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著特殊地位。站在教育的立場,讀一本書,從言內與言外的層面思考,其實就是穿透表象,看一看作者有哪些更深層的洞察人心、啟智增慧的地方。這也是讀書之樂。
先來說言內。所謂言內,即書面文字本身的功夫。我們讀到此處,常常需要挖掘,挖掘的功夫到了,就能一下子思接千載、精騖八極,有一種“通融”的感覺。比如,懷特海在《教育的目的》一書中說,“隨著智慧增長,知識將減少。因為知識的細節消失在原理之中”。這叫人一下子想到老子《道德經》中的“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從教育的角度看,當師生得到大量的知識細節時,便容易陷于其中——分選、操練、考評,無以復加。真正重要的核心,比如認識論、方法論,卻歸于沉寂。換言之,要找到認識論、方法論,就須舍棄不必要的細節,減之愈多,則思維愈明朗。從古至今,自西而東,“加法”易做,“減法”難學。老子與懷特海,時空隔離太久太遠,卻心有靈犀地融通,令人喟嘆。
言內的第二個表現,是實證。即你看到的內容和自己的其他經驗有印證。懷特海提出了智力發展的三階段理論。他認為,人的智力發展過程分為三個階段:浪漫階段、精確階段、綜合階段。“浪漫”階段主要在12歲之前,此時的兒童會在五彩斑斕的世界中燃起自己的興趣。“精確”階段則在12歲到18歲之間,大約以高中畢業為界,兒童的理性在覺醒和完善,對事物的精細觀察和理解成了生命的主題。18歲后進入大學,則重于融會貫通,勤于實踐,是為“綜合”階段。這三個階段中,“浪漫”階段是反效率的——看星辰,賞百花,聽蟲鳴,盡是消遣。懷特海提醒:不要輕視之,它恰是找到人生志趣的初始。
言內的第三個表現,是呼應。即呼應于文本前后,呼應于歷史現實,呼應于人文世情。以《紅樓夢》中劉姥姥這個人物為例。起初,賈母邀她游園時,看似以禮相待,實則處處輕慢。眾人甚至故意讓她用沉甸甸的象牙鑲金筷子去夾鴿子蛋,然后笑其窘迫。這種“捧高踩低”的交際現象,暗合現實。但洞察人心的劉姥姥并未動怒,還主動扮丑:“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以犧牲尊嚴換取對方的接濟。可以說,“裝愚守拙”正是小人物在社會中艱難生存的智慧,折射于世。等到賈府敗落,為救巧姐,劉姥姥又變賣家產,以“涌泉”之姿報當年的“滴水”之恩,展現了良善人性對眾生、對階層、對命運的超越。言內的呼應之鑰,在此淋漓盡致。
再說說言外。言外就是在文字含義之外,還有些“只可意會”的心得,讀者要結合自身經驗才能體悟。我是教地理學科的,前段時間找資料,發現康德竟在1775年的大學課堂教過自然地理。他眼中的地理世界和哲學世界是相通的。舉一例來說,《純粹理性批判》談及“理性有限性”的問題,拿地球內部來說,他認為那是“一個巨大的空腔,充滿了氣體和液體”(實際上以固體為主);關于地球的形狀,他認為其是“完全規則的球體”(實際上是橢球體)……作為一個嚴謹的學者,他的授課必然是“理性”的,但18世紀的科技與認知,使他無法逃脫時代的局限。由此而思:今天我們篤信的東西,多年后依舊是真理嗎?這可能要打上一個問號。“理性有限性”的論斷,在康德本人身上應驗了,也與我的專業相碰撞,引發我不止息的反思、審慎和體悟。有時候,讀書不是讓人增長某些知識,而是提醒我們去做減法,適時去懷疑,去反省。
經歷言內與言外的合璧之煉,教育閱讀的價值意蘊逐漸豐厚。閱讀的體會與思考,從“見字如面”開始,上溯至知、情、意,聯結于文、史、哲,讓人一步步走向精神生命的縱深。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嗎?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通市通州區金沙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