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陽歷代進士榜管窺唐宋科舉之變遷

摘 要：科舉制度是中國古代通過考試選拔官吏的一種制度，始于隋，興于唐，在宋代獲得了更進一步的細化完善。可以說，唐宋時期經濟、政治、科技等方面的長足發展，都與科舉制度息息相關。文章擬通過東陽歷代進士榜，管窺唐宋時期科舉之差異對天下學子升學之路的影響。

關鍵詞：東陽進士；唐代科舉；宋代科舉；重文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05.033

東陽學子向來以其勤學苦讀聞名于世。明代開國文臣宋濂曾在《送東陽馬生序》中述“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既是自述，也是對東陽學子苦讀的真實寫照。

作為“婺之望縣”，在歷朝歷代中，東陽通過科舉考試獲得進士題名共有305人。其中，唐宋兩朝共計164人，逾歷代半數之多。而細究唐宋兩朝的題名榜單卻發現，唐代東陽的進士題名為22人，而到了宋朝，直接躍升至142人。兩個持續時間所差不過30年的朝代，在同一縣市中，進士題名差額竟超過6倍，讓人不得不對其中因由感到好奇。

那么究竟是哪些因素導致了宋代東陽的取士名額遠遠超過唐代？

縱覽東陽唐宋兩代進士榜，況味其中細節，管窺唐宋兩朝科舉上的差異，或許能還原出唐宋兩朝在科舉之途上的真實面貌。

1 南北人才的交替

唐初以來，關隴集團及關東地區的世家舊族在政治上的統治地位極高。這些來自北方的名門望族有著家學淵源，注重族中子弟的教育，能夠提供優渥的學習環境，因此在“起跑線”上便優于常人。

再者唐代科舉試卷并不彌封，舉子為了能得一個好名次，會事先設法揄揚自己的聲譽，以求在考官心中留下一個好印象，增加自己的勝率。長安與洛陽兩京作為當時的政治文化中心，吸引了眾多學子常謀長居京邑以求出路，唐代的文化教育資源也一度形成北方壟斷的局面。

然而安史之亂及唐末、五代的大動亂后，備受打擊的北方士族選擇避難，引發一波南遷的人潮。據記載：“自京口南被于制河，望縣十數，而吳為大。國家當上元之際，中夏多難，衣冠南避，寓于茲土，參編戶之一。”①雖說其中用詞不乏夸張成分，實可見南遷人數之眾。

隨著人流遷來東陽的世家大族不在少數：清河張氏張定十三世孫張潮于五代時出任吳寧縣令，抵括蒼魔寇殉難，后代占籍于東陽托塘張氏；原先定居在河北涿州的盧氏于北宋治平初年（1064）遷東陽巧溪，為雅溪盧氏始祖；河南陳留一支蔡邕后裔于政和四年（1114）舉家落籍東陽，卜居南新塘邊。

北來的世家大族不僅將中原氏族的組織形態，而且將以儒學為內涵的漢文化帶入東陽。移民文化與本土文化的融合產生的良性競爭與互動，促成了東陽社會崇文重教的風氣。

據《東陽書院》一書記載，東陽書院計唐朝1所、宋朝30所（圖1）②。尤其是南宋時期，東陽書院數量位列全國第四。可以說，在宋代，東陽書院可稱得上享譽全國。

東陽書院的崛起，可以說是整個宋朝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逐步南遷的一個縮影。

2 科舉制度的改革

2.1 擴大進士錄取名額

科舉制度是唐代選拔官員的重要方式，其競爭激烈程度可見一斑。據記載：“貢士之法，多循隋制。上郡歲三人，中郡二人，下郡一人，有才能者無常數。”③“上郡”指人口較多、地域較廣的郡，每年可以從中推薦三名貢士給中央。按照唐初一上郡3萬戶，每戶5口人來計算，一個上郡的錄取比例也不過0.002%。

厲文才是東陽最早中進士者。按康熙《新修東陽縣志》記載：“按貞觀元年，進士只四人，蓋亦難矣。”也就是說厲文才那一年，全國也不過取了四名進士。

有數據顯示，整個唐朝共開科取士268次，所招錄的進士大約為7448人，相當于每次科舉考試招錄的進士人數平均只有27名。

而這一情況，到了宋代就有了明顯的改善。根據統計④，宋太祖至度宗在位期間，科舉次數為118次，取錄進士共計42390人，平均到每年，約為133人。光是宋理宗在位年間，便取進士6932人。相較之下，兩宋期間平均每年取進士數是唐朝每年取進士數的5倍。如此龐大的基數差別，無怪乎反映在東陽的進士榜上，唐宋兩朝的進士名額會有天壤之別。

2.2 登第即釋褐授官

“士人登科曰釋褐，又曰得雋。”⑤唐代進士及第到釋褐授官，一般要經過吏部再考試以及長時間的守選過程。也就是說，唐代的進士，僅僅是一種身份，或稱出身，只是獲得了做官的資格，但要想真正擔任官職，還需要經過吏部的關試⑥。而要通過這一關，并沒有想象中的容易。韓愈的例子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他雖然在貞元八年（792）登進士第，但次年（793）參加吏部試卻沒有通過，直到貞元十七年（801）第四次參加并通過吏部試后，才被任命為國子監四門博士。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尤其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王朝，唐代也存在進士及第就授官的特例，但“享受此待遇的人往往出身權貴和高門，并且兼具進士高第者”⑦。

如此這般重重關卡，使得唐代的進士出身者依舊需要不斷地重新參加吏部試，其中的沉沒成本，對于一些家境并不富裕的學子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與之相對，在宋太宗太平興國二年（977），科舉實行三條舉措，其中之一就是科舉及第即授官⑧。實際上，早在宋太祖時期，科舉及第就有直接授官之先例，如建隆二年的狀元張去華，“舉進士甲科，即拜秘書郎”⑨，但這種情況在當時還不算普遍，但可由此推斷，太祖朝雖未有科舉及第即授官的固定制度，但也可視作宋太宗太平興國二年（977）頒布該舉措的開端。

由此可見，進士在唐宋兩朝有著明顯的待遇差別，這也在無形中給希望通過科舉實現階級躍升的學子們打了一劑強心針。

2.3 取消舉薦，選擢孤寒

唐代科舉是一種帶有薦舉性質的科舉考試制度。每當知舉官赴貢院之時，臺閣近臣就可以直接合法保薦舉人，被稱為“公薦”。

唐代東陽的22名進士中，馮氏子弟即占9席，其中便有曾任東川節度使的馮宿。根據《新唐書》記載，宿貞元中與弟定、從弟審、寬并擢進士第。《太平廣記》中也有描述馮宿的三個兒子接二連三榜上有名，以至于“馮氏進士及第者，海內十人。而公家兄弟叔侄八人”。馮氏的學霸家族屬性不言而喻，同時也昭示了一個大家族在唐代科舉考試中所能擁有的廣泛影響力。

在唐代，考中進士的考生還會將主考官視為恩師，形成一種“知舉”關系。“自唐以來進士皆為知舉門生，終其身為恩故；此非唐始然也，漢之孝廉，與所舉之公卿州將，皆生不敢與齒，而死服三年之喪。”⑩

毫無疑問，薦舉制反映了大官僚貴族分享取士權的要求，必然影響到皇權，為帝王所不容。因此到了宋代，取消舉薦制的政策應運而生。

宋初以來就在主張限制舉薦，選擢孤寒。爬梳史料可知，太祖建隆三年（962），對于公薦一事就有“上慮其因緣挾私，詔禁之”k。同時，“詔及第舉人不得呼知舉官為恩門、師門及自稱門生”l，意在杜絕考官和考生之間的私人授受關系。到了開寶六年（973），針對科舉中的薦舉，朝廷又頒布了更詳細的處罰條例：“詔今后凡中外文武官僚薦囑舉人，便即主司密具聞奏。其被薦舉人勒還本貫重役，永不得入舉場；其發薦之人，必行勘斷。”m

雍熙二年（985），更有當朝宰相、參知政事等人之子考中了進士，太宗卻以“此并勢家，與孤寒競進，縱以藝升，人亦謂朕為有私也”為由，罷黜了他們的科第n。

可見太宗對于科舉考試中“限制舉薦，選擢孤寒”有著極強的政治實施手腕。也正是這一改變，使大量寒門子弟涌入考場，無形中帶動社會各界人士對“學文”之路的無限信心。

2.4 允許工商雜類科舉入仕

隋朝開始推行科舉制度后便規定了“工商之家不得仕進”的禁令。《唐六典》中同樣有說明：“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已上親自執工商，家專其業，皆不得入仕。”o這代表唐代的規制，不僅是他本人經商，就是他的親屬經營工商業，他也不能入仕，當然同樣也不能參加科舉。

其中非常有名的例子當屬李白。郭沫若曾做出李白家族很可能是大富商的推測p，同樣的，根據曾在李白新墓題寫碑記的宣、歙、池等州觀察使范傳正所披露的：“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隴西成紀人也。絕嗣之家，難求譜牒。”說明李白確實無法提供足以證明他非工商之家的譜牒戶籍等材料，以備戶部集閱，故李白“常欲一鳴驚人，一飛沖天，彼漸陸遷喬，皆不能也”。

可以看出，被賀知章譽為“謫仙人也”的李白，即便有著“天下英麗，下筆不休”的偉才，仍舊囿于無法給出非工商之家的譜牒戶籍材料，無法依靠科舉之路入仕。

此類情況到了唐后期有所松動，到了宋太祖年間，已經有“乃至工商之子，亦登仕進之途”的詔詞，其中砭褒之義暫不贅述，反映的是宋初工商之子參加科舉入仕的普遍性。盡管對工商業者科舉的限制仍在，但對工商之子的科舉限制已然是解封的狀態。故有宋人言：“自五季以來，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q

3 重文政策的推行

自秦統一以來，各王朝大皆有“尚武”傳統，唐朝便是其中“典型”。

唐代創新實行了“府兵制”，讓士兵們可以在戰時即刻組軍出征，也可以在閑時進行軍事訓練或耕種農田，極大程度上保證了軍隊的數量和規模。

鼎盛時期的唐朝版圖，東至朝鮮半島，南擁百越之地，西方直至里海和波斯，北方則到達貝加爾湖。唐朝在對外戰爭中的連續勝利，涌現出許多如李靖、郭子儀這樣杰出的軍事將領。唐代著名詩人楊炯曾有“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慨嘆，可見士人對武力的尊崇與向往。

直至宋王朝的建立結束了軍閥統治的混亂時代，社會回歸秩序。通過陳橋兵變奪得皇位的趙匡胤是放縱武將獨大的獲益者，為了避免類似事件再次發生，他通過“杯酒釋兵權”等手段限制武將在政治上的發展空間，同時用文官取代武人統治的地位，削弱樞密使大權，盡量用文臣做知州，使文人逐步成為國家的中堅力量，形成“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的格局。

這里還需特別提到，歷代考進士的成本都不低。唐代一位官員劉蛻在《上禮部裴侍郎書》中曾訴說了他趕考的艱辛：“家在九江之南，去長安近四千里……日行六十里，用半歲為往來程，歲須三月侍親左右，又留二月為乞假衣食于道路，是一歲之中，獨余一月在長安……是風雨生白發，田園變荒蕪。”r文中寫明他家離長安“四千里”，趕考一趟來回便需半年。身為家中獨子，他既要服侍父母，又要解決自己趕考路上的衣食住行，一年中只有一個月是能在長安安心讀書備考的。他刻苦學了十幾年的代價便是三十歲就已生華發，田園荒蕪。

趕考產生的硬性費用無可避免，若非家底厚實，否則唐代的普通家庭很難拿得出這么大一筆錢供養一個讀書人。這一情況到了宋代有了很大改善。

首先，宋政府會為偏遠地區的舉子提供一些經濟上的補助，如驛券、口券、公券，用以資助他們入京赴試的路費和食宿費用。

其次，地方官員則會在各色宴會上贈予舉子們一定的旅費。旅費除了現錢外，還可能包含紙筆等文房用品，以及酒、點心等日常用品s。

最后，社會上也會有自發設立的貢士莊、貢士庫這樣基金會式的公益機構，通過物質資助解決路途遙遠而士人多貧的實際困難。

宋代對讀書人的重視和關懷，激發了民眾的讀書熱情。讀書人多了，國民整體素質得到提高，引導更多人走向仕途。

4 印刷術的發展

中國科舉起源自隋代。然而，在印刷術還未普及之前，看似能將“天下英才盡入吾彀”的科舉，很大程度上只是換個形式從士族門閥中選官。據統計，唐代宰相三百六十六人中，出身于“最盛貴”的十八家大士族的占半數以上t。其中不乏高門大族的特權作祟。同時，也是由于受教育的成本偏高，唐代的國民素質普遍無法與宋時的相提并論。

究其原因，不得不提到印刷業的發展。

唐代市面上書籍的制作方式分為手抄和印刷。抄本書約為每卷1000文，印刷書為每卷110文，差價近十倍。然而唐代印刷術尚處于起步階段，且印刷事業主要局限在寺院和民間，并不受官方推崇，生產的書籍種類和質量都非常有限，故抄本書的地位仍舊不可撼動。及至宋代，印刷術大規模普及，加上宋代作坊經濟盛行，有了競爭，印本書從品類、質量、數量上迅速提升，一躍占據市場主流地位，且價格也更加親民。20卷的《杜工部集》，平攤到每卷價格約為50文；1000卷的《太平御覽》，每卷價格為23文u。

南宋東陽雕版刻書業繁榮，家刻、坊刻、官刻皆有，且所刊行的書籍雕工精良，印刷精湛，裝幀精致，吸引了一位叫蔣昌道（1136-1202）的儒生建立了一座藏書量逾3萬卷的藏書樓。

大量的印刷品為平民提供了以相對低廉的成本獲得受教育的權利，使考試規模逐漸擴大，打破了士族門閥通過知識壟斷掌控政治權力的狀況，大大減少了平民進入權力階層的阻礙，激發著越來越多的平民朝著讀書的康莊大道奮力前進v。■

注釋

①李昉.文苑英華[M].北京：中華書局，1996.

②王文運.東陽書院[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9.

③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4.

④何忠禮.宋史選舉志補正[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⑤程登吉.幼學故事瓊林[M].鄒圣脈，增補.谷玉，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⑥胡星，李巖.唐宋變革視域下科舉制演進的制度基礎與現實動力[J].求實學刊，2017，44（4）：162-172.

⑦金瀅坤.中晚唐五代科舉與社會變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⑧李裕民.尋找唐宋科舉制度變革的轉折點[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50（2）：95-103.

⑨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⑩王夫之.宋論：卷一：太祖[M].北京：中華書局，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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