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二三年三月三日,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走完了他八十八年的生命歷程。寫作之于大江,“宛如被時代賦予的某種使命”,其創作始終在回應日本、世界和時代關切。大江尤為關注日本人的精神狀況,一九七六年甚至還在墨西哥學院開設了“日本戰后思想史”講座。日本人的對美認知是日本思想領域的核心議題,亦是近代以來日美關系歷史的縮影,見諸大江思想中的親美與反美意識,具有強烈的時代性和矛盾性。
日本被美軍占領和少年時期浸泡在美國文化中心的經歷,對大江思想的形成有著重要作用。自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在美國軍艦“密蘇里號”簽署投降書至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締結“舊金山和約”,日本被美國以駐日盟軍總司令部(GHQ)名義占領長達六年八個月。美軍也進駐到大江的家鄉四國島愛媛縣大瀨村,“村民在美軍到來以前把刀槍埋藏進山里”。截至一九五〇年,主管思想、教育、宗教、風俗等文化領域改革的GHQ 民間情報教育局(CIE),在二十三個二十萬以上人口城市開設圖書館,向日本公眾開放美國英文原版圖書和期刊,札幌、仙臺、東京、廣島、橫濱、名古屋、京都、松山等市均在列。一九五一年大江轉學至愛媛縣立松山東高中后,幾乎每天都去松山市美國文化中心開架圖書室閱讀英文原版書刊,還偷偷翻閱和用鉛筆抄寫了埃德加·愛倫·坡的詩作,甚至花費了半年時間抄寫英文版《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七十五歲的大江回憶起該書時,認為它在自己身上“生機勃勃地發揮著作用”。
美軍對日占領令大江健三郎逐漸認識到:“戰爭失敗后不久,和美國占領軍中士兵的關系,也是我們的經歷中一個重要的事件。”大江一九五四年考入東京大學后,以“二戰”結束至朝鮮戰爭期間的日本社會為背景,發表了《死者的奢華》(一九五七)、《人羊》(一九五八)和芥川獎獲獎作《飼育》(一九五八),描寫了日本學生對美國士兵、日本軍隊、滿口空頭理論的知識分子和一味保持沉默的普通民眾的厭惡,寫出了日本在戰后日美關系中的屈辱心理,并敏銳地注意到日本人之間對美態度的分歧。
大江的思想和創作生涯“深受日本和美國戰后文學的影響”。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大江健三郎受到美國作家諾曼·梅勒“二十世紀文學只剩下‘性’這一主題”啟發,在《性的人》(一九六三)中無情地揭露了日本戰后青年一代的荒廢虛無感覺以及對現實社會的逆反心理。他在一九六七年出版的《萬延元年的Football》則顯然受到了威廉·??思{以神話為原型構建文學意象的影響,以故鄉四國原始森林小村莊中口耳相傳的民間神話故事為原型,使用過去和現在穿插敘事的手法,重疊交織時間和空間,虛構出曾經參與一九六0年安保運動的政治活動家“鷹四”隨劇團赴美上演《我們自身的恥辱》劇目的情節,在一八六0年四國森林農民暴動和一九六0年東京幾十萬人規模的安保運動之間建立聯系,隱喻日美關系的歷史與現實。
一八五三年美國海軍準將馬修·佩里率領艦隊叩關日本以來,日美之間時明時暗的沖突一直持續。一八六0年幕府大老井伊直弼因未經孝明天皇敕許擅自與美國簽訂《日美友好通商條約》遭遇脫藩志士暗殺,同一年江戶幕府派遣使節赴美互換批準條約國書。據此美國獲得了在日領事裁判權,而日本喪失了關稅自主權。此后,江戶幕府與其他國家也締結了同樣內容的條約。于是,與各國修改不平等條約便成為明治維新政府的首要課題。
大江多次訪美經歷也成為其創作素材。一九七七年大江參加了夏威夷大學東西文化研究所舉辦的“文學中的東西文化邂逅”研討會,期間他不僅結識了美國詩人愛倫·金斯堡、西薩摩亞詩人和作家阿爾伯特·溫特以及尼日利亞作家沃萊·索因卡,后來還以夏威夷為舞臺創作了短篇小說《“聰明”的雨樹》(一九八0)。以這篇小說為開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大江的創作出現三個顯著變化:一是小說敘事者有作者本人影子,小說場景與現實空間重疊;二是女性成為故事主角;三是訪美經歷成為創作素材。這一時期大江的寫作風格與當時興起的“后現代”藝術潮流不無關系,作品人物的個人危機無一例外都是世界現代性危機的縮影。有意思的是,現代性危機在日本展示的另一面相,是隨著國際地位的提升,日本人在精神上日益自信,出現了日本人論、日本文化論熱潮。大江在向全世界介紹日本文化的同時,不忘指出:“同時代文學作品具備一切現代性因素,但它展示的是喪失了‘主動性’的人們在物質生活無比豐富的消費社會,特別是都市環境中如何愉快地生活的場景,而非未來日本和日本人的理想生活方式?!?/p>
“晚期工作”三部曲里外、虛實之間都顯露出美國的影子,而且大江直接以自己為原型塑造了小說家長江古義人的角色。第一部《 被偷換的孩子》(二000)中,古義人父親的弟子大黃計劃于“舊金山和約”簽署之日沖擊美國軍營,希望在美國結束對日占領之前發動一次武裝抵抗,以洗刷日本作為戰敗國家的歷史恥辱。第二部《愁容童子》(二00二)設計了古義人與大學同窗黑野在故鄉重逢并成立“年老的日本之會”,試圖在森林中再現一九六0年游行示威場景卻意外受傷昏迷的情節。日本人在反安保、反美中受傷并失去理智,又被美國人喚醒的情節設定是日本人戰后對美感情的一個縮影。第三部《別了,我的書!》(二00五)接續了《愁容童子》結尾的情節,長江古義人同意年輕人炸毀輕井澤別墅“小老頭之家”的計劃,以示對國家大規模暴力的反抗。最終,古義人的別墅被毀,一名年輕人也因此喪生。自詡為“戰后民主主義”與“和平主義”擁護者的作家長江古義人淪為笑柄。此外,長篇小說《優美的安娜貝爾·李》(二00七)中少女“櫻”的名字顯然指代日本,書名則出自愛倫·坡的詩作《安娜貝爾·李》。不難看出,這是大江對日美關系現實的又一次隱喻。
“二戰”后,歐洲戰敗國德國被美英法蘇分治,亞洲戰敗國日本被美國以盟國名義單獨占領,決定了日美關系的特殊性。裕仁天皇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七日前往美國駐日大使館同對日占領軍總司令道格拉斯·麥克阿瑟會面時的那張著名合影中,麥克阿瑟所代表的高大美國形象與旁邊相對矮小又略顯拘謹的裕仁天皇所代表的日本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是戰后日本在以美國為主導的世界體系中處于從屬地位的寫照。麥克阿瑟這位“美國天皇”取代了日本天皇,從軍事層面到精神層面統治著日本。不過,冷戰格局初露端倪后,麥克阿瑟擔心如果將裕仁天皇列入起訴戰犯名單,可能會引發日本人民發動游擊戰反抗占領軍,屆時整個日本都不得不建立軍事政府,因而選擇保留天皇制。
一九四七年五月三日,日本政府在GHQ憲法草案基礎上制定的《日本國憲法》開始施行,這是GHQ在日推行非軍事化和民主化改革的最大成果。在一九四五至一九五0年“日本戰后最具嚴肅教育意義的五年間”,大江從舊制小學升入新制中學,此后經歷的從規定天皇絕對主權的明治憲法到規定象征天皇地位的戰后憲法這一根本性轉變,塑造了大江的人格。對于和大江一樣有著戰爭、戰敗、被占領經歷的日本人而言,這些屈辱記憶與和平民主理念,共同成為他們思考個人價值觀與國家歷史的正反面參照。
戰后初期日本政府之所以接受了GHQ 的憲法修正案,是因為在戰敗的事實面前,保守派民族主義者凸顯了維護天皇制的決心。在對抗蘇聯的冷戰思維下,美國認為日本的穩定對于遠東形勢非常必要,轉為與保守勢力合作,重新武裝他們的占領對象,締結完全服務于冷戰需要的軍事同盟關系。而且,日本戰后保守勢力基本上選擇了親美路線,并且在冷戰進程中確立了以《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為基軸的外交政策。與保守勢力相對抗的革新勢力,出于對日本在軍事上和經濟上從屬于美國的擔憂,選擇了反美和提倡中立的路線。于是,宣誓放棄戰爭和武力的《日本國憲法》與規定日本為美軍提供軍事基地的《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相互并存。結果如大江自述:“我自己是懷抱著許多矛盾的日本人。”換言之,大江自中學時代起積極接受的和平民主憲法理念與統治精英們制定的政治外交政策脫節的事實,在個人層面造成了困擾他一生的矛盾,在集體層面造成了日本人的對美認知分歧。
“這種由戰勝國和戰敗國相互作用形成的史無前例的日美關系,是象征天皇制、民主主義、重新軍事化、戰爭認識等當今日本社會核心問題復雜難解的根源所在?!北M管一九五二年美國結束對日占領,但日本依然是美國的“附屬國”,日本人在“強大的外國人”面前屈居下位。因此,一九六0年當曾經的戰犯、時任首相岸信介在國會強行通過修改后的《日美安全保障條約》,民主主義危機與長期壓抑的反美感情共同激發了大量學生與普通日本人參加的安保運動。
戰后日本學生關心政治和參與社會運動的議題大都與美國有關,戰敗投降和被占領經歷帶來的失落心理促使學生群體在尋歡作樂、基督教信仰或左翼政治中尋求補償。領導安保斗爭的核心組織是全日本學生自治會總聯合(“全學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全學聯”的活動開始從國內的教育改革罷工轉向國際,特別是反美斗爭,這一轉變有“對學校里美國教師和美國影響力的反抗”的因素。耐人尋味的是,“全學聯”深受美國左翼自由主義者影響。換言之,“全學聯”是在美國影響下反抗美國的影響力,這是日本戰后思想的一大特征。一九六0年大江健三郎與石原慎太郎、谷川俊太郎、江藤淳、淺利慶太等人結成“年輕的日本之會”,反對修改安保條約,后又結成“批判安保之會”,充分展示了戰后民主主義精神和活力。諷刺的是,日本人在安保運動中迸發而出的反美情感,又使日本在以美國為中心的世界體系中獲得了真正成為一個國民共同體所必需的精神基礎。
安保運動以失敗告終,日本從世界權力結構邊緣反抗中心的反美情緒趨于平靜,“讓位于對美國文化的好奇心”。日本人不僅接受了強大的美國人強加的價值理念,還否定了本國一直以來的生活價值。池田勇人內閣時期的經濟增長提升了日本社會的生活水平,以白色家電為代表的美國生活方式全面進入日本家庭,形成日常生活的美國化。有意思的是,最能代表大城市美式生活方式的是日本皇室。一九五九年皇太子明仁親王與正田美智子結婚后,日本社會掀起了美智子王妃熱潮。西式剪裁服裝配以禮帽的得體服飾,打網球、彈鋼琴的日常教養,自駕汽車兜風和每年夏季前往別墅避暑的休閑方式等等,皇太子一家成了日本人追求美式生活的模范。
日本人全方位擁抱美式生活理念,弱化了日本人的對美從屬意識。而且,革新勢力在安保運動中達到頂峰后開始走向衰落,戰后民主主義思想漸漸喪失活力。與大江健三郎一樣擁有戰敗與被占領經歷的一代成長起來后,開始質疑民主主義。一九六四年經濟學家大熊信行主張,GHQ的占領是軍事占領,而軍事占領是戰爭的繼續,因此真正意義上的“戰后”始于“舊金山和約”生效的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八日。而且,日本自明治以來就已經有民主主義傳統,民主主義由占領軍帶來的說法是錯誤的?!耙谎砸员沃谲娛抡碱I下政治上存在民主主義這一觀點乃是虛妄?!睂Υ?,丸山真男疑似回應道:“就我自身的選擇而言,比起大日本帝國‘實際存在’,我更愿意為戰后民主主義的‘虛妄’許下賭注。”
《日本可以斷然說“不”:戰后日美關系總括》(一九九一)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日本人自尊心的直接體現。早在一九八四年,《日本外交藍皮書》就提出了“積極為世界和平與繁榮貢獻的外交”,時任首相中曾根康弘還成功上演了與美國總統里根親密關系的政治秀,令民眾產生了除軍事實力外,日本已經具備美國同等甚至已經超越美國實力的幻想?!度毡究梢詳嗳徽f“不”》書名似乎有反美的意思,實際上仍然主張對美協調,只是強調了國家自尊心。如果日美關系不能同時滿足這兩個目標,則會令早已與大江健三郎分道揚鑣的石原慎太郎、江藤淳等保守論客產生對美不滿情緒。需要指出的是,對美不滿,不等于反美或不親美。只要原本在美蘇對抗思維下締結的日美軍事同盟關系持續,親美思想就仍然有市場。
戰后日本保守主義的主要攻擊對象是社會主義和美國的對日民主化改革,隨著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威脅消失,攻擊對象只剩下戰后改革成果。他們通過在歷史認識、領土問題上攻擊中國和韓國等方式,以補償親美又不滿、反美又不能的矛盾心理。至今,日本仍然將一九三0至一九四五年的對外侵略戰爭分為對亞洲和對歐美兩部分,在對華侵略戰爭性質的認識上不斷倒退。竹內好、中曾根康弘等人就曾主張日本與亞洲的戰爭是侵略、與歐美的戰爭是自衛。而且,有相當一部分日本人執著于討論對歐美戰爭的意義。在戰爭認識上,日本越來越傾向于拒絕承認本國為謀取利益、擴大版圖發動了侵略戰爭,淡化輸給亞洲、強化輸給美國的戰爭認識。
二00一年九月十一日,美國本土發生的自殺式恐怖襲擊催生了小林善范的《戰爭論:新傲慢主義宣言SPECIAL 2》(二00一),也啟發了大江健三郎創作小說《別了,我的書!》(二00五)。小林在書中批判戰后思想、對“大東亞戰爭”的肯定,以及對慰安婦和南京大屠殺歷史事實的歪曲。另一方面,他也坦言“九一一事件”令他意識到原來還可以使用恐怖襲擊手段來反抗美國,自身內部的“反美感情”不由自主地瞬間爆發。八木秀次批判小林的反美意識,主張“思想和政治外交應該分開,在思想上我也有反美沖動,但是政治上不存在反美選項”。八木的主張顯示了以民族自尊心為核心的日本民族主義的本質,他們越是對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亞洲國家經濟快速增長感到焦慮,越是需要在歷史認識問題上攻擊中韓兩國,以補償自戰敗時起便被美國傷害的國家自尊心。反美的民族主義思想與親美的政治外交政策,是日本戰后思想的一體兩面。
大江健三郎的隨筆集《嚴肅的走鋼絲》(一九六五)標題早就預言了四十年后,即二00六年第一次安倍晉三政權成立后所面臨的狀況。安倍的《邁向美麗國家》(二00六)與大江的諾獎獲獎演講《曖昧的日本之于我》(一九九四),分別以肯定和否定方式回應了川端康成諾獎獲獎演講《美麗的日本之于我》(一九六八)。川端的獲獎在某種程度上承載著當時歐美世界認為日本擁有獨特美學的期待,他在演講中也承認正是東洋古典世界的禪宗和美學思想塑造了自我。大江指出,川端的演講既優美又曖昧(vague),自從開國以來經過一百二十年的現代化進程,當今的日本已經分裂為曖昧的(ambiguity)兩極。他本人也生活在這種曖昧當中,曖昧性就像一道揮之不去的身體傷疤。需要指出的是,盡管日本人接受了以民主主義和放棄戰爭為核心理念的戰后憲法,但也不應否認和忘記曾經發動對外侵略戰爭的歷史。
戰后日本人意識深處,總是潛藏著“美國”二字。對于以戰后憲法為“最主要的精神支柱”的大江健三郎而言,美國是籠罩在日本上方的“巨大的政治偶像”,是“遮蔽民眾視野的百葉窗”。為維系以天皇為象征的日本國體,戰敗初期日本統治精英向美國妥協,借助其力量或者說與其合作建立了戰后體制。無論是對美協調,還是對美自主,衡量日本戰后歷屆政府外交政策特色的標準都是對美態度。出于對抗蘇聯的需要,雖然“舊金山和約”要求日本對遭受其侵略的亞洲國家進行戰爭賠償,但又增加了需具備“可維系國家生存的經濟”的條件,從而大幅減輕了日本的賠償負擔,許多遭受侵略的亞洲國家又因為冷戰格局不得不放棄戰爭賠償權利。日本利用這一機會迅速實現戰敗復蘇并躋身世界發達國家行列。
日本戰后經濟發展雖然解決了國家重建問題,卻沒有解決日本人的精神和國家尊嚴問題,這個問題的解決在根本上受制于不對等的日美權力結構。現實是日本經濟實力的增強并沒有降低對美依附,美國反而要求日本擴充軍事力量,承擔起與其經濟實力相匹配的國際責任,加深了日本在安全保障層面的對美依附。然而,日本又無法徹底掙脫美國的庇護與束縛。一旦日本提出廢除《日美安全保障條約》,拒絕美國提供的庇護,就會從根本上動搖日本的安全保障體制,這個話題也成為日本政界的禁忌。日美關系的內在矛盾造成了戰后日本人的對美認知分歧與對美心理差異,因此,保守派才能安然于一種近乎屈從的親美狀態,革新派才能一邊懷著對美依附心理一邊高喊反美口號,反美保守主義者則認為戰后日本在談論國家議題時通常會被認為是在背叛和平主義與民主主義理念。換言之,只要日本在國際政治中的對美依附地位不變,日本的戰后就不會結束,這種狀態自戰敗起持續至今并將繼續持續下去,似乎是一個無解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