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干二支十七斗,給東四十二條寫信,堅持了十二年。
兩個地名近乎數(shù)字,因為夢想,被我寫在同一個信封上。
東四十二條,在北京,肯定赫赫有名。我在收信人地址寫上“北京市”,緊隨其后寫“東四十二條”,地址就算填完整了。下一行寫“《兒童文學》編輯部”,是收件人。地址如此簡單,那邊卻一定能收到。
北干二支十七斗,是我家,籍籍無名,我不敢寫在信封上,要是東四十二條按這個地址回信,郵遞員就不知道該送到哪里了。我得精確到省、市、縣以及鄉(xiāng)鎮(zhèn),村名就不用寫了,寫上“元新小學”即可。長長的一大串地址,能把人看暈。
可是,誰要是來找我,依那個長地址去找,照樣會找暈。村名和學校名字,都是新取的,迄今三十年了,知道的人也沒有幾個。你問路,沒人說得上來。
海子灘引來黃河水澆地,修了好多渠,一條南干渠,一條北干渠。干渠下分出支渠,北干渠向北,依次五條支渠;南干渠往南,一共六條支渠。每一條支渠上,又分出若干斗渠,把黃河水輸送到壟渠,最后流進農(nóng)田里。
北干渠,二支渠,第十七條斗渠,灌溉了一千多畝黃沙地。我家在這里,叫元新村。有個小學校也在這里,叫元新完全小學,我在小學里教書。
四千多個日子里,我一直在,幾乎每天重復在家和學校兩點一線之間,往來折騰。有人找我,先找到北干二支渠,再找到十七斗,就找到我了。數(shù)字化地名,冷漠干巴,不文藝,卻科學。可是,我是孤獨的,就像沒有在這個世界上一樣,從故鄉(xiāng)離開,就消失于無形。很少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更不會有什么人越陌度阡,前來尋訪。
那時候,我十七歲。老實,木訥,懦弱。
上完了初中,沒打算上高中,我升學考試都沒參加,就隨家遷到了黃河灌區(qū)。現(xiàn)在想來,我那時年少,和大多數(shù)人年輕時一樣,心里充滿了“出逃”的欲望,躁動不安。年輕的心里,有一種生命力,在我不自知中推我向前,卻不知又將去往哪里?我眼前一片迷茫,又急不可耐。恰巧,政策在召喚,家庭要遷徙,帶我“逃”出大山,到了沙漠邊,讓我誤以為到了目的地,就像《百年孤獨》中布恩迪亞一家到了馬孔多。此后十二年,打莊窠,蓋房子,務(wù)習莊稼,像機械一樣勞作,不知道將來該去做什么。
村上新修了小學校,要招代課教師,村干部動員我去參加考試,于是我就去考了。考試內(nèi)容是小學五年級期末試卷。十幾個人參加,我考了第三名,前兩名入選。學區(qū)區(qū)長主持考試,考完后對我深表惋惜,說學校若再招代課老師,我就不用考了,到時可以免試錄用。
被“候補”為代課教師之后,日子仍在慢慢流逝。我百無聊賴,甚至拜村子上一個老笸籃匠為師,跟他學編笸籃。我爹有夢未竟,想讓我實現(xiàn)。他年輕時買過許多醫(yī)學書,鎖在柜子里,那時就拿出來給我,鼓勵我學醫(yī),于是我像模像樣地學起來,半夜三更點了煤油燈,背湯頭歌訣。
過完年,學校缺人手,我于是進了學校,當起了孩子王,一當十二年。十二年,一言難盡。能做下去,做了十二年,只因我骨子里安分,給件事就做,且總想盡心盡力做好。但能教十二年書,卻也是因為一直沒有教好。直到有一天,感覺該做的都做好了,不辜負村上人的期望了,我才敢離開。如果要我找詞兒概括一下,該是“奉獻”“敬業(yè)”“堅持”這幾個詞吧?這些,都是我在那一片土地上堅持了十二年,慢慢所學到的。
給東四十二條寫信,開始于那時。我生于山村,讀書少,讀雜志更少,讀過的書刊屈指可數(shù)。《兒童文學》算是其中之一,印象最深,恰好我又在當孩子王,就悄悄寫了些文字,年少無知,不無編造之處,美其名曰“小說”,從雜志目錄頁上抄了地址寄過去。不久收到編輯退稿,對方還寫了退稿信,寥寥數(shù)語。我備受鼓勵,著實當回事,堅持往國家級期刊投稿十二年。稿子投過去,大多石沉大海,我卻不能自知,拿出鍥而不舍的精神,繼續(xù)寫,繼續(xù)投。以至于心有所系,直到如今,仍常常于夢中到《兒童文學》編輯部去,見以前所寄文字,都變成了鉛字印刷出來。編輯們肯定對我有印象,時不時給個“優(yōu)秀讀者”,甚至讓我發(fā)過兩篇短小文章,也算是《兒童文學》給了我安慰:寫不好,卻要堅持投,精神可嘉。
初學寫作時,聽人說要寫在方格稿紙上,便以為方格稿紙是高檔貨。實際情況是當時也很少見到,自己又沒錢買。后來能買得到了,用起來也非常珍惜。每有文字,都正楷抄寫,不敢潦草,怕編輯看不清楚。
我不后悔,若不是那樣用傻勁兒磨自己,就連現(xiàn)在這樣子,怕是也磨不出來。
我不僅磨我自己,我把夢想也“強加”給學生們,給他們訂雜志,讓他們讀課外書,鼓勵他們寫作。見孩子們有好文章,改過一番之后就寄出去,幾乎能每投必中,經(jīng)常在《小學生優(yōu)秀作文》《故事作文月刊》上發(fā)表或獲獎,甚至有學生在《兒童文學》上發(fā)過一首小詩,收到魯迅文學院少年作家班發(fā)來的邀請函。孩子們有成績,對我是鼓勵。我曾引用一首打油詩自嘲:“天下文章數(shù)三江,三江文章數(shù)吾鄉(xiāng),吾鄉(xiāng)文章數(shù)我弟,我為我弟改文章。”這背后,也有一點點自豪。
后來,有人偶爾會來北干二支十七斗找我,也無正事,只為和我說說話。其中一個叫李浚,一邊在工地砌磚,一邊寫詩;另一個叫李湛春,是糧站臨時工,寫文章,也搞攝影。因為在報刊上見過我的名字,就來相訪。現(xiàn)在想來,文學熱鬧過后,突然一片冷清,他們也一定孤獨。那時,我為生計所累,清瘦,蒼白,滿眼迷茫。來訪者回去,也許會想一個問題:生活究竟騙了誰?一個人獨行,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孤獨,當遇到旅途中另一個跋涉者,就會為印在他身上的滄桑所觸目驚心。多年之后,我們?nèi)匀槐3种@種交往,淡如秋水。還有一些人,一直沒有見過面,后來見了,心生欣喜,說一聲:“哦!是你。”
更多時候,我在想生存的問題。在那塊地盤上,想把日子過下去,而且過好,真不是件容易事。我和別人一樣,挖空心思想從土地上增加收入。不但種了糧食,還要跟風種各種經(jīng)濟作物,有時押對了寶,能多賣幾個錢,有時行情不好,搭上力氣還賠錢。
除種地外,我們嘗試過多種方式,企圖改善生活。我媽養(yǎng)了頭老母豬,下了豬娃子,等到出槽,我就捎在自行車上去賣,在陌生的村莊走街串巷。進了村就扯開嗓子吆喝,狗兒們聽見了,圍上來跳著腳撲咬。好對付的,一蹲身假裝拾石頭,就嚇跑了。難纏的,能攆著車子尾隨老遠。豬娃子價格時高時低,我們很少趕上好行情,總是賣不上好價格。好在喂老母豬盡用些殘湯剩飯和飼草,攤不了什么成本。我們家養(yǎng)過奶牛,早上四點多,我和父母起床擠牛奶。我甚至圍起個大院子,想辦一個養(yǎng)牛場,但最終因種種限制沒有辦成功。小打小鬧養(yǎng)了十多年,直到我在外漂泊快結(jié)束時,才勸父母賣了所有的牛。養(yǎng)牛沒有改變困境,徒為父母增添了許多辛勞。如今想來,心有愧疚。
在土地上摸索多年后,我深知一畝土地能回報給莊稼人的實在太微薄。于是我想離開土地,到別處討生活。從有這個想法,到下定決心,經(jīng)過了好幾年時間。在決定之前,我一直不敢說,因為我不知道,離開土地我該去哪里。
當我說出這個想法時,正是盛夏。有一天,我戴著草帽,領(lǐng)著年幼的兒女,在打麥場上看草販子用機器打草包。想著即將去往未知的地方謀生,心里竟生出許多傷感,覺得以往十多年,還是幸福的。我對這田園生活,無盡地留戀著。
離開土地,已然二十年。在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中,累了,知道有一個地方可回去,有父母,以及土地在。
在鎮(zhèn)子上開店,我依然舍不得放棄土地,堅持種下去。到后來,推行土地流轉(zhuǎn)。我和大部分人一樣,把地包了出去,到別處謀生。
離開村莊,走著走著也會累。累了就想:如果有一天,誰一聲令下——各就各位!我就回到北干二支十七斗。這位置,屬于我。
(責任編輯 蘇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