請來阿懶村的酋長猛哥，讓他帶來稼穡、筑城、律法、軍旅、手工、賦稅等書籍，用于培育圣子。等圣子七歲時，猛哥還要教授圣子武藝。近日圣上下旨成立了安撫司，旨在鎮(zhèn)撫全國各地，糾察邊防軍務(wù)，勸民農(nóng)桑，重視禮儀，興辦教育，現(xiàn)在可謂固倫泰費音伊爾根厄勒赫（女真語：國泰民安）、厄頓阿噶厄林德阿查布木畢（女真語：風(fēng)調(diào)雨順）。我提議，為大金國萬年永昌干杯！”

查瑪話音未落，轟隆隆的響聲從神山之巔滾滾而來，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的臭味。查瑪預(yù)感到災(zāi)難降臨，扔了酒杯招呼道：“不好了，快跑吧，天火降臨了！”人們這才知道害怕和躲避。客人們四處尋找自己被村人拴起的馬匹，村里人忙著從家里帶走金銀細(xì)軟，剎那間誰也顧不上誰了，一下子亂成了一鍋粥。

查瑪見佛庫倫嚇得抱著孩子直哭，上前催促道：“格格，快跑吧！還待在這兒干啥？”

佛庫倫昏頭昏腦地問：“查瑪，那該往哪兒跑呢？”

“傻丫頭，順著混同江（女真語：松花江）跑啊，跑得快就能把天火丟在后面。”

佛庫倫明白了，急忙拿小被子把孩子包上，用鹿皮口袋裝上些干果吃食帶著，跑到馬棚把白騍馬牽出來，翻身上馬，一手抱孩子，一手揮動鞭子，打馬向著混同江邊跑去。

佛庫倫正縱馬奔馳，忽然聽見有人高喊：“格格，別怕，我來了。”佛庫倫回眸一望，原來是猛哥追上來了。猛哥在佛庫倫身后高聲喊道：“格格，查瑪本來讓我到村里向阿瑪求婚，讓咱們一家團(tuán)圓，沒想到天火降臨了。你放心，從今往后我再也不離開你，咱們一家三口再也不分開。”

佛庫倫沒說話，扭頭望望長白山，圣山頂上紅光滿天，一道黑灰色的煙柱直達(dá)天際，燙人的灰霧從天上四散飄落。佛庫倫絕望了，眼淚像掉了線的珠子，唰唰滾落。她回頭罵猛哥道：“挨千刀的，既不管我們娘倆兒死活，也不來看望我們，現(xiàn)在說廢話有啥用。”

兩人并馬跑到河邊，河水洶涌澎湃，馬停下了，不敢下水。猛哥把佛庫倫母子扶下馬，讓他們躲到樹下，自個沿河找船，可是只找到一艘孩子采珠用的小威戶。擺渡過河的木船被天火點燃了，燒得只剩下鐵鏈拴著的幾塊木板。

小威戶只能裝下小孩，一家三口無論如何也裝不下，就算佛庫倫母子坐上威戶也得沉到河里，怎么辦呢？

這時，燙人的火山灰雨開始降落，天空中青白光華飛繞其中，一道閃電撕裂灰蒙蒙的天空，“咔嚓”一聲炸雷響在頭上，電光火光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哪兒是火光哪兒是電，猛聽一聲驚天動地般的巨震，圣山之巔又飛起無數(shù)的大小火球，紛紛爆散，天火的轟鳴震得人耳鳴目眩，天火的炫光晃得人神悸心搖。

不能再猶豫了。猛哥真是肝腸寸斷，難道一家三口剛剛團(tuán)圓就要死在一塊兒嗎？他心里既舍不得孩子，更舍不得愛人。他想，孩子是圣子，是天選之人，讓他順江而下自求多福吧。自己和愛人死在一起，也算有個善終。猛哥一狠心抱起孩子放進(jìn)小威戶，把鹿皮口袋塞進(jìn)小被子里，把黃絹布的“天書”細(xì)心掖好，把自己帶來的書籍插在四周。此時的布庫里雍順天真地嬉笑著，就是被擠得不能亂動。

猛哥緊緊抱著佛庫倫，大聲祈禱：“天神啊，保佑您的圣子吧，讓孩子逃脫災(zāi)難，長大成人。”邊說邊解開船繩，用力一推，四五尺長的小威戶箭一樣烏斯木畢（女真語：順?biāo)拢?/p>

森林著起火來。火山灰雨落在草灘上，翠綠的小草也著了起來。猛哥和佛庫倫冒著煙火跪倒在江邊，目送小威戶越漂越遠(yuǎn)。當(dāng)煙火烤得他們睜不開眼睛，點燃了衣服，兩人一邊向混同江神祈求保佑孩子遇難呈祥，一邊承諾作為孩子的父母他們愿意用生命向江神獻(xiàn)祭。夫婦倆手挽手念念有詞地走進(jìn)江心，沉沒在浪濤洶涌的江心深處。

四、百里福晉

斡朵里部在混同江的南岸，是個江邊的漁村，有七八十戶人家，三四百口人。這個地方稱額謨渾，有三個部落，也是互相不服，爭來斗去，每次械斗都有人死傷。

斡朵里部的穆昆達(dá)（女真語：首領(lǐng)）五十出頭，他的小女兒百里二十八歲仍待字閨中，是個遠(yuǎn)近都知道的“老姑娘”。按斡朵里部的風(fēng)俗，女孩二十四歲仍未出嫁，就不能同父母住在一起了。百里讓阿瑪在比爾艾達(dá)林（女真語：江岸邊）蓋了兩間小木屋。四年了，百里獨自住在江邊，只有一條杜音（女真語：狗）陪伴著她。

這一天，百里姑娘正在屋里縫補(bǔ)衣裳，突然趴在圖外納罕（女真語：炕前）的杜音“汪汪汪”地叫了起來，并從地上跳起，用兩只前腿，推開房門撲了出去。百里心想：“這是誰來了？是阿瑪還是額嬤？”她忙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兒，迎出門外。怪了！誰也沒有。家里的狗也沒了蹤影。

她四處撒眸，看見家里的狗正向上游漂來的小威戶游去。狗兒游到小威戶邊上，叼住小威戶上的繩索往岸邊拽，嘴里發(fā)出“嗚嗚嗚”的叫聲。

小威戶被狗兒拽到了岸邊，里邊竟躺著一個小男孩。百里趕忙跑到跟前，把男孩抱了起來，順手把威戶里的東西用外衣裹成一個包袱。男孩餓壞了，百里親吻他，差點讓他咬住嘴巴。百里知道男孩是餓了，抱著男孩回到木屋，給他喂魚湯和小米粥。百里不敢喂得太飽，估摸男孩吃得半飽了，就把吃的端走，抱著男孩去找阿瑪。

阿瑪看男孩穿的小袍子和蓋的小被子質(zhì)地講究，斷定男孩不是一般人家的。百里將包袱解開，把一卷黃絹布拿出來給阿瑪看看。阿瑪不認(rèn)識字，就讓百里念給他聽。百里念道：“阿布卡赫赫的薩爾干錐（女真語：主宰九重天的天神之女）佛庫倫轉(zhuǎn)世到布勒瑚里，生下愛新覺羅·布庫里雍順。天神箴言：天啟璇源，肇基滄桑。圣期誕池，耀武興邦。文經(jīng)天地，武服避荒。居欽典祀，億載萬方。”

阿瑪雖然聽不懂，但是知道這事兒不可小看。他讓人把族中阿爾精額撒答（女真語：有名望的老人）和石倫找來。人們一聽穆昆達(dá)有請，都來了。石倫是村子里的巴克什（女真語：知識淵博的人），通曉天文地理。石倫仔細(xì)讀了一遍“天書”，納頭便拜，嘴里說道：“布雅貝勒瑪法（女真語：小王爺、小主人）在上，受阿哈（女真語：奴仆）一拜！”

石倫這一拜，村里人都相信了布庫里雍順是神人之子，跟著石倫跪了一地。

穆昆達(dá)讓大家起身，詢問道：“布雅貝勒瑪法還太小，需要有人照顧，大家合計合計看誰家的福晉（女真語：夫人）正奶孩子，找個身體壯實的給小主人當(dāng)奶媽，不管誰家撫養(yǎng)小主人，所有花費都由村里出錢。”

可是，布庫里雍順是上天派來的小主人，照顧不好就可能惹怒神靈，商量來商量去放誰家都不放心。百里姑娘打一見到布庫里雍順就喜歡上他了，或許是母愛天性使然。二十八歲的姑娘，要是早點結(jié)婚，孩子都生一幫了。當(dāng)著眾人的面，百里大著膽子說道：“大家要相信我的話，就由我來伺候小主人吧。”大家聽了這話一起看著穆昆達(dá)。百里是穆昆達(dá)的女兒，當(dāng)然得穆昆達(dá)點頭。

穆昆達(dá)答應(yīng)了，百里和布庫里雍順過起了不是母子勝似母子的生活。在百里的精心呵護(hù)下，布庫里雍順漸漸長大。他精通漢語，把父親猛哥留給他的書籍學(xué)得爛熟于心、倒背如流。他在村里人的教導(dǎo)下，弓馬嫻熟，武藝超群。

一天，白發(fā)蒼蒼的查瑪來到了斡朵里部。查瑪找到百里的阿瑪，對他說道：“圣子不是一般人，以后要稱貝勒（女真語：爵爺）。十五年來，百里對貝勒照顧得無微不至，族人沒一個不夸百里的。我信緣分，來這里就是要當(dāng)回月下老兒，讓百里嫁給貝勒做福晉，你當(dāng)父親的點個頭吧。”百里的阿瑪早就有這想法，可是作為前一任穆昆達(dá)，他不大好張嘴，這回有查瑪做主，忙不迭地點頭。

人們在鄂多哩城建起五間的大房子，稱為貝勒府。屋內(nèi)擺設(shè)一應(yīng)俱全。成婚這天，十六歲的貝勒布庫里雍順打扮一新，身穿鹿皮袍褂，外罩貂皮坎肩，頭上的水獺圓帽還插了兩根野雞翎，腦后溜光的大辮子上還拴了一骨碌紅線繩。貝勒腳穿百里親手縫制的鹿皮軟靴，腰系紅帶子，這八尺長二寸寬的腰帶把貝勒勒得猿臂狼腰。紅帶子上還掛了個精制的煙荷包，上有瑪瑙和翡翠串成的玉墜兒。

百里姑娘由著伴娘們給她開臉、撲粉、涂唇，一扎咕（女真語：打扮）像盛開的牡丹。伴娘們把百里的辮子盤上頭頂，高卷的鬢頭插著珠串、絹花，插子邊上還掛了個流蘇。百里身穿一襲粉紅色的長袍，領(lǐng)口、袖口、大襟都繡了雙層云紋，坐在那兒，看上去雍容華貴、氣度不凡。

百里個子沒有貝勒高，只到他肩膀。為了讓兩人站在一起般配點，石倫給百里做了個木頭墊，取名“盆底鞋”。這木頭墊高三寸，兩頭寬中間細(xì)，綁在腳底挺輕快，鞋被袍子一遮不注意誰也看不出來。這木頭墊踏在腳下倒讓百里走起路來花枝招展，儀態(tài)萬方，不用扭就自帶風(fēng)姿。打這以后，女真族女人大事小情都喜歡穿盆底鞋出頭露面。

這場婚禮，也是查瑪消弭三姓仇恨的一招妙棋。其實三姓互相不服，爭來斗去，都想做額謨渾的主人。查瑪邀請其他兩個姓的族長來參加婚禮，就是要讓大家知道布庫里雍順是圣子，是額謨渾真正的貝勒。三姓共同擁戴布庫里雍順，就成了一家人。

吉時一到，鑼鼓镲敲響，喇叭吹響，兩個伴娘攙著蒙了蓋頭的百里跨火盆、跨馬鞍，來到阿瑪跟前，和布庫里雍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然后雙雙被送進(jìn)了洞房。十六歲的貝勒娶了四十三歲的老姑娘，全村人都覺得合理，都來喝喜酒，沒有人覺得不般配。喜酒不醉人，可是三姓族人的心都醉了。多少年的仇恨都過去了，男女老少一起跳起莽式舞，你對我笑，我對你笑，像久違的家人歡聚一堂。

有一天，百里福晉發(fā)現(xiàn)狗兒不見了，找了半天在江邊的小木屋發(fā)現(xiàn)狗兒和查瑪死在了一起。百里福晉大哭一場，命人推倒木屋，把查瑪和狗兒就地埋葬。不久，百里福晉為貝勒爺生下兒子，取名凡察。愛新覺羅家族有了后人。

布庫里雍順接任穆昆達(dá)，主理額謨渾地方，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勇士，他臂力過人、智謀出眾，而且宅心仁厚、以德服人。他帶領(lǐng)族人兼并了許多小部落，修筑鄂多哩城，打下了滿洲的基業(yè)。

貝勒當(dāng)了小女婿，得到百里福晉的悉心照料，從百里福晉那里學(xué)到了許多本領(lǐng)。從那時起，女真人興起了“娶大媳婦當(dāng)小女婿”的習(xí)俗。女真人認(rèn)為：“娶大媳婦進(jìn)門就能干活兒，對小女婿照料細(xì)心，就像姐姐寵著弟弟。娶大媳婦能持家，能管住丈夫，日子過得踏實，家有賢妻男人不遭橫事。”總之，當(dāng)小女婿有很多好處，就像如今姐弟戀似的，逐漸流行開來。

五、朱果發(fā)祥

二〇一九年五月，“三仙女傳說”被批準(zhǔn)為吉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作者安學(xué)斌即為“三仙女傳說”的非遺傳承人。“三仙女傳說”講的是“朱果發(fā)祥”的故事。有天，仙女恩古倫、正古倫、佛庫倫三姐妹到圓池洗澡，三妹佛庫倫發(fā)現(xiàn)神雀銜來一顆朱果放到了她的衣服上，她心里喜歡，就把朱果含在嘴里，方便穿衣裳。不料一分神，把朱果咽到了肚子里，因此受孕，生下了滿族先祖布庫里雍順。這位天生圣子，長大后平定了三姓之亂，筑鄂多哩城，自稱貝勒，建立了滿洲。

《滿族老檔》和《安圖縣志》，都收錄了這一傳說，被視為滿族“開基之始”。學(xué)者研究認(rèn)為，“三仙女傳說”脫胎于“玄鳥生商”，是愛新覺羅家族“君權(quán)神授”的自圓其說，也是滿族的起源之說。“三仙女傳說”被列入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使這一歷史悠久的民間傳說得以保護(hù)和傳承。

一九〇八年，安圖縣首任知縣劉建封在長白山北麓的圓池刻立“天女浴躬處”石碑，把“三仙女傳說”的發(fā)源地定在長白山圓池，滿語稱“布勒瑚里”。

作者簡介：安學(xué)斌，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小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延邊作家協(xié)會理事，安圖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已發(fā)表作品三百余萬字。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