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瓦爾澤于1929年初,作為精神病患者被送入伯爾尼的瓦爾道療養院,并于1933年6月起,作為外阿彭策爾州療養與護理機構的病人生活在黑里紹。我感到有必要為他著作的出版和他本人做點什么。在我看來,所有當代瑞士作家中,他的個性最為獨特。他同意我去拜訪他。就這樣,在這個星期日的大清早,我來到黑里紹。我向療養院的主任醫師奧托·欣里希森表明了來意,他允許我和羅伯特一道散步。
這時,這位五十八歲的詩人在一個看護的陪同下步出毗鄰的房子。他的外表驚到了我。一張孩子般的圓臉,像是被閃電擊中過,臉頰、眼睛和短髭須分別呈紅色、藍色和金色。兩鬢已灰白,衣領已磨破,領帶有點歪;牙齒的情況也不太好。當欣里希森醫生想要給羅伯特扣上馬甲最上面的扣子時,他表示拒絕:“不,它必須這樣敞開著!”他說著一口悅耳的伯爾尼德語,就好像他從比爾的青年時代起就說伯爾尼德語。與醫生匆匆告別后,我們朝著黑里紹火車站的方向走去,前往圣加侖。這是一個炎熱的夏日。羅伯特的姐姐莉薩曾提醒我,她弟弟異常多疑。我可以做什么呢?除了保持沉默。他也保持沉默。我們在沉默搭起的窄橋上相會。頂著發熱的腦袋,我們漫步穿過丘陵起伏的鄉間,樹林和草地組成一派靜謐的風光。羅伯特偶爾會停下來,點燃一支馬里蘭牌香煙,放到鼻子底下聞一聞。
在洛希利巴德用的午餐。血紅色的貝內克葡萄酒和啤酒,讓我們之間的氣氛開始有了一絲緩和。羅伯特告訴我,世紀之交以前,他曾在蘇黎世的瑞士信貸銀行和州銀行工作過,不過每次時日都不長,只為了掙到能再次寫詩的自由。人不能同時侍奉兩個主人。正是在這段時間,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弗里茨·科赫爾的作文集》,并于1904年由因澤爾出版社出版,其中的十一幅插畫出自他的哥哥卡爾之手。這本書沒有給他帶來一分錢的利潤,書商一看它賣不動,很快就低價處理掉。對文學小圈子的疏遠導致他在經濟上嚴重受損。但到處盛行的偶像崇拜簡直讓他惡心,它讓作家降格到擦鞋童的地位。是的,他感到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但這反而讓他冷靜,人近六十之時,能夠領悟是另一種存在。他寫他的那些書,無非就像一個農民播種,收割,嫁接,喂養家畜,清除廄肥,既是出于責任感,但也是為了糊口。“對我來說,這只是一份工作,就像其他任何工作。”
他的寫作最多產的時期是在柏林的7年,以及隨后在比爾的7年。那時沒人逼迫他,也沒人支配他。一切都可以平靜地生長,就像蘋果長在蘋果樹上。從人的立場看,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的那些年,對于大多數作家來說是個可恥的時期。那時的文學透著尖刻和惡毒的特質。然而文學必須散發愛的光芒,必須是人道的。仇恨不應成為驅動力。仇恨是無益的。就在那時,在可怕的狂歡中,他的創作力開始衰退……文學獎在假救世主或者學院派之間分配。好吧,對此他無能為力。但他至死不會向任何人折腰。
我們徒步經過圣加侖和施派歇爾到達特羅根,這地方我在州立學校就讀的時候就很熟稔。午飯是在舍夫利克旅店吃的。我點了一瓶濃烈的布赫貝格葡萄酒,以向我母親的祖輩致敬,他們在萊茵河谷的布赫貝格經營了數百年的葡萄園。收音機本想給人助興,卻讓人倒胃口;正播放一出施瓦本喜劇。午后,在憂郁的雪中爬加布里斯山,還是軍校少尉的我,曾從鄉村醫生那里借來一把厚重的劍,在那里留下滑稽的照片。時而有刺骨的東風吹來。羅伯特沒有穿大衣。在回去的火車上,仿佛點燃了心火,他的臉煥發著光彩。深刻而痛苦的紋路,從鼻梁一直延伸到他格外鮮紅豐滿的嘴唇。圣加侖火車站月臺上的小石子閃閃發光。羅伯特的眼里含著淚光,激動而倉促地握手。
下面是我們談話的摘錄。
從1896年秋到1903年春,他斷斷續續地待在蘇黎世。先是在蘇黎世貝格,繼而在斯皮格爾巷子和西普菲,也在奧瑟吉爾小住過——他在柏林也待了7年(從1906年到1913年),而接下來的7年則是在比爾。他已多次注意到,7這個數字在他的生活中周期性地出現。
在柏林夏洛滕堡,他先是和哥哥卡爾同住在一個兩居室的公寓里,后來自己一個人住。出版商布魯諾·卡西爾終于拒絕繼續給予他資助。一位高尚而富有的女士接手,照顧了他兩年。1913年,這位女士去世后,他只好回到故鄉。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依然懷念勃蘭登堡森林的寂靜之美。從1921年開始,大約有8年時間,他住在伯爾尼。古老的傳統有助于他的詩歌創作,酒精與安逸帶來的誘惑則起了負面作用。“在伯爾尼,我有時如同著了魔。我就像獵人追捕獵物一樣捕捉詩意。漫步穿過街道,在城郊作長距離的徒步,最能帶給我心靈的收獲。然后我會在回到家后,把它們記錄在紙上。任何好的作品,即使短小得不行,都需要藝術靈感。對我來說毫無疑問,詩人的工作只有在自由中才能開花結果。”“我的寫作狀態最好的時候是上午和夜間。從下午到晚上這段時間會讓我變得遲鈍。那時候,我最好的主顧是由捷克政府資助的《布拉格報》,其副刊主編奧托·皮克發表了我寄去的所有作品,包括那些被其他報社像回旋鏢一樣退回來的。我以前也常給《極簡主義》投稿。盡管它以缺乏幽默感為由多次拒絕我的稿件,可一旦接受,就會支付豐厚的稿酬。一篇小故事至少五十馬克,這對我的口袋來說是一筆小財富。”
我問:“也許療養院的環境和住在這里的病人會為您的小說寫作提供素材?”
羅伯特說:“我不這么認為。不管怎樣,只要我待在療養院里,我就無法把它搬入文字中。欣里克森醫生曾給我一個房間供我寫作,但我坐在那里就像被釘住一般,什么也寫不出來。如果我在療養院外面自由地生活個兩三年,或許可以迎來大的突破。”
“您究竟需要多少錢才能維持作為一名自由作家的生活?”
羅伯特想了想,說:“估計一年得一千八百法郎吧。”

“只要這么多?”
“是的,這就足夠了。我年輕的時候,經常不得不一個硬幣掰成兩半花!一個人沒有物質財富也能活得很好。然而,我無法委身于報社和出版商。我不想做出我不能兌現的承諾。一切文字都必須無拘無束地從我的內心生長出來。”
隨后,他又說:“如果可以重回三十歲,我將不會再像一個輕浮的浪漫主義者那樣胡寫,以奇崛為趣,不食人間煙火。人不應該否定社會。人必須生活在社會中,或為之斗爭或反對它。這是我那些小說的缺陷。它們過于古怪,自反的色彩過重,構思往往過于草率。我不顧藝術創作的規律性,一味憑著興頭寫。如果《坦納兄妹》出新版,我會刪去七八十頁;現在我認為不應在公眾面前如此毫無避諱地評判自己的兄弟姐妹。”
我說:“最近我懷著極大的熱情閱讀了您的《雅各布·馮·貢騰》,這本書是在哪里誕生的?”
“在柏林。其中絕大部分都是詩意的想象。有點冒失,不是嗎?在我那些篇幅較長的書當中,我最喜歡的也是這本。”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經常發現,一個作家對情節的需要越少,生活的圈子越小,他的天賦就越重要。對于那些擅長情節,需要為他們的人物提供整個世界的作家,我一開始就持懷疑態度。日常事物已足夠美麗和豐富,從中可以迸射出詩意的火花。”
我們又聊到劇作家奧古斯特·馮·科策比,羅伯特很欣賞他的優雅和談吐的從容。他回憶道,科策比在19世紀初曾被流放到西伯利亞達一年之久,并就此經歷寫了兩卷本的回憶錄。他的結局也頗有戲劇性,死在了極端愛國的兄弟會成員卡爾·路德維希·桑德手中。作為席勒和歌德的批評者,科策比充當了反動的絆腳石。羅伯特認為,只要瑞士文學還沉迷于鄉土事物,它就不可能進步。它必須成為世界性的,必須向世界敞開,而拋棄其狹隘的、貼著土地匍匐而行的小農傾向。他稱贊烏里·布雷克這個可憐的托根堡人,以及他的關于莎士比亞的論文。還有戈特弗里德·凱勒,羅伯特贊嘆其具有與當今作家完全不同的、更偉大的理想,他的《一個美麗的傳說在游蕩》羅伯特從頭到尾都在引用,還說凱勒的《綠衣亨利》仍是一本極富教育意義的書,值得一切時代的人閱讀和喜愛。
關于革命,他說:“在城市之外發動起義的想法是荒唐的。如果不能擁有城市,就無法獲得民心。所有成功的革命都是從城市開始的。所以我認為,西班牙內戰肯定會以政府的勝利告終。”
“威廉二世時代迎合了藝術家們的我行我素和夸張舉止,事實上簡直是縱容了這種怪脾氣。然而,藝術家們也須適應法律,他們決不能成為小丑。”
(源自“文字究竟還有多少傳達的效用”,故海薦稿)
責編:黃舉鑫(見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