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娘家兄弟從鄉下老家托人帶來的包裹,方方正正的,不用猜就知道,一準就是我最愛吃的爆花糖。
每年初冬一直到次年初春,便是制作各種農家風味食品的好時節。每到此時,各種純手工制作的綠色食品,粉條、糍粑、米花、爆花糖等等相繼而出,開啟一年之中舌尖上的盛宴。
打開包裹,呈現在我眼前的果真是一塊足有好幾斤重的爆花糖。取來小刀,順著爆花糖制作時留下的刀痕,切下一小片,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滿嘴香酥、甘甜、綿柔,集色、香、味于一體,既慰藉口舌之欲,又填充腸胃之饑。
爆花糖,這種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農家食品,是我們這座小城里,那些常年行走在大街小巷中的小販們的挑筐中、推車上的常見貨品。這種“土氣”的東西,雖然不能與超市里那些包裝精美的糖果、點心一樣登上大雅之堂,擺放在筵席上,但從誕生之日起,因物美價廉的特性,它始終未曾被尋常百姓冷落過,任歲月流轉,經久彌香。
我的老家就是一個頗具盛名的生產爆花糖的村莊。聽父親說,這種手工制糖的技藝,還得上溯到他的太爺爺。由于那里山多地少,祖輩們為了生存,大多以手藝謀生。太爺爺十幾歲就學會彈棉花,跟隨大人們走南闖北。有一次來到江西贛州,在一雇主家落下腳來。雇主家的左鄰右舍,見太爺爺他們手藝精湛,為人也忠厚,都約請他們。因此,生意十天半月也沒有完工。
雇主家有一女兒,年紀與太爺爺相仿,不知是因太爺爺背著那張與身形相稱的長長的彈棉弓而顯得優雅,還是因他棒槌下彈出美妙的韻律像山歌一樣好聽,又或是太爺爺的臉龐那樣方正、俊朗、清秀,總之,少女的春心萌動了。有事沒事,她都圍著太爺爺他們轉,有話沒話,都尋太爺爺說。太爺爺呢,自從離開家鄉,就沒有了一個能說上話的玩伴,又見那女子不僅長相生得惹人歡喜,性格也活潑可愛。自然,每次一見到她來,就好像天空立馬敞亮許多,心里暖意融融。
漸漸地,他們無話不說。他告訴她,他的家門前有一條碧水常清的小河,就是這條河流,孕育了他的祖祖輩輩,生生不息。屋后有一座讓你半晌也轉不出來的大石山,在那座石山下,有一座磚木結構的拱檐院落,那是前朝一位官員修建的。太爺爺每每說到這兒,眼睛總是泛起亮光,神情也興奮起來。他說,他的先人是因為讀書才平步青云,才有能力建起了這么大的家業。只可惜,在后來的時間長河中,家道中落,到他們這一輩只能靠手藝為生。說到這里,太爺爺眼中的光亮就會暗淡下來,聲音也會越來越低沉。好在那女子并不計較太爺爺家的沒落,依然用那朗朗的笑聲,感染著太爺爺對生活的豁達。
時常,每當太爺爺他們有閑暇時,女子就會領著太爺爺與她的姊妹一起玩耍。有一次,太爺爺在玩耍的時候,無意中看到女子家中晾曬的麥芽片。出于好奇,他走近去仔細觀察,卻總看不出究竟來。詢問女子姊妹,大家都支支吾吾,問急了,她們就說,那是用來做爆花糖的,爆花糖你也吃過的。太爺爺說,爆花糖好吃,告訴我怎么做吧。她們說,你是外鄉人,我們不會告訴你的。
時間過得飛快,眼看就要過年了,領頭的叔父決定,再過兩天就收工回家。太爺爺得知這一消息后,想到與女子分別在即,難舍之情涌上心頭。他約上女子來到戶外,女子已是淚眼婆娑。他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相對無言。誰知世事難料,在相處的這些日子里,雇主見太爺爺為人實誠,又有一門能養家的手藝活兒,正愁家中只有閨女而感到郁悶,便起了招太爺爺為上門女婿之意。是夜,雇主親自向叔父請求,叔父沉吟半晌后說:只要咱娃沒意見,他完全可以代表娃的父母做主。于是,便叫來太爺爺把事情說了。誰知,太爺爺是個戀家的人,不愿舍棄家中的親人,但又不想與那女子分開。太爺爺便在叔父與雇主之間多番懇求,在給出高額彩禮后,終于攜那女子回到了家鄉,她也就是我父親的太奶奶。太奶奶也是個勤勞的人,樣樣農活兒都做,自然也將做爆花糖的絕技教會了太爺爺。于是,從那時起,太爺爺與太奶奶就又多了一門生意,每當冬春時節,便在家里制作爆花糖,以添補家用。這門技藝傳承至今,已有近百年的歷史。
經過幾代人的傳承,到我們這一輩的時候,在我家方圓幾十里的鄉村中,已有好幾處爆花糖作坊。盡管制作方法大體相同,但各有獨到之處。在我看來,最好吃的還是要數我家的爆花糖。它不僅傳承了我父親太奶奶娘家的制作技藝,也融合了我家祖輩們幾代人在制作過程中積累的寶貴經驗。到我父親自立門戶時,爆花糖的制作技藝已爐火純青,做出來的爆花糖尤其甘甜香脆,余味綿纏。可惜的是父親的制糖技藝,在他的壯年時期,由于特殊的原因,幾乎無用武之地。一方面是爆花糖沒有了交易市場;另一方面是爆花糖的主要原料如麥子、苞米、糯米、紅薯等極為匱乏。人們用來當糧食吃還不夠填飽肚子,哪還有余糧做零食呢?盡管如此,母親總還是要千方百計地貯存一些原料下來。她說,不能讓父親祖傳的這門技藝在他們這一代失傳。待到每年快要過年的時候,她就會讓父親顯露身手。爆花糖做好后,或用于春節招待客人,或作為禮品送給親戚朋友,這樣也能為家中節省一筆開支。
每年的這個時候,也是我們姊妹幾個最快活的日子,因為制糖就意味著我們有零食吃了,我們都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
父親首先取來新鮮的小麥,先曬一次,再用清水浸泡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將泡脹的小麥平攤在幾只竹制的、鋪有浸濕紗布的特形簸箕里,再灑些水,蓋好,放在埋著炭火的灶膛邊。每天還需移轉簸箕方位兩至三次,使其面面受溫;并噴水兩三次,促其發芽。大約五至七天后,麥子發芽了,麥芽長到七八寸,等顏色由嫩黃轉嫩綠后,再將麥芽連根帶葉拆下。由于它們根須交錯,成為一餅,需將它們分別懸掛在屋子的通風處風干。干到一定程度后,將麥芽洗凈,用石臼搗成汁末,備用。
再取新鮮的紅薯洗凈,去皮后,將紅薯切成小塊,放入一口被我們老家稱之為“荷葉鍋”的大鐵鍋里,用大火煮熟,再用中火熬成糊狀。然后將備用的麥芽汁末倒入紅薯糊漿中,攪拌均勻。而后改小火,邊熬邊攪,以防粘鍋。熬上大約半小時后,即可熄火。放涼后,倒進一只布袋里,將里面的汁水過濾出來后,再倒入大鍋中,蓋上蓋子,又燒大火煮。汁水煮開后,揭去蓋子,繼續熬,以使汁液里面多余的水分快速蒸發。在熬的過程中,仍要多次攪拌。一直熬到鍋里的糖汁稍稍濃稠的時候,改小火接著熬。這時候,只見鍋里翻騰著一個一個像粟米狀的小泡,父親叫它們“粟米泡”。與此同時,鍋內飄逸出的香氣也越來越濃烈,父親說,那是麥芽與紅薯經催化作用而形成的“化合反應”。只見他的手臂在鍋內攪動的頻率越發快速,因為此時的糖汁更容易粘鍋底。大約經過兩個多小時后,直到父親能用筷子將黏稠的糖汁挑成絲狀,制作便基本上完工了。
待糖汁放涼后,就可以直接食用了。這是一種沒有任何添加劑的純手工的糖汁,我們稱之為麥芽糖,它有潤肺止咳、健脾養胃、潤腸通便的功效,是孝敬長輩的佳品。父親往往會裝上幾罐玻璃瓶,準備拜年時送給那些年長的親戚們,剩余的就是用來制作爆花糖了。當然,嘴饞的我們,這個時候也是可以吃上幾口麥芽糖汁的。母親拿來干凈的筷子,挑出些許,糖汁扯著糖絲,越拔越長,母親就將糖絲纏繞在筷子上,繞上幾圈后,再遞給我與弟弟妹妹。看著焦黃油燦的糖汁,我們姊妹幾個,都很珍惜這難得的美味,大家都只用舌頭一點點地去舔食糖絲,讓麥芽糖的甜美,順著糖絲,慢慢溜進我們的腹腔,滋養我們的童年。
父親料理完麥芽糖后,緊接著就該炒爆米花了。我當然還是繼續做著老本行——燒灶火,只是操作的主角由父親換成了母親。炒爆米花的工序同樣重要且繁瑣。一般可選擇的原料有兩種:一種是糯米,另一種則是苞米。糯米呢,又有兩個品種:一種是長條形米粒的糯米,另一種是米粒短而圓的糯米。大多數時候,人們首選的是第二種糯米。因為這種糯米,不僅糯性好,而且香味更濃郁,是人們青睞的佳品。只是那個時候,糯米在我們老家實屬稀罕之物,家里只有在春節制作米花時,才會去動用那些極為珍貴的米粒。一般我們只能選擇苞米來作為爆花糖的原料。
母親將鐵鍋抹上一層薄薄的豬油,將浸泡了三至四個小時的苞米,倒入鍋中,我將灶火燒成大火,母親開始不停地翻炒,炒到苞米的水分完全蒸發,看到有苞米接二連三地開始爆開時,母親就讓我將大火改為小火,蓋上鍋蓋。不一會,只聽得苞米“噼里啪啦”地在鍋內鬧騰,那聲音一聲緊著一聲,像鞭炮似的。這個時候,我的心跳也跟著那些聲響,在胸腔里撞擊,生怕它們要將捂得嚴實的鍋蓋掀翻了天。等它們消停了,母親才揭開鍋蓋。一看,嗬!鍋里的苞米一個個全都樂開了花。不過,這個時候我可不敢笑,我還得將這些爆米花身上殘存的褐黑色苞米衣,一個個挑揀干凈。這是一件費力又不討好的差事,苞米衣如果揀得不仔細,做出來的爆花糖不僅樣子難看,還影響其口感,就會招來父母的責備。因此,弟弟妹妹們能躲就躲,只是我是家中老大,無處可藏。常常一鍋爆米花揀完,就會累得頭暈眼花,胳膊酸痛。
最后,父親將揀好的爆米花,分批倒進一個大約長為兩尺、寬為一尺五寸、高四寸的木盒里,撒上一些炒熟的芝麻、花生顆粒,再澆上麥芽糖汁,揉粘成塊,再用一塊比木盒稍小的木板,覆在上面反復擠壓。成型后,用刀子切成長三寸、寬一寸五分的小塊。然后,根據需要,將大小相等的小塊,一層層疊加在一起,再用紙張包好,用稻草纏繞一圈。最后在紙包上粘貼一小塊紅紙,一個方正有形的禮包就大功告成。如此反復包裝,直包到需要的數量為止,這些禮包由母親保管備用。只是這些被包裝起來的方塊糖,過不了多久又會重新融合在一起。不過不要緊,在每小塊之間,那些切割時的刀痕印跡還在,食用時,只需按照這些縫隙,輕輕一掰,就能將它們分離開來。
禮品包裝完后,盒子里差不多只剩一些細碎的爆花糖渣,自然就由我們姊妹幾個打掃戰場。我們將其瓜分后,歸攏,團成塊。當然,大家是舍不得一次吃完的。我們就將余下的各自藏在家中自認為最隱秘的地方,待以后慢慢消受。有時,我們也會拿出一小塊糖,去與村里的小伙伴以物易物。譬如拿一塊手指大的爆花糖,換來一粒玻璃彈子,或一張印有圖畫的小卡片。
轉眼間,幾十年過去了。如今,父母已經年邁,當年那些在父親手中如耍雜戲的制糖工具,現在只能放置一邊。當我與大弟、二弟、小妹相繼離開農村后,從部隊退伍返鄉的三弟自告奮勇,成了我家爆花糖制作的新一代傳承人。三弟說,如今的爆花糖制作,很多步驟完全可以借助現代工具來完成。可倔強的三弟亦如父親一樣,事必躬親,堅持純手工操作。用他的話說,只有這樣,才能真切地體會爆花糖每道制作工序的美妙,這也是一種與先祖們跨越時空的對話,也才能品味出爆花糖這種天然食品的純正。三弟不僅讓爆花糖走出一方鄉土,身影遍及許多省市,同時也將爆花糖的制作技藝無償推廣。一時間,爆花糖這種充滿鄉土氣息的特色食品,聲名鵲起,成了眾人追捧的網紅美食。
一天,三弟逗趣地對我說:“姐,哪天你可要親自再體驗一次爆花糖的制作工序喲。只是這次,我可不會讓你去揀苞米衣的。”
(責任編輯 朱貞明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