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八十五歲生日如約而至,又是一個晴暖的好天。老人家依然精神矍鑠,飽經風霜的臉龐在朝陽中滄桑卻不衰老,她依然和年輕時一樣,對后輩充滿關心,對生活充滿信心,對勞動充滿熱心,對他人充滿善心。
母親總是閑不住,想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她不時教導子輩、孫輩做人的道理、生活的真諦;不時叮囑子輩、孫輩出門小心,認真做事。她手把手地教給晚輩生活的規矩和技巧。
在我們子輩的眼里,母親就是一個生命的奇跡,完完全全的生命的奇跡。在我的記憶中,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身體較弱,不時遭到不同病痛的侵擾,需要形形色色、不同種類的瓶瓶罐罐盛裝的藥片、藥粉、藥劑來趕走病痛的侵襲,以便繼續勞動,繼續生活,繼續一家人的生計。而在我眼中,母親更是普通的中國勞動婦女,面對生活中的風雨、挫折、艱難困苦,以信念的無窮力量,以大半生的寶貴時光,全心全意地詮釋向上、向善的生活真諦。
八十五載春秋冬夏,多少個嚴寒酷暑、風雪彌漫、霜寒災凍的日子,在母親堅韌的性格下它們都甘拜下風,變成風和日麗的好景致,甚至我們覺得日子過得幸福蕩漾,快樂叢生。我驚訝于母親對生活,對幸福的人生,對母親自己、父親和子孫輩美好未來的堅定信念。
這是一種母親擁有的獨特信念,她有種愚公移山的精神,堅定不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母親對幸福生活的憧憬、追求以及必須實現的愿景從她老人家少年時代就有,而且七十多年來從未有一絲一毫的動搖。直到今天,幸福美好的生活一步步走到母親的身邊,讓她置身其中。其實,現在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母親用自己的雙手一點一滴創造出來的。
特別是母親的針線活兒,每每想起我們都會為之動容,它是母親一輩子的驕傲。燈光下,手握針線的母親是我揮之不去的記憶。
針線活兒是母親那個時代勞動婦女的必修科目,母親做針線活兒的水平令人嘆為觀止,或者說無可挑剔,至少在子女的眼里是這樣的水準。母親做針線活兒的技巧和方法,包括她認真的態度,是母親熱愛生活、勇敢面對生活的真實折射。
我小的時候,母親白天沒有時間做針線活兒,只好在晚上爭取時間縫制。晚上縫縫補補的前提,是讓孩子們安然入睡,以防他們在一旁搗亂。所以,在動針做活兒之前,母親都要克服孩子們想要頑皮加入的念頭,讓孩子們的童心沉浸到美好的夢鄉。母親哄我入睡,大多時候我都真的進入了夢鄉,一直睡到東方魚肚發白。但有時候,任憑母親使盡各種溫柔的手段,我也難以睡著。在她的強制下,我小小的心思不得不隨機應變,合上眼睛假寐。
母親做活兒的迫切心情讓她沒有察覺到我的裝睡。于是,一切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我先是合上眼睛,發出均勻的呼吸,仿佛真的睡著了一樣。但兒時的頑皮注定我過一會兒就會微微睜開眼睛,把眼睛瞇成一條小小的細縫,偷偷地打量母親的身影。只見黃暈的燈光下,母親麻利地紉針、穿線、捋線、系線,然后走針、撫平針腳、理順衣服。她的動作反反復復,顧不上停歇。那時候照明條件差,有時母親還要剪掉發黑的燈芯,挑亮油燈,以便看清手里的活計。看著看著,我的眼皮就開始不停地打架,一會兒就真的進入了香甜的夢鄉。第二天早晨醒來,被淘氣折磨得不像樣的衣服,竟然規規矩矩地靜臥在枕頭邊,似乎忘記了它們曾經遭受的非“衣”折磨。
成年以后,偶爾受睡眠不好的困擾,我就會想起小時候母親在油燈黃暈的光線下縫縫補補的情景。想著想著,就能像小時候一樣安然入睡,一覺睡到大天亮。這種方法遠比傳統的數羊、現代的心理暗示有效,成為我偶爾失眠的制勝法寶。
春節,我回家探望母親,和母親、其他親人們一起共度新春。早晨吃完了餃子,八十五歲的母親便多次問我:有沒有縫得不牢的衣服?哪顆扣子松了?我不以為然,說:“媽,沒事兒的,人家現在都是機器縫的,結實著呢。”
母親更不以為然,嘴一撇說:“機器縫得就一定結實?夠嗆吧。”我拗不過母親,只好脫下新買的襯衫,讓母親重新釘扣子。我說,“媽,我給你紉針吧!”母親說,“不用,我自己紉,能紉上的。”
借著上午明亮的陽光,母親把滄桑的臉頰努力貼近針孔。她蒼老卻不失靈巧的雙手先捻細縫衣線的一頭,使線的一頭呈細小的圓錐狀,然后一只手捏著縫衣針,另一只手捏著線,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往針孔里穿線,結果第一次不行;她搓一下線頭,再來一次,還不行;母親調整了姿勢,再搓線頭,仔細地把它對準針孔,第三次穿線終于成功。這個時候,子女們的眼睛就是一部焦距沒有調實的照相機鏡頭,大家的視線都模糊了。我用手機拍了一張母親做針線活兒的照片給孩子看,孩子說:“原來這就是詩里面說的‘臨行密密縫’啊!”
其實,我知道,母親沒有那么守舊。她老人家不相信的不是現代機器,而是操縱機器時不夠認真的心和心不在焉的手。時光倒退三十年,在母親還算年輕的時候,家里添置了母親盼望已久的縫紉機。縫紉機剛搬回家里的時候,母親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她精心照顧縫紉機,輕拿輕放,平時經常擦拭,勤于上上油潤滑,并下功夫學習如何操作縫紉機,使自己的縫紉水平精益求精。可惜的是,由于受纏足的影響,她的手腳配合不便,母親學用縫紉機的效果始終不是很理想。
母親也有不動針、不做針線活兒的時候,這往往是受祈盼吉祥如意的民俗的限制。最典型的日子,是每年的農歷二月初二,也就是“二月二、龍抬頭”的時候,寓意一年中美好發軔的日子。母親認真地告誡子女,這一天不能動針做針線活兒,要不然會傷到龍頭,減少新春的吉祥呢!
母親從小時候學做針線活兒開始,縫縫補補、刺刺繡繡七十余載,各類工具配備齊全,用時也總是得心應手。就拿錐子來講,母親的針線盒里有自然天成的牛角、羊角錐,有父親用粗鋼絲磨制的鋼絲錐,也有把縫衣針固定在錐子把上的針錐子。就算是普通的縫衣針,也粗細不等,長短各異。這些縫衣針當然有不同的用途。最粗、最長的大號縫衣針,看上去粗獷豪爽,它的穿透力很強,一般用來縫制皮質蒙古袍或者納鞋底,這樣做起活兒來省時省力;中等型號的縫衣針,長短、粗細適中,一般用來縫制衣服、被褥,做較為細致的針線活兒;苗條秀氣的小號縫衣針,主要用來“工筆描繪”,做細致入微、體現藝術構思、增強美感和耐用性的針線活兒。和各種型號的錐子、縫衣針相配套的,是粗細不同的各種縫衣線。最粗,或者說最寬的“縫衣線”,是用牛皮制成的細皮條,一般用來縫制馬鞍子上的馬韂;中等粗細的“縫衣線”是母親自己擰成的麻繩,常被用來納鞋底,麻繩的特點是耐磨、抗用、牢固,不懼寒暑干濕;一般較細的真正的縫衣線,則依據線的顏色和所縫制的物品予以合理配用。
母親在做針線活兒的時候,精神高度集中,像學子在考場一樣屏氣凝神,又像書法家書寫作品,既胸有成竹,又落筆謹慎。她細密均勻的針腳不亞于縫紉機縫制的針腳。這時候,母親的縫衣針就像鐘表里的秒針般精準,不差分毫。
光陰似箭,母親轉眼已過耄耋之年。隨著鐘表的轉動,隨著時間的推移,沿著母親均勻細密的針腳,母親的子女都健康成長,長大成人,成為父親或者母親,而母親的針線活兒依然不老,繼續倔強地書寫屬于自己和家族的傳奇。
(責任編輯 宋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