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陌生人交流

每個清晨，我都帶著空蕩蕩的腦子走在上學的路上，走到那家小吃店門前。這個時候的小吃店，永遠是熱鬧的，一口五印（這里的“印”為過去制造鐵鍋的一個單位）大鍋支在門前，滾沸的衛生油將不斷下鍋的面團炸得吱吱直叫。

站在鍋前的是一個年輕姑娘，她手持一雙長的竹筷，不失時機地翻動著，將夠了火候的成品夾入鍋旁的銅絲笸籮。她用不著看顧客，只低垂著眼瞼做著自己的事，但她是愉快的。當她偶爾因擦汗把臉抬起時，我發現她長得非常好看，新鮮的膚色，從白帽檐下掉出來的栗色頭發，純凈、專注的眼神，她的一切……

在我當時的生活中，她幾乎就是美麗的代名詞——一種活生生的可以感覺和捕捉到的美麗。以后的早晨，我站在隊伍里開始了細致入微的觀察，觀察她那兩條辮子的梳法，她站立的姿態，她擦汗的手勢，她腳上的涼鞋，她頭上的白布帽。當我學著她的樣子，將兩條辮子緊緊并到腦后時，便覺得這已大大縮短我與她之間的距離了。

又過去一些年，我又一次到了那家小吃店。記得那是秋后的一個下午，我乘坐的一輛面包車在那家小吃店前拋錨。此時，門前只有一口安靜的油鍋。我走進店內，看見她獨自在柜臺里坐著，頭上仍舊戴著那頂白帽，帽子已被油煙漚成了灰色。她目光渙散，不時地打著大而乏的呵欠。我莫名地生出一種愿望，非常想告訴這個坐在柜臺里打著呵欠的女人，多年前我對她的崇拜。

“小時候我常在這買馃子。”我說。“現在沒有。”她漠然地告訴我。“那時候您天天站在鍋前。”我說。“你要買什么？現在只有豆包。”她打斷我。“您梳著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穿著白涼鞋……”“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只是想告訴您，那時候我覺得您是最好看的人，我曾經學著您的樣子打扮我自己。”

“嗯？”她意外地轉過臉來。面包車的喇叭響了，車子已經修好，司機在催我。我匆匆走出小吃店，為我這次唐突的表白尋找動機，但我始終忘不了她那終于轉向我的臉。

又一個新鮮而嘈雜的早晨，我乘車經過這家小吃店。門前的油鍋又沸騰起來。她的頭上又有了一頂雪白的新帽子，栗色的卷發從帽檐里滾落下來，她正以她那本來發胖的身形，竭力再現著從前的靈巧。我忽然找到了那個下午我對她唐突表白的動機：正因為你不再幼稚，你才敢向曾經啟發了你少年美感的女性表示感激：為著用這一份陌生的感激喚起她那愛美的心意。我慶幸我的車子終究是一晃而過，我堅信愿意堅信的：她的煥然一新是因為聽見了我的感激。

當你走向陌生人，平淡的生活便會常常充滿陌生的魅力。

（選自《散文精讀·鐵凝》，有刪改）

賞析

選文以質樸的文字勾勒出一段跨越歲月的微妙情感。從內容上看，作者通過對小吃店姑娘的細致觀察，將年少時的傾慕、多年后的重逢與感慨娓娓道來，展現出生活的平淡與樸實。結構上以時間為序，層層遞進，傳達出生活因陌生而充滿魅力的獨特感悟。

思考

若把這個故事改編成微電影，為了更生動地展現姑娘和“我”的內心世界，你準備添加哪些情節或場景？在畫面色調、音樂風格上又會進行怎樣的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