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閣樓與飛鳥

時隔多年，我仍清楚地記得搬進閣樓是在一個陰沉的雨天。已是深秋時分，我的心情像極了天氣，凄冷又無助。那年我剛上初中，一家人隨著爸爸工作調動搬到了陌生的城市，暫時居住在被稱作“城中村”的地方。所謂的新家，位于小巷錯綜的深處，是一間閑置多年的老屋，不過十來個平方米。借著房頂較高，房東用舊木板搭了一層吊鋪，形成上下兩層，爸媽住在兼做客廳和廚房的一樓，我則寄身于閣樓。

小小的閣樓不過巴掌大，僅有的一扇天窗灰蒙蒙的，床和矮桌之間只能側身通過，墻角堆放著房東阿婆留下的陳年雜物。我小心翼翼地走在薄薄的地板上，腳步稍重些就會抖落灰塵，急得爸媽在下面不停喊著“輕點兒，都瞇眼睛了”。

瑟瑟的秋風帶著雨晃動窗欞，順著縫隙毫不客氣地涌進了閣樓。逼仄，蕭然……那些在課本里學過的詞一下子浮現在我眼前。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心里仿佛有了洞，伴隨著窗外的電線聲，嗚嗚作響。

相比適應新家，更難的是適應新學校。我是半路插班的，老師講課有口音，我的課堂筆記寫得一塌糊涂，課后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同學。他們之間講著方言，我完全聽不懂，只能點頭、搖頭或討好似的微笑。原本我的英語成績不錯，現在卻像是在聽天書，之前的學校還在教音標、拼單詞，而這里已在背整段的課文、學深奧的語法。

“新手村”的我一下子被投到了“王者區”，糟糕的是，我依然是菜鳥，毫無技能，更別提裝備了。一個多月過去，我依然沒有朋友，功課也落下很多，曾經的優等生在這里成了“落后生”。不出意外，我被請了家長。聽到老師一通批評，媽媽長嘆一聲，眉頭緊鎖，卻沒有責備我半句。

深夜里，我在半夢半醒中隱隱聽到爸媽刻意壓低的爭論聲。我側耳細聽，是媽媽在埋怨爸爸，怪他不該一意孤行帶全家來到陌生的地方，至少他們先安頓好再接我來也不遲，現在讓我也受到了影響。爸爸則覺得媽媽不理解自己，他認為一家人就應該在一起，我正處在成長關鍵期，爸媽的陪伴和關愛非常重要。他們倆爭吵得越來越激烈，最終以媽媽的啜泣收場。我咬著被角不敢出聲。他們會不會因此分開？我會不會一直這樣糟糕下去？我內心充滿了恐懼，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昏昏睡去。

第二天醒來，爸媽依然和善，有說有笑。媽媽細心地將午飯裝好，叮囑我不要太擔心功課，吃好才是最重要的；爸爸則給我打氣，說一切慢慢來，要相信自己。我走出家門騎上車，才發覺眼角濕濕的。

時間久了，我不再害怕晃晃悠悠的樓梯，上躥下跳，輕巧如燕。我不禁自封女俠，自吹是會輕功的人。我沒有長長的頭發，更不是童話中住在閣樓上的公主，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生，但很慶幸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每一天過得平淡而溫馨。

爸爸的薪水不高，剛夠一家人的開銷。媽媽總是變著法子做我喜愛的美食。每到黃昏時，隨著媽媽一聲聲地喚我下樓吃飯，飯菜的香氣早已飄到閣樓上，不只是我的胃，我的心也熨帖、溫暖起來。

一天，早出晚歸的爸爸從懷里掏出一包糖炒栗子，招呼著“趁熱吃，冬天吃這個最香呢”。我剝好栗子，給了爸媽各一顆，自己也吃下一顆，然后學著電視劇里的臺詞說：“一家人就要整整齊齊喲?！卑职掷液蛬寢尩氖只氐溃骸爸灰心銈冊?，我再累也不怕?！眿寢尦槌鍪州p輕打了爸爸一下，一家人都笑了。那晚，聽著爸爸的呼嚕聲，我睡得踏實香甜。對于未來，我已充滿斗志，不再懼怕，這間小小的閣樓就是我最強大的后盾。

日子一天天過去，門前的梧桐開著花，像是粉色的云朵從閣樓的天窗探進來，偶爾風一吹，“啪嗒啪嗒”落下，那是春天在告白。我趴在矮桌上狂抄借來的筆記。試卷上的習題做了一遍又一遍，功課慢慢追上，原本緊張的我稍稍松了口氣。我學累時就到墻角的雜物堆中翻找書看。那是我無意間發現的，拂去上面的灰塵，一捆捆書被麻繩細心地捆綁著。有名著、歷史書，還有地理、科幻類的書籍。我興奮地跑去問房東阿婆，她說是她外孫留下的，他已考上大學去了外地，如果我有興趣可以隨便翻看。一時間，我覺得自己發現了寶藏，它們待在閣樓的角落那么久，就是在等我來發掘。

我最喜歡一本中英文對照的書。這本書沒有了封面。泛黃的書頁里，一行英文、一行譯文稀疏地排列著，每一句都很短，讀起來也不是很費勁。我磕磕巴巴地嘗試翻譯，遇到不懂的單詞先用詞典查閱，再對照書本的譯文。一行行字句充滿了韻味?；ǘ?、星星、雨滴，萬事萬物匯成的情愫，說不出，卻在心底涌動、翻騰。

夏天的閣樓悶熱、潮濕，天窗徹底打開才勉強有幾縷燥熱的風吹進來。我繼續翻讀那本薄薄的書?！跋奶斓娘w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弊x到此句時，窗外的月亮很圓，銀光如水，映得整間閣樓透明發亮。我借著月光在墻壁上做著手影。一只鳥兒扇動翅膀，不停地翻飛，越飛越高，最后飛出了天窗。我的心在那一刻，也如這只飛鳥呼啦啦地飛了起來，唱著歌掠過千山萬水，飛向更廣闊的天空。

在學校，我漸漸被老師和同學注意并認可。我的周記常被老師當作范文在課堂上朗讀，英語成績也是突飛猛進，我甚至敢在班會上用英文進行朗誦。“The bird wishes it were a cloud.The cloud wishes it were a bird.”老師的眼前一亮：“你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我篤定地點頭：“知道！鳥兒愿為一朵云。云愿為一只鳥兒?！?/p>

老師贊許地微笑：“你念的是首小詩，出自泰戈爾的《飛鳥集》?！蓖瑢W們發出贊嘆，驚訝于我會讀這樣的書。老師說，詩和遠方都是生活給予的，只要我們肯去發現，去探索。原來這就是詩！我欣喜于知道，每個人都可以寫詩，寫出自己詩意的思考與感動。當然，我也能。

我越來越喜歡待在閣樓上，除了寫作業就是看書，有時看得無聊了，就在紙上胡亂寫詩或自編故事，無拘無束，天馬行空。想想吧，一個被困在閣樓的少女，有非凡的魔法，總會錦衣夜行，做很多沒有人知道的事，她還會寫詩，多么有趣。有時寫著寫著，夜色深沉，我便枕著書本睡去，在夢中笑出了聲。

又一個秋天到來的時候，我有了朋友，一個像小鹿的女生，陽光活潑。她喜歡看我寫的故事，也會給我講笑話、教我說方言。當我邀請她來我家時，我其實忐忑不安，害怕她會為此看不起我。誰知，她站在閣樓上驚嘆：“在這里你肯定可以等到一封信，就像哈利·波特一樣，開啟你的魔法旅程?！甭牭竭@句話，我內心狂喜，局促與不安一掃而光，這個朋友我交對了！那天我們一起唱著喜歡的歌，唱到太陽落下，月亮升起。夜色中，不知誰家的茉莉開了，歌聲隨著花香飄得很遠。

閣樓的窗鑲嵌著四季的景，花開花落，月缺月滿。小小的閣樓承載了我太多的回憶：因暗戀的男生喜歡別的女生而失聲痛哭；因讀完一本大部頭著作而滿心歡喜；收到理想高中的通知書時，與爸媽擁抱歡呼……直到有一天，我起身的時候，頭猛地碰到了房梁，我長高了。就這樣，我在閣樓度過了難忘的三年。

不能忘懷搬離閣樓時心中說不出的惆悵。最終，我如鳥兒般飛離此處，與我的青春就此告別。后來，隨著城市的改造，老城區拆遷，閣樓也消失在鋼筋混凝土的喧囂中。但那間小小的閣樓始終在我記憶的深處，我無數次尋至那里，重新坐在桌前，月光輕柔，花開如海，而我再次如飛鳥展翅，隨著四季輪回，開啟一段如夢似幻的青春奇妙之旅。

（本刊原創稿件，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