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康熙的紅票?一七0六和一七0八年,康熙派出兩個由傳教士組成的團去西洋,但一直未收到他們的任何信息。一七一六年在第一個團出國的第十年,內務府印出一份粉紅色公文,或稱公開信、尋人啟事。這封公文寬三十九厘米,長九十三厘米,用紅色印刷,四周有龍紋,印有滿文、漢文和拉丁文三種文字。英文稱為“RedManifesto”,中文就稱為“康熙的紅票”。紅票印了三百份,讓廣東官員交給歐洲商船,由他們帶回歐洲散發。同時也交給北方來的俄羅斯商人。這份公文散落在歐洲各地,至今仍有十八份收藏在各大學或博物館。其中一張出現于二0一九年北京春季藝術品拍賣會, 拍賣行估價七十萬至八十萬元,最后以一百六十一萬元成交。成交價大大高于估價,正在于這張紅票的非同尋常,孫立天的《康熙的紅票:全球化中的清朝》一書意在通過“紅票”告訴我們清初朝廷對全球化的反應,本書的副標題“全球化中的清朝”正揭示了其含義。
記得電視劇《康熙大帝》結尾的歌詞中有一句是“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如果康熙真的活得更久,中國以后會如何?《康熙的紅票》有助于解開這個謎。
隨著十五世紀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全球化開始啟動。作為全球化的一個重要內容,天主教傳教士前往世界各地傳教。對傳教士是否寬客、接受是對一個國家開放態度的檢驗。
明代天主教傳教士已進入中國。當時進入中國的主要是一五三四年成立的耶穌會的傳教士。教會選擇頗有聲望的神父作為傳教士,他們不僅精通教義,而且是多學科的專家。他們語言學習能力強,社會適應能力也強,加上中國文化有相當大的包容性,這些使得他們得以融入中國社會,甚至進入一些邊遠的山村。
傳教士知道,傳教活動能否順利、有效,關鍵在統治者對傳教的態度。因此,傳教士努力進入上層社會,與上層精英和最高統治者交往。他們也知道,讓上層精英接受抽象的教義是困難的,于是他們就從實用技術知識和人際交往開始。明代傳教士進入上層社會主要靠的是天文歷法知識和火炮技術,以及他們與徐光啟這類士大夫官員的友好關系。清初的傳教士走的仍然是這一條路線。
耶穌會的傳教士安文思和利類思從一六四八年進入北京,直至他們分別在一六七七和一六八二年去世,在北京生活了多年,經歷了順治、康熙兩位皇帝。他們原來是張獻忠朝廷的官員,被清軍俘虜,受到多爾袞、豪格兩位親王的保護,并成為豪格的家奴。豪格去世后他們的奴籍轉到佟圖賴名下。佟氏是滿人化的漢人,康熙的母親就出自佟家。要注意的是,這里說的“奴”并不是那種毫無人身自由又受苦受難的奴隸,而是家奴。“奴”僅僅是一種社會身份。“包衣奴才”是與主子關系最近的“奴”。他們的地位取決于主子的地位。主子的地位高,他們也高。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是康熙的“包衣奴才”。利類思和安文思作為佟家的“包衣奴才”,有機會進入宮廷。
最初滿人對傳教士群體的重視還在于他們可以引進火炮技術。滿人在與明軍的對抗中認識到火炮的威力,但他們不會造火炮,也不了解相關技術。傳教士通過洋人為他們購買火炮,并引進火炮人才,以此接近上層統治者。
一六五三年,佟氏解除了利類思和安文思的奴籍,但他們與佟家仍保持親密的關系。借助于這種關系,他們結識了順治皇帝。順治皇帝對他們相當友好,并賜錢、賜地讓他們蓋教堂。一六五五年,圣若瑟教堂落成,這就是今天王府井的天主教東堂。這時與順治關系密切的還有湯若望等傳教士,他們獻給順治各種西方機械小物品,并傳授各種知識,受到優待。保守的楊光先以湯若望主持的欽天監為順治與董鄂妃的兒子所選的墓地風水不好為由,反對傳教士和洋人。但到康熙時,楊光先的反對失敗了。
要了解這種轉變首先要認識康熙的圈子。康熙的母系是佟氏家族,父系是努爾哈赤,支持他登基的孝莊皇后是蒙古王族。一六六六年湯若望在經歷牢獄之后去世,宮廷中沒有傳教士了。一六六八年,耶穌會傳教士南懷仁上書朝廷,參劾楊光先和他負責的欽天監所發布的日歷上的諸多錯誤。利類思上書,指楊光先為鰲拜死黨。康熙處理此案,懲罰了楊光先,并為湯若望平反。利類思和安文思與佟氏關系密切,湯若望在諸子爭位中又以康熙出過天花為由支持康熙即位,他們都進入康熙的圈子。南懷仁在欽天監任職,又作為康熙的老師教康熙數學和幾何,還受康熙委托改進火炮。以后傳教士徐日升、安多、白晉和張誠等都進入康熙的圈子,向康熙介紹西方的知識。從留下的康熙學習西方科目的記錄看,他已不是一般的興趣,而是認真學習。南懷仁等教士不僅讓康熙了解到西方的知識,還深深影響了康熙對世界的認識,特別是歐亞地理知識和俄羅斯在歐亞大陸的角色,這影響了清以后一百多年在北方和西北方的戰略部署。康熙對這些傳教士優待有加。一六八九年康熙與俄羅斯談判邊界問題時,派傳教士張誠參加。張誠了解俄羅斯的底牌,簽訂了《尼布楚條約》,劃定了雙方的邊界與人口歸屬,并建立貿易關系。
南懷仁去世四年后,由于傳教士在天文歷法、火炮制造和與俄羅斯談判中的貢獻,天主教得到朝廷正式認可,他們的合法地位得到正式確認,并被允許在各地從事傳教活動。盡管多數傳教士并沒有官職,但他們以“包衣奴才”的身份進入內務府,可以接近皇帝與近臣。陸續進入中國的傳教士都受到重視,為傳教建立了自己的關系網。他們也向西方介紹中國,包括中國文化典籍、瓷器和中醫的知識等,促進了中外文化交流。傳教士寫給國內的信件成為西方人了解中國的窗口,伏爾泰等啟蒙思想家對中國的崇拜正來自這些介紹。
康熙不僅接受傳教士的進入,允許他們傳教,努力學習西方的各種知識,還與西方使團交往,這表明康熙不僅在思想上有開放意識,而且也努力進行有助于中西交流的務實外交活動。
一七0四年十一月二十日教皇克萊孟十一世簽署了教內的禁約,禁止天主教徒參與中國傳統禮儀活動。這一禁約受到在華傳教士的質疑。關于中國的許多禮儀是不是教義中禁止的偶像崇拜,天主教徒可否參加,成為“中國禮儀之爭”。在華的耶穌會神父們向教廷寄去大量關于中國禮儀的資料,讓他們了解中國禮儀。教皇重視在中國的傳教,特派以教皇特使多羅為首的使團來中國進行溝通。
傳教士希望康熙能接見多羅使團。康熙沒有把這個使團作為外交使團。他沒有通過政府部門安排,而是以私人家庭會見的方式,由內務府安排。內務府是康熙的管家,傳教士作為“包衣奴才”,即家里人歸內務府管,所以多羅使團到中國后的一切行程、活動都由內務府安排。使團走內務府專用的西門,在一處園子中受康熙接見,其間并沒有政府官員參加,多羅向康熙表達對允許傳教的謝意,并要求建立一個聯絡處。康熙同意建立涉及宗教的聯絡處,并建議從在華耶穌會教士中選人,但多羅不相信這些教士。康熙建議派出一個使團回訪,并讓白晉作為特使,多羅又加了法國神父沙國安。多羅本來要宣布禁止教徒參加中國禮儀活動,但看到傳教士們反對就沒提,康熙也沒有提禮儀問題。但在多羅回國辭行時,康熙強調了中國禮儀與天主教并不沖突。多羅告訴康熙,一直在福建傳教的法國神父顏珰是中國禮儀專家。但康熙會見顏珰之后發現他的中文口語與識字能力極差。康熙意識到,對中國禮儀的誤解正是這種無知的傳教士傳達給教皇的。所以,康熙決定對每位入華的傳教士進行審核,并發認證的票,有票的神父才可以在華傳教。這是為了規范傳教活動,并非限制傳教活動。
多羅到南京后發布教皇特使諭令,公開反對康熙要求傳教士領票的要求,阻止在華傳教士領票。在華傳教士希望北京的神父們調停,但在康熙身邊的徐日升、安多都病了。張誠此時已病故,且張誠由于與多羅關系密切使康熙不滿。欽天監的神父閔明我告訴康熙,多羅的這項禁令并不能代表教皇,康熙就把多羅軟禁在澳門。但康熙仍耐心地與歐洲溝通。
他取消了白晉和沙國安的使團。一七0六年派龍安國和薄賢士出使羅馬,但二人杳無音訊,實際他們不幸遭遇海難去世。一七0八年,康熙又派艾若瑟和陸若瑟出使歐洲,同樣沒有回音,紅票正是針對這兩個使團發布的。紅票發布后艾若瑟才被允許回中國。康熙對禮儀之爭一直持耐心的態度。他知道中國文化與天主教并不相容,但希望通過傳教士學習西方科學、文化和各種實用性技術,加強與歐洲的聯系。他并沒有因為多羅的態度而斷絕與歐洲的聯系,這正是他發布紅票的原因。
彼得大帝的俄國來華使團在路上走了十六個月后于一七二0年十一月十八日到達北京。該團有兩百余人,目的是解決貿易上的糾紛,并希望中國支持它在歐洲的軍事行動。康熙重視與俄羅斯的關系,為了避免禮儀上的爭議,他在暢春園用滿人的方式接待他們。雙方對這次活動都甚為滿意。
一七二0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以教皇特使嘉樂為首的教皇第二個代表團到中國。這個使團的目的是,讓康熙同意嘉樂號令所有在華的天主教神父,以及同意在華天主教徒遵守教皇對中國禮儀的禁約。康熙看了嘉樂的呈報,取消了原定于二十七日的會見,并不讓他們進北京。嘉樂表示可以變通,康熙才在三十一日在暢春園接見了他。康熙全面否定了禁約,北京的神父們也與嘉樂沒有共識。嘉樂提出了八條通融條款,變相同意了中國天主教徒可以參與以前禁止的多種中國禮儀活動。康熙接受了這八條通融條款,結束了這場禮儀之爭。
這兩次康熙對俄國和教皇使團的接待、談判,反映出康熙與西方交往的愿望與努力,也顯示了康熙在外交上有原則又靈活的務實態度。如果中國的外交能沿著這條路線走下去,也許不會有以后和西方交惡,一次次挨打的境地。
在傳統專制體制下,一個皇帝的見識和態度在相當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國的命運,中國歷史并不一直是閉關保守的。不用說漢唐的開放,就是被認為封閉的明清兩代也有過有限的開放時期。明中期的“隆慶開關”就是這樣的時候。清初康熙也有開放的意識,向西方學習。這種趨勢是被雍正改變的。這種改變就決定了以后近兩百年中國歷史的走勢與落后挨打的局面。雍正為什么沒有繼承其父的遺志卻反其道而行呢?這個重大的轉折是我們理解中國保守封閉的關鍵。
這種逆轉從康熙的容教到雍正的禁教開始。雍正上臺伊始就廢除了康熙的容教詔令,禁止傳教士在中國各地傳教,他們的活動僅限于留在京城從事天文觀測、歷法確定之類的技術性工作。傳教士希望改變,但雍正在朝廷上公開羞辱了天主教,并把他們擠出了權貴圈。過去傳教士屬于內務府,他們的活動由內務府安排,但雍正一上臺就更換了內務府人員,并把傳教士趕出宮廷。九個月后,雍正全面禁止天主教。
雍正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變化?這首先與康熙晚年九子奪嫡的皇位之爭相關。在眾多皇子中,爭奪皇位的大體分為四派。首先是支持廢太子的廢太子派;其次是學問最高的皇三子派;再次是最有實力的皇八子派,包括皇九子、皇十子和皇十四子,他們接班的呼聲最高;最后是雍正派,包括皇十三子。傳教士與前三派都有良好的關系,唯獨沒有在雍正這一派上下過功夫。雍正登位充滿了疑團。即使雍正登位正當,其他各派勢力的強大也使他感到威脅。因此,雍正在登基后四年中執政重點在于排除異己。與其他各派關系密切而唯獨與雍正這一派毫無關系的傳教士們自然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盡管雍正上臺后傳教士們亡羊補牢不斷努力,還企圖通過皇十三子解決問題,但最后都無濟于事。
雍正禁天主教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信佛教,而且是一位高水平的堅定佛教徒。早在青年時,雍正就信佛,且與住所附近柏林寺的高僧來往密切。他的佛學水平極高,直至近代仍有名僧認為他是歷史上皇帝中的第一高僧。他從十幾歲到二十八歲都專注于佛教修行,并已參禪破關,達到極高的境界。天主教不能接受其他宗教,自然也不會與佛教徒雍正有什么往來。直至雍正元年,傳教士依然與支持皇八子的蘇努貝勒一家關系甚密,蘇努家中還有堅定的天主教徒。蘇努正是雍正打擊的對象之一。這也是雍正禁教的政治原因。
其實天主教當時在中國并沒有多大影響。在康熙的最后二十年中,全國的傳教士最多也就一百四十人左右。禁教令全是雍正個人的想法。但當時天主教是中國與西方溝通的唯一渠道,西方的文化與科學知識只能從這一渠道進入中國。禁教關閉了中國與西方的交往之路,這就改變了中國的歷史走勢。
從康熙容教到雍正禁教這一段歷史向我們提出一個重要問題:如果康熙活得更久一些,或者現實一點,如果雍正繼承了康熙的容教政策,中國會改變閉關保守,走上開放之路嗎?我的回答是三個字:不可能。
首先,中國文化是農耕文化,它與開放的海洋文化完全不同。農耕的經濟生活方式決定了其文化的封閉性和保守性。這種文化在西周已形成。與此一致的是中國文化中的“華夷之辨”,即認為自己的文化高于其他文化,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來看待外來文化,認為自己是先進的文化,華夏以外的其他地方統統是蠻夷之地。儒家文化追求的是秩序與社會穩定,排斥會打破這種穩定狀態的外來文化。南宋以后形成的理學更加深了儒家文化中的保守與封閉。歷史上有過許多開放或有限開放的時代,但這種文化的本質一直沒有變。中國文化的確有包容的一面,例如宋代開封對猶太人的包容,元代泉州對各種宗教的包容。但這種包容是建立在中國文化世界最優的自信心之上的,其宗旨是“懷柔遠人”,以優者的姿態去“懷柔”其他人。明代之后的專制制度以傳統文化為支柱,這又加強了封閉意識,甚至過去的自信可以“懷柔遠人”,這時也變成心虛的“敵視遠人”。清人全盤接受中國傳統文化,也接受了封閉與保守。
在這種歷史悠久、根深蒂固的文化氛圍中,任何皇帝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都不愿也不能打破這種傳統,而是利用以傳統文化和八股文為核心的教育與科舉制度,培養出一個強大而保守的社會集團。他們也成為康熙這樣的皇帝統治的基礎,這種封閉保守的觀念從上層到下層統治著中國社會。倭仁之類的理學家和義和團屬于完全不同的社會階級,但在排外這一點上是共同的。康熙能改變這一切嗎?
就康熙本人而言,他的容教,與傳教士關系密切,重視向他們學習各種西方的文化與科學知識,主要來自他作為皇帝的自信和興趣;而且應該看到,他通過傳教士對西方的了解極為有限。康熙與牛頓是同時代人,當時歐洲已經經歷了文藝復興、宗教改革、科學革命,啟蒙運動也已開啟。這些新思潮本質上都是對天主教教義的離經叛道。作為忠誠的傳教士,他們很多人不愿了解這些新思想,也了解不多。他們又能傳給康熙多少呢?康熙對西方的了解仍然是膚淺的、支離破碎的,離把握西方文化和科學的實質還差得很遠。
而且,康熙對西方知識的學習僅僅出于個人興趣,他并沒有想用西方文化來充實或改造中國文化,他沒想過把西方文化作為教育內容的一部分,也沒想過改變科舉考試的內容,他的愛好并沒有影響到知識界,沒有影響到所有官員和朝廷重臣,甚至沒有影響到他的兒子雍正。僅僅是個人愛好,沒有成為一種社會風氣,對改變中國文化有什么用?所以雍正上臺后改變對西方的態度也沒有引起任何反抗,回到傳統,一切順理成章。
康熙的外交活動,包括接待兩個羅馬教皇使團和俄國使團,僅僅是一種“懷柔遠人”,并沒有作為政府的外交活動,也沒有想通過這些外交活動進入世界。當教皇第一個使團來中國建議設聯絡處時,康熙同意了,但對多羅提出的聯絡處可解決中外貿易問題,他拒絕了,僅僅停留于處理宗教問題,如果康熙想開放,這個聯絡處不正是一個好的中介嗎?但他不想與西方有什么正式的外交或貿易關系。我們不可高估康熙的容教與學習西方的興趣。即使他再活五百年,恐怕也難以走到完全開放這一步。
一個國家傳統文化的改變需要幾代甚至幾十代人的努力,絕非一兩個偉大人物可以在短期內實現。歷史的進步是緩慢的、漸進的,其間會有反復甚至逆流,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才能理解康熙容教的局限性和雍正禁教的必然性,讀《康熙的紅票》時才會有更深的體會,從這一段歷史中認識到中國開放的艱巨性與長期性。
(《康熙的紅票》,孫立天著,商務印書館二0二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