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顛覆資本主義是馬克思賦予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奈格里與齊澤克繼承了馬克思的革命事業,但二人就“誰是新無產階級?”“新無產階級如何革命?”這兩大核心問題進行了持久的爭論。奈格里的思路是,非物質勞動孕育出了作為新無產階級的諸眾,它既可以專指智能算法工程師,也可以泛指所有人,他們在生命政治生產中生成了自主、協作的力量,這決定了諸眾的革命策略是無領導的水平模式;而齊澤克的邏輯是,資本主義的全球化系統地產生被排斥者,他們是比經典無產階級更悲慘的新無產階級,以貧民窟居民為代表,革命策略是有領導的垂直模式。深入厘清這兩位政治哲人之間的思想分歧與局限,對于把握經典無產階級理論在歐陸思潮中的最新發展動向、探索顛覆當代資本主義的方式具有重要現實意義。
關鍵詞:新無產階級;顛覆資本主義;奈格里;齊澤克
中圖分類號:B507"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5)02-0005-09
21世紀以來,全球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秩序發生了一系列重大結構性危機。如何沿著馬克思—列寧開辟的革命政治道路,理解當代資本主義新形態及其潛在危機帶來的新無產階級革命條件,日益成為一部分西方左翼學者關切的話題,其中尤以奈格里(Antonio Negri)與齊澤克(Slavoj ?i?ek)為代表,二人就“誰是新無產階級?”“新無產階級如何革命?”這兩大核心問題進行了持久的爭論。較之囿于當代資本主義框架之內的承認政治,革命的解放政治更應成為當代馬克思主義者的研究重點。
一、誰是新無產階級:諸眾還是被排斥者?
誰是顛覆資本主義的掘墓人?眾所周知,馬克思將這一崇高的歷史使命賦予無產階級。隨著資本主義不斷發展變化,無產階級也發生了相應變化。奈格里與齊澤克都很偏愛馬克思的無產階級概念,認為其從未過時或消亡,他們從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同維度出發,重塑了經典無產階級理論,將無產階級視為一種主體性位置,并用新的群體來填充。二人首先就“新的群體是誰?”產生了爭論。①
(一)諸眾:算法工程師,抑或所有人
出版于2000年的《帝國》讓奈格里一炮而紅。在此書的末尾,奈格里試圖闡明諸眾(the multitude)何以能在資本帝國統治下成為新無產階級。此時的奈格里認為,“‘無產階級’泛指所有勞動遭受資本剝削的人,即所有合作的諸眾。”[1](402)齊澤克隨即發表了書評,指出如1848年的馬克思一樣,奈格里將資本帝國席卷全球的過程稱為“解轄域化”的過程,它在破壞所有社會關系時,亦產生了新掘墓人——流動的諸眾,他們身上蘊含著資本帝國不再能夠完全控制的潛在離心力。齊澤克高度贊揚了奈格里的這一理論貢獻,認為他揭示了當今“渦輪式資本主義”(turbocapitalism)的矛盾本質,并試圖在渦輪式資本主義動力之中挖掘出革命的潛能。但與此同時,齊澤克也對奈格里進行了嚴厲批判,核心癥結在于沒有重復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沒有具體解釋清楚資本主義生產的運行機制如何為諸眾的革命潛能創造出了空間,即諸眾這一新無產階級的革命前途如何就蘊含在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對抗中。[2]
事實上,奈格里在《諸眾》(2004年)一書的第二部分雖未直接回應齊澤克的批判,但卻從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經濟角度闡述了“誰是諸眾”。奈格里敏銳地意識到當代資本主義生產的主導形式從物質勞動(工業勞動)轉變成了非物質勞動(生命政治生產),它將生產組織從流水線式的線性關系轉變為分布式網絡的無數不確定關系,知識、信息等成為價值增殖的關鍵。較之于物質勞動,非物質勞動有兩大核心特征:1.從勞動過程看,非物質勞動者自己生產出交流、合作的方式,自主地決定如何生產,資本家顯得很多余,而在馬克思的時代,無產階級之間的生產合作是由資本家強加組織計劃的;2.從勞動產品看,與物質產品相比,非物質產品直接是社會的和共有的,非物質勞動直接生產社會關系,即奈格里所說:“非物質勞動是生命政治的,因為它旨在創造社會生活形式;因而,非物質勞動就不再局限于經濟領域,而是會直接成為一種社會、文化和政治力量。”[3](66)正如無產階級是工業勞動的產物一樣,作為新無產階級的諸眾是非物質勞動的產物。那么,奈格里所說的諸眾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究竟指代的是誰?一方面,當奈格里強調非物質勞動居于霸權地位時,諸眾的典型形象就是谷歌等人工智能公司的算法工程師,因為非物質勞動創造的最具價值的產品無疑是智能算法。另一方面,諸眾又可以泛化為所有人,因為生命政治生產往往涉及整個社會,因此,諸眾是一個包容、開放的群體,由各種各樣的人潛在地組成。
針對非物質勞動形塑出的諸眾及其內蘊的解放潛力,齊澤克分兩次進行了批判,第一次是在2004年的《無身體的器官》一書的末尾:“首先,人們真的能將向非物質勞動霸權地位的轉變解釋為從生產到交流,到社會互動的轉變嗎?……其次,這種生產的‘政治化’,即直接生產(新的)社會關系的生產,如何影響政治的概念?這樣的‘人的管理’(從屬于利潤邏輯)仍然是政治嗎?或者說是最激進的去政治化,進入了‘后政治’?”[4](175)齊澤克質疑的是:首先,諸眾在非物質勞動中生成的自主合作的力量并不能直接轉化為政治行動的力量;其次,諸眾的自我組織與自我管理契合了當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新要求,這使政治淪為一種專家治理的政治(后政治),諸眾進行的新無產階級革命其實是一場沒有革命的革命,去政治化了。
而在2006年的《視差之見》中,齊澤克借鑒拉康對象a的理論邏輯深化了對奈格里的批判。齊澤克認為,奈格里對諸眾的革命顯得過于樂觀——當奈格里將矛盾定位于資本主義內部,定位在非物質勞動釋放出的強勁生產動力與資本形式(私有財產占有剩余價值的形式—框架)之間時,奈格里就恢復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的正統馬克思主義觀點,諸眾只需在必然的革命進程中揚棄資本形式即可。而奈格里所忽視的正是辯證法意義上的形式之重要性,即奈格里忽視了資本形式既是生產力充分發展的不可能之條件,也是生產力充分發展的可能之條件:如果我們消除了資本的限制,那我們同時也會失去由資本的限制所催生的動力本身。[5](266-267)齊澤克如此論證的理論基礎是對象a的邏輯:剩余價值與剩余快感具有同宗同源的結構,正如無限制地追求剩余價值使得人沉迷于錢生錢的循環中,剩余快感(對象a)使得人深陷欲望之流中,剩余價值之于資本主義動力就如同剩余快感之于力比多動力。二者的共性是強調那個“剩余”要素(空形式)賦予內容以持久不竭的動力:在諸眾自我統治中,我們看到的不是欲望的對象—原因,而僅僅是欲望的對象(無限的生產力),它失去了使自己可欲的原因(剩余價值)。隨著形式的消失,諸眾自主的革命性潛能也會煙消云散。
針對齊澤克在《視差之見》中對自己的批判,奈格里在《大同世界》中作出了直接回應。奈格里首先指出,齊澤克的批判主要集中在諸眾革命行動方向問題上:諸眾表面上是在反抗資本,實則是在支持資本的統治。奈格里緊接著對齊澤克的論點進行了簡潔的概括:“齊澤克堅持認為,資本在自己內部產生的明顯對抗和另類力量最終只是在支撐這一體系。比如說,齊澤克關注的是:資本如何通過各式各樣的商品及其引發的欲望在市場和消費領域創造出激增的多樣性。從這個視角看,諸眾的多樣性及其水平網絡結構反映了資本自身的去中心化和去轄域化運作,因此,諸眾即使被認為是在抵抗資本,諸眾的行動也不可避免地重復和再生產了資本主義統治。在齊澤克看來,激進的變革,特別是反對資本主義統治的革命,永遠不會像諸眾那樣,從資本本身內部涌現出來。”[6](168)
應該說,奈格里對齊澤克的概括是精準的。另外,奈格里也坦言,諸眾的革命行動方向是進步還是反動這個問題并不那么容易回答。一方面,在奈格里看來,雖然諸眾的反抗內在于資本權力結構中,但并不注定會加強或重復資本的統治,因為反抗始終優先于權力,權力只能作用于自由主體;另一方面,奈格里通過將視角從是(being)諸眾轉變為生成(making)諸眾來回應齊澤克的批判,即是從實踐而非理論的視角強調諸眾是奠基于生命政治生產之中的不斷蛻變的過程,諸眾在已有共有物的基礎上不斷生產新的共有物,不斷地改變自己,這指向了諸眾在政治領域中的自我統治。但奈格里也意識到,這并沒有充分證明出諸眾的抵抗運動必然會走向解放政治。所以,諸眾的政治方向問題是一個實踐問題,必須從現實的斗爭、組織等方面回溯性地回答,在動態而非靜態中回答。
(二)被排斥者:貧民窟居民
從上述分析看,雖然奈格里并不像齊澤克那樣斷定諸眾的反抗是在支撐資本的運作,但他并不能斷定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在奈格里看來,齊澤克將諸眾理論的缺陷追溯至馬克思,“如齊澤克所說,馬克思的局限是相信資本會創造出自身的掘墓人,資本主義社會和生產的發展會在資本本身內部創造出一個對抗的政治主體,即能夠革命的無產階級。”[6](168)事實上,齊澤克從未明確直白地說過,馬克思的局限是資本創造出自身的掘墓人,而是說,馬克思與奈格里都忽視了形式之悖論性:即使在被剝去資本占有剩余價值的形式(欲望的原因),依舊能保持生產力的快速發展(欲望的對象),并從中推論出了更高的新社會秩序。
在《視差之見》中,齊澤克在否定了奈格里的諸眾方案后,強調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放棄尋找政治的事件場所(evental sites)。齊澤克將目光轉向了全球資本主義秩序中其他蘊藏著革命潛能的地方:一個陰陽不分的模糊地帶——貧民窟。新無產階級正是被排斥者(the excluded),其肉身形象是貧民窟居民,他們“是‘無分之分’,是社會的‘過剩’要素,被排斥在公民福利之外;他們失去了家園,被剝奪了財產,是實際上‘除了鎖鏈一無所失’的人”。[5](268)在齊澤克看來,貧民窟居民具備一些與經典無產階級(雇傭工人階級)相似的特征:他們是“自由的”,從所有牢固的關系中解放出來,居住在一個不受國家治安管控的空間中;他們被迫生活在集體之中,失去了傳統的生活方式,進而生成了一種同質化的力量。當然,齊澤克也深知貧民窟居民與經典無產階級之間存在著關鍵區別:后者的核心特征是經濟剝削,即出賣勞動力的工人階級創造了被資本家無償占有的剩余價值,而前者的核心特征是社會政治排斥。在馬克思那里,資本家和工人作為形式上的自由個體、同一法律秩序的平等主體、同一國家的公民在市場上相遇,但如今,隨著貧民窟居民這一社會政治中新型被排斥者的涌現,這種平等的法律框架、同一的公民政治空間正逐步瓦解。[7](440)即是說,貧民窟居民涉及的關鍵問題是他們無法被包容進社會政治框架內部,無法擁有相應的權利。
此外,齊澤克認為,貧民窟居民涉及奈格里所說的三種共有物(the commons)問題。第一是外部自然共有物,貧民窟居民所棲居的生態環境遭到污染,資本帝國無情剝奪自然資源,使得生態災難不斷逼近。第二是內部自然共有物,生物基因技術的快速發展使得操控人類遺傳結構成為可能,貧民窟居民并不占有自己的基因序列,它們被少數全球基因公司所壟斷。第三是文化共有物,是一般智力的直接社會化形式,主要包括人類共享的信息、交流、電力等基礎設施,而令人擔憂的是文化共有物遵從私有化的圈占原則,存儲所有數據的大型計算機并不由貧民窟居民來掌控,他們只擁有對自己終端設備的訪問權限。進一步說,貧民窟居民被排斥在社會政治框架外部涉及第四種共有物——作為人類普遍空間的共有物,任何人都不應被排斥在外。必須指出的是,第四種共有物與其他三種共有物是質的差異,前者屬于形式上的排斥,后者屬于內容上的排斥,前者強調貧民窟居民失去了人之為人的符號性身份,后者強調貧民窟居民失去了人之為人的本性。齊澤克極為重視這個“1+3”的結構,第四種共有物發揮著主人能指(master-signifier,S1)的作用,縫合了其他三個普通能指(ordinary signifiers,S2),圍繞前三種共有物的斗爭才會迸發出顛覆資本主義的革命鋒芒,所以齊澤克主要從第四種共有物的視角尋找新無產階級:“我試圖重新定義無產階級,即那些身處某種處境,但在其中卻沒有特定‘位置’的人;他們被包容進社會大廈中,但不占據任何部分。這意味著無產階級變成了一個不斷變化的范疇。例如,現在最窮的人不是那些有工作的人,而是那些失業者、被排斥者等。”[8](60)
正是共有物證明了無產階級這個經典范疇復蘇的合理性。貧民窟居民的四種共有物被資本私有化的過程就是四重無產階級化(proletarianization)的過程,貧民窟居民被排斥在人之為人的實體之外,成為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中的無實體的主體性/純粹的主體性,被剝奪了所有的實體性內容。因此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我們非但不能拋棄無產階級概念,反而應“將它激進化到一個遠遠超出馬克思想象的存在層面”。[9](92)眾所周知,經典無產階級之“無”是無生產資料之“無”,是純粹勞動力本身,但他們仍擁有抽象的公民身份,被納入社會政治空間內;而以貧民窟居民為代表的被排斥者不屬于經典馬克思階級理論中的任何范疇,因為他們太窮了,脫離了正常的社會生活,連被剝削的資格都沒有。進一步說,這一新無產階級甚至不如經典無產階級,是少于經典無產階級,即少于無(less-than-nothing)。因此,經典無產階級與新無產階級凸顯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兩種“無”:19世紀資本主義誕生的工人階級意義上的無與21世紀資本主義誕生的貧民窟居民意義上的少于無,后者不僅外在于當代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更沒有融入其政治空間內。所以依據齊澤克的新無產階級理論邏輯,全球資本主義中的階級斗爭新軸心不再是民族國家界限內的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的斗爭,而是處于所謂“文明”世界(有公共秩序、基本權利等的世界)穹頂下的被包容者與被排斥者之間的斗爭。
更為精準地講,作為被排斥者的貧民窟居民不是在穹頂之外,而是介于模糊不清的“門檻”之上:一方面,他們沒有融入全球資本主義秩序的穹頂之內,另一方面,他們現有的生活形式已然被全球資本主義所摧毀,所以他們既不在屋內,也不在屋外,而是在門檻之上,即游蕩在一個介于兩者之間的幽冥世界。所以,齊澤克經常強調貧民窟居民是阿甘本筆下的神圣人——純粹空無的赤裸生命,是全球資本主義正常運作產生的“活死人”,他們的命運代表著當今世界體系的非正義性。在齊澤克看來,貧民窟居民失去的四種共有物集中反映了資本主義內部存在的四重界限:資本主義在取得所謂全球化勝利的時刻倒置為失敗的時刻,在克服了外部障礙后,新的對抗就來自內部。歸根到底,齊澤克是依據對象a的邏輯來建構自己的新無產階級理論,任何一套符號秩序都不可能至善至美,必然存在不可分割的剩余,而貧民窟居民正是資本歷經全球化之后產生的結構性溢出,是全球資本主義秩序這個大他者(the big Other)肆虐后遺留下的對象a,后者也反映了前者出現了崩潰點,而真正徹底的革命潛能與行動只有在貧民窟居民那里才能生成。
二、新無產階級如何革命:水平模式還是垂直模式?
在闡釋出“誰是新無產階級?”之后,奈格里與齊澤克之間的另一關鍵爭論是“新無產階級如何革命?”即新無產階級的革命組織問題——采取水平模式,還是垂直模式?
(一)諸眾:無領導的水平模式
諸眾的革命組織問題是奈格里一直思考的問題。在對以“占領華爾街”為代表的一系列全球“占領”運動的理論反思中,奈格里認為,這些運動發展出了水平的組織機制,恰恰由于缺乏領導者,才爆發出強大的抵抗力量,無領導的水平組織模式是諸眾如何革命的答案,它與列寧式的政黨模式(先鋒隊)截然相反。
在2004年的《諸眾》中,奈格里這樣說道:“在當下,列寧和蘇維埃提出的精英先鋒隊起義活動的目標必須通過全體諸眾的愿望來表達(也許正是因為蘇聯的經驗是以一種等級森嚴的先鋒隊形式組織起來的,它廢除國家主權的計劃最終以建立另一個主權國家而告終)。”[3](353-354)奈格里的這句話是專門針對齊澤克的《重述列寧》而言的,他追問的是,齊澤克是否像自己一樣,是在沒有黨的先鋒隊領導下重述列寧的民主目標,還是恰恰相反,主張一種精英形式的政治領導。答案明顯是后者,因為齊澤克曾明確指出:“今日‘列寧主義’的關鍵教訓是:沒有黨的組織形式的政治是沒有政治的政治。”[10](297)
那么,諸眾為什么采取水平的革命模式?一方面,垂直模式不能實現絕對民主。作為熟知20世紀無產階級革命史的思想家,奈格里深知統一的先鋒隊模式曾經成功地推翻了舊有的權力結構,但在革命勝利之后,內蘊在這種模式之中的等級與集中的特征也會被保留下來,因而它不能保障絕對民主,權力的運作機制并沒有發生本質性變化。另一方面,水平模式與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轉型相適應,這一點至為關鍵。奈格里認為,“如今,在后工業時代,勞動者的身體與頭腦不再順從于老板的規訓;相反,他們在構建合作方面更加自主,也更不依賴于組織指揮。”[11](136)我們知道,在機器大工業時代,馬克思將無產階級之間的合作勞動視為資本家組織協調的結果,產業資本家就像樂隊指揮或戰場上的將軍一樣,監督和指揮勞動的全過程。也就是說,在工業生產占霸權地位的時期,資本家為工人提供組織生產的合作手段和模式,與這種生產方式相對應的革命組織模式就是有領導的垂直模式,即福特制工廠形塑出的大量紀律工人適應于這種集中統一的革命組織形式。但在非物質勞動/生命政治生產占霸權地位的今天,諸眾的勞動越來越不受資本的規訓,因為創造力、溝通和自組織合作是其首要價值,一旦資本深度介入到非物質勞動中,就會抑制諸眾的生產力,所以資本從強加生產合作的傳統模式中退卻,在生產合作之外榨取價值。在這個意義上說,與產業資本管控所規定的垂直、等級化的合作形式相比,生命政治生產傾向于采用水平的網絡組織形式。
而與生命政治生產相適應的革命組織模式正是無領導的水平模式。在奈格里的理論邏輯中,諸眾在非物質勞動中生成的能力會直接轉化為相應的政治行動能力,諸眾的技術構成直接等于諸眾的政治構成。因為政治行動所需要的溝通、合作、創造等自主能力在生命政治生產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更何況作為非物質勞動產品的社會生活形式打破了經濟與政治傳統界限,這兩個領域日益重疊在一起,這在政治上產生的效應是不再需要一個凌駕于生命政治生產之上的超驗力量(政黨)來告知和指導諸眾的革命實踐。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奈格里為何會這樣批判齊澤克:“在勞動技術構成發生了如此深刻變化的今天,重新提出任何此類先鋒隊政治組織都是不合時宜的。”[6](352)即是說,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重心從物質產品轉移到社會關系上時,如果我們還像齊澤克那樣重復列寧式的黨的先鋒隊組織模式,就會犯時代誤置的錯誤,因為齊澤克沒有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生重大轉型的背景下探究無產階級新的革命組織模式。針對當今無領導的水平運動無法推翻現有的資本主義權力結構,齊澤克就曾宣稱:左派需要一種新的主人(Master)形象。奈格里對此的反擊是:“齊澤克的宣言最好被理解為一種挑釁姿態,這個宣言一方面來源于無領導運動消亡的沮喪,這是可以理解的,另一方面來源于組織形成的教條式精神分析預設,而我們并不認同這種預設。”[12](44)奈格里一再強調,在生命政治生產視域下,根本不可能把傳統的權威領導強加于充滿活力和創造力的社會政治運動中。但這里仍產生了一個關鍵問題,奈格里雖將無領導的水平模式視為顛覆當代資本主義的最強大和最可取的革命組織形式,但他也必須直面齊澤克的質疑,類似于占領華爾街之類的水平運動雖在初期爆發出抵抗力量,但這些運動很快就歸于沉寂,諸眾的斗爭如何長久保持下去?奈格里在2017年出版的《集會》一書中系統地回應了齊澤克的批判:
首先,奈格里澄清自己還是如之前一樣,總體上雖贊同諸眾在運動中對民主與平等的渴求,但并不認為諸眾只要廢除集中的決策結構,追求純粹的水平結構就足夠了,“在批判領導的背后,往往隱藏著一種我們不贊同的立場——抵制在運動中建立組織和機構形式以保證運動連續性和有效性的一切嘗試”。[12](7)即是說,對等級制領導結構的拒斥并不等于對所有組織形式的拒斥,奈格里堅持的并不是一種絕對的水平主義革命組織模式。
其次,奈格里重塑了領導角色,將戰略性領導倒置為戰術性領導(Tactical leadership)之構想,較之以往,這可視為奈格里在領導問題上的松動。眾所周知,在革命斗爭運動中,只有少數人擁有戰略規劃所需的智慧、知識與遠見,因此戰略與領導之間通常是畫等號的,而戰術屬于被領導的范疇,要與戰略保持一致,依據特定情況做出調整,限于短期的行動。針對2011年全球諸眾抵抗運動快速被鎮壓的現實,奈格里認為,領導的角色是必要的,諸眾在面對特殊情況時,尤其是在面對資本主義國家機器突然的暴力鎮壓時,諸眾往往需要迅速且果斷地做出決策,這就需要發揮領導的作用。但奈格里同時也強調,必須將領導嚴格限制在戰術的層面,限制在對抗權力(counterpower)的層面,領導因而成為一種根據場合需求而使用的武器。如奈格里所說:“當組織和機構需要領導結構時,其功能必須被限于戰術判斷,這個戰術判斷是關于如何在不斷變化的環境中采用一般社會戰略。”[12](20)如此,水平與垂直、集中與民主之間就實現了動態平衡,諸眾的革命在擺脫等級制時,亦能保持持久性。
(二)被排斥者:有領導的垂直模式
新世紀以來,齊澤克的理論重心之一就是回到列寧,試圖在當前資本主義條件下重述列寧主義的姿態,重新提出革命方案。“21世紀的主要任務是使貧民窟居民這些‘去結構的群眾’政治化和規訓化。”[8](106)雖然齊澤克并沒有明確提出他的新革命規劃,但可以從他對列寧的重述中窺測出答案,即有領導的垂直模式。
被排斥者必然需要一個領導結構。誠如奈格里批判的,齊澤克在革命組織的問題上確實恪守一種精神分析式的教條主義。針對弗洛伊德的經典名言——本我在哪里,自我就在哪里(Wo Es war, soll Ich werden),齊澤克認為這句話在政治上產生的理論效應是:無序的群眾在哪里,黨組織就應該在哪里。或者從拉康主義精神分析的視角來看,一系列雜亂的普通能指在哪里,主人能指就在哪里。如果沒有S1的縫合,S2就始終處于自由漂浮的狀態,S2在S1提供錨定的基礎上,使能指鏈條停止滑動,從而建構起意義網絡。也就是說,S2必然需要S1來縫合自己的話語,需要S1從外部將自己整體化,從而起決策的重任,賦予話語述行性的維度,S1凌駕于S2之上,占據霸權地位。精神分析的邏輯“同樣適用于政治組織:將這樣一個組織維系在一起的,也可以是一位主人的形象,他為既定秩序的惰性再生產提供了‘溢出’”。[13](122)
那么,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主人/領導者形象呢?首先,他不是那種傳統的壓制性主人,當齊澤克說左派需要求助于一種新的主人類型時,并不是指復活一個傳統的壓制性主人來對抗當今強大的資本主義。其次,他不是拉康的理應知道的主體(subject-supposed-to-know)。即是說,主人并不知曉一切——他在幕后悄無聲息地操縱,是無產階級革命必然性之客觀邏輯的化身。恰恰相反,主人并不掌握一切知識,他面對的是一個開放的知識領域,會犯所有可能犯的錯誤,因為他是在沒有大他者保證的前提下進行革命。最后一點最為重要,他是凝聚團結力量、激發革命動力的主人。齊澤克認為,盡管列寧在十月革命中善于抓住革命的機會之窗,但不應這樣解讀十月革命:一個孤獨的天才領導(列寧)把自己的觀點強加給一盤散沙的革命群眾。十月革命之所以爆發出強大的顛覆性力量不是因為作為知識分子領導者的列寧向普通的無產階級灌輸了某種更高層次的“客觀知識”,而是因為領導者與其追隨者的爆炸性耦合,“主人在這里的作用是做出一種真正的區分,即那些想要在舊秩序內拖延的人和那些意識到必然改變的人之間的區分。這樣的區分,而不是機會主義的妥協,才是通往真正團結的唯一道路”。[14](213)更進一步說,主人要激發普通無產階級身上的革命熱情,由于普通無產階級容易遭受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腐蝕,更傾向安于現狀,那么他們就必然需要一個主人來喚醒自己。真正的主人不是頒布各種禁令,他向普通無產階級釋放的信息不是“你不能”,也不是“你必須”,而是“是的,你可以……(超越自己,改變一切)”,在不可能(既存符號秩序內的不可能)中創造可能,顛覆作為我們生命終極框架的資本主義。在齊澤克看來,這樣的主人形象就是巴迪歐所強調的新共產主義主人/領導者。所以與奈格里拋棄列寧式的集中垂直模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齊澤克試圖論證的是先鋒隊的革命組織正是今天左派所需要的,水平式的自組織并非最有效的抵抗新形式。
與是否需要主人這一問題相伴的是齊澤克與奈格里的另一爭論:是否堅持階級斗爭本質主義。在齊澤克看來,四種共有物的斗爭雖都涉及無產階級化的過程,但前三種與第四種之間具有本質差別,被排斥者與被納入者圍繞社會政治空間的對抗屬于零級對抗,它凌駕于(hegemonize)前三種對抗之上,并決定其性質。因而齊澤克認為,女權主義、反種族與反性別等斗爭與階級斗爭之間存在質的差異:前者的目標是將對抗轉化為差異,尋求他者的承認(不同群體的和平共存),把解放政治倒置為承認/身份政治;而后者的目標與之截然相反,是將差異轉化為對抗,是消滅他者,即打碎他者的社會政治角色和功能,顛覆整個舊框架本身。精準地講,階級斗爭貫徹的是這樣一種邏輯:它將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復雜結構還原為對抗性的最小差異。“階級斗爭是一種結構原則,它使我們恰好能夠解釋清楚其他對抗被鏈接進‘等價鏈’的‘不一致的’方式之多樣性。”[5](361)比如說,生態運動既可以與爭取解放的進步斗爭鏈接在一起,被共產主義所縫合,也可以被資本主義縫合,作為抑制不發達國家發展的意識形態工具。所以,階級斗爭作為其他對抗的參照系,它解釋了生態斗爭為什么會被資本主義所利用。
與齊澤克堅持階級斗爭本質主義截然相反的是,奈格里的主張是革命平行主義(revolutionary parallelism)。一方面,當齊澤克質疑身份政治所倡導的多元文化主義時,奈格里也贊同齊澤克的觀點,因為身份政治的確會如齊澤克所擔憂的那樣,在不觸碰資本主義這個大框架之下尋求主體間的相互承認,從而偏離了解放政治的進程;但另一方面,當齊澤克認為,階級斗爭在性質上不同于(并且優于)種族和性別等斗爭時,奈格里就指出齊澤克錯了。奈格里是這樣反駁齊澤克的:從實踐上說,在無產階級革命史上,發生過諸多與身份緊密關聯在一起的階級政治形式,賦予無產階級這一身份激發革命主體的階級意識;從理論上說,奈格里強調齊澤克沒有區分女權主義、反種族等斗爭的革命版本與非革命版本,將二者混為一談。奈格里的理論邏輯是,在這些斗爭的非革命版本中,比如本地居民爭取提高工資的斗爭、外地移民的平權運動等,各種斗爭之間存在分歧,有時甚至相互沖突;而在這些斗爭的革命版本中,正如階級斗爭的目標不僅是從肉體上消滅資產階級,更是要消滅他們的社會政治角色和功能,革命版本的女權主義、反種族斗爭不僅對抗男性中心主義、白人至上主義,更是要顛覆性別、種族認同的根基,因此,階級斗爭與女權主義等斗爭的革命版本是平行的,沒有哪一種對抗能凌駕于其他對抗之上。概言之,“齊澤克沒有認識到性別和種族政治的革命形式。”[6](342)
更深入地說,階級斗爭本質主義與平行主義之間區別的關鍵在于是否堅持還原法。被排斥者是由許多不同的個體組成的,齊澤克透過一種理論建構邏輯將各種異質的個體還原為一個統一的主體——被排斥者,相比之下,諸眾不是統一的,拒斥被還原。即是說,作為奇點的諸眾不能被還原為一個同質的主體,而是多元的政治主體。
三、推翻當代資本主義何以可能?
在“誰是新無產階級”問題上,奈格里與齊澤克代表著歐陸左派重塑經典無產階級的兩種不同路徑:前者從當代資本主義的中心位置發掘出諸眾,其肉身代表是智能算法工程師;后者從當代資本主義的邊緣(幽冥)位置發掘出被排斥者,其肉身代表是貧民窟居民。二人以智能算法工程師/貧民窟居民作為實際存在的群體,取代19世紀機器大工業背景下的產業雇傭工人,占據無產階級的位置。在想象世界末日比想象資本主義末日更容易的理論氛圍中,在無產階級革命事業陷入低谷的實踐背景下,奈格里與齊澤克建構新無產階級的努力顯得彌足珍貴,二人分別從中心—邊緣位置剖析資本全球擴張帶來的深刻危機,分別從內部—外部探索資本主義的爆破點,繼承了馬克思未竟的顛覆資本主義的革命事業。在我看來,齊澤克建構被排斥者的致思邏輯延續的是1843年馬克思的政治哲學邏輯——作為非市民社會階級的無產階級,即無產階級被排斥在市民社會(資產階級社會)之外,一如貧民窟居民被排斥在全球資本主義秩序之外;而奈格里建構諸眾的致思邏輯延續的是1857年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邏輯——作為工人階級的無產階級,即與對象化勞動相對抗的活勞動能力本身,一如諸眾在非物質勞動中生成的自主能力;而奈格里與齊澤克的一致性在于,他們都認為新無產階級之所以革命是要抵抗資本對人類共有物的圈占和剝奪。
在“新無產階級如何革命”問題上,即推翻資本主義的革命方案上,奈格里與齊澤克可謂是截然對立。奧利弗·哈里森(Oliver Harrison)這樣評論道:“和過去一樣,列寧的先鋒黨概念——以及像齊澤克這樣繼續為其必要性辯護的人的呼吁——被拒絕了,因為它不適應諸眾的階級構成。然而,盡管拒絕了列寧模式的特定性,哈特和奈格里仍忠于其基本前提:任何組織戰略的考量必須從對特定階級構成的具體分析開始。”[15](82)奈格里新無產階級理論最有力的方面恰恰在于他持續關注勞動性質的變化及其內蘊的顛覆資本主義的潛能,這同時也揭示了齊澤克的局限,他堅持的是一種無歷史性的拉康主義精神分析式的論證邏輯。這種無歷史性體現在以下三點:1.主人能指(S1)的生成是出于一種結構上的必然性,它霸權化其他普通能指(S2),這在政治上產生的理論效應便是列寧的先鋒黨模式,所以當下的被排斥者迫切需要一種類似列寧式的主人/領導者形象。2.齊澤克重塑新無產階級的本體論架構是緊密關注大他者所無法整合的多余人,即大他者之溢出。無論是在資本主義中,還是“在前資本主義的形態中,每一個國家,每一種表征的總體化都隱含一種創始性的排斥、一個‘癥狀扭曲’點、一個‘無分之分’、一個雖是系統的一部分但在其中卻沒有適當位置的要素——解放政治必須從這個溢出的(‘多余的’)要素的位置出發”。[9](127)對無位置之人的過度關注取代了對它生成的歷史過程性的研究。3.最后一點最為重要,齊澤克依據對象a邏輯批判馬克思與奈格里忽視了形式之悖論性,一方面,這種批判依舊是一種非歷史性的批判,但另一方面,這揭示出一個關鍵問題:當齊澤克強調諸眾看似是在反抗資本權力,但實則會悖論性地支撐資本統治,因此顛覆資本主義的掘墓人不會從資本內部涌現出來時,我們可以推論的是,齊澤克對奈格里的批判也適用于馬克思,它從根本上否定了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出的著名結論:“它(資產階級,引者注)首先生產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16](43)那么,我們如何反駁齊澤克對奈格里(與馬克思)的批判。必須承認的是,資本主義具有整合危機的力量,能夠將自身蘊含的各種否定性(界限)轉化為肯定性力量,無產階級的抵抗的確在客觀上會支撐資本主義的發展,但并不能得出“無產階級是在支撐資本主義發展,資本內部并不會創造出自身的掘墓人”的結論,因為這并非無產階級的主觀意愿;我們甚至可以說,齊澤克對奈格里的批判更適用于批判自己,即齊澤克自己也忽視了對象a的悖論性,資本主義的全球化難道不是越來越需要作為貧民窟居民的被排斥者,他們不僅是在資本循環之外,更是由這個循環系統地生產出來的,作為“產業后備軍”來調節資本的再生產,由此被排斥者也像諸眾一樣是在支撐資本的統治,資本外部也不會創造出自身的掘墓人。
對象a會使大他者崩坍,但它也會彌合大他者的內在裂縫,支撐大他者的運作,齊澤克在批判奈格里的諸眾理論時,過分強調對象a的彌合作用,而在建構自己的被排斥者理論時,卻又強調對象a的崩坍作用,這就有失公允。不過,在我看來,齊澤克對奈格里的批判也間接揭示出他的致命局限:奈格里所分析的關于諸眾革命運動的案例并不能完全成立,因為這些案例并非馬克思意義上的無產階級革命斗爭。暫且不論2011年席卷西半球的諸眾抵抗運動,以2018年底法國爆發的“黃馬甲”(Gilets Jaunes)運動為例,奈格里也將之視為諸眾對抗資本的范例。但問題在于諸如此類的事件距離成為以顛覆資本主義為歷史使命的無產階級革命事件還很遙遠,因為黃馬甲運動導火線是當局決定加征燃油稅,它的訴求并不以推翻新自由主義(當代資本主義的形態)為使命,而僅僅是由于抗議生活成本的增加等具體的事情,即它是在不觸動社會根本體制的前提下進行的抗爭。在馬克思語境中,諸眾的斗爭其實就是無產階級為了獲得更多的報酬而發動的社會罷工。當然,馬克思本人也認同這種斗爭的價值,因為如果他們在和資本的日常沖突中都退縮讓步,那就根本不能指望他們去發動更大的運動。所以馬克思認為,不應夸大這種日常斗爭的效果,關鍵是要將這種斗爭轉變為變革現存制度本身,消滅資本主義制度本身。[17](77-78)對于奈格里來說,迫切的任務就是將諸眾的斗爭向真正意義上的無產階級革命事件轉變。
奈格里與齊澤克的新無產階級之爭極具典范性,凸顯出當代資本統治以及反抗資本統治的新變化,為經典無產階級理論的拓展增添了新的時代性內容。而奈格里與齊澤克各自的局限性也迫使我們不僅要回到馬克思,更要回到列寧:新無產階級既要在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生成,又要將其與階級斗爭本質主義邏輯相結合,即通過一種新的領導者來凝聚團結的力量,重建無產階級集體性。唯有此,才能誕生真正推翻資本主義的掘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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