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讀余光中的詩歌《鄉愁》,我尚在幼年,陌生的文字還未完全學懂,飽含家國情懷的詞句便已由讀入心。我是在長江和烏江邊上長大的人,彼時的鄉愁于我而言,無非是一條江與另一條江的距離。
六年前,我參觀重慶三峽博物館時,恰逢《永遠的鄉愁——余光中詩書畫紀念展》開展,無意間發現,這個我從小仰慕的詩人,竟然對我的家鄉也有思鄉之情。在詩人余光中眼里,“鄉愁”有著一部分可視化的籍貫“落戶”于重慶——這里有他曾經在抗戰時期居住過的悅來場朱家祠堂,還有他曾經求學過的青年會中學,是其少年時生活過七年的土地,山城的江風、河灘,乃至悠長的古城墻,都深深地承載著他幾十余年的思念。
那天,我在現場將五十八位藝術家創作的作品細細看完,里面無一不是根據余光中先生詩文創作的畫作,內心震撼澎湃之余,亦有種自己所深愛的家鄉得到偶像隔空回應的幸福感。
直到今天,我無意間翻到當時的照片,回想起來仍記憶猶新。尤其是看到他在《當我死時》詩中寫道:“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蓋著黑土……從西湖到太湖,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我突然發現,縱然身處在家鄉的繁華都市中,來自區縣小鄉鎮的我亦有鄉愁。
仔細想來,參加工作以后,我也有多年沒留意家鄉的春天了,索性便趁一周末,驅車回鄉上春山。
涪陵大木鄉,坐落在武陵山脈,山山相連,樹樹相依,如影隨形,蒼翠盈人。暫離城市喧囂,轉身沿烏江上溯,一路上山也青,水也碧,兩邊到處可見高聳巖石和陡峭石壁。往高處走,人煙漸稀,白鳥飛過,烏江畫廊變得空靈生動,走在其間,便成了畫中人。
盤山而上,曲曲折折,十里八鄉九個彎。汽車疾馳一會兒,緩行一會兒。疾馳之中,有種囚鳥出山般的徜徉感,又帶著歸家的心切,緩行之時,我便安慰自己:“這便是在過彎了,每過一個彎,家鄉便又近了一些。”倘逢雨季,朝暮時分,我按捺著激動往窗外望,眼前風景正是“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遠處的家,便住在某片白云里。
半小時后,到達大木鄉。來不及與鄉人寒暄,一些青綠便迫不及待地進入眼簾,成群結隊,如列陣迎人,有風吹過,牽連著路邊不知名的花草,幽幽香氣在空氣中蒸騰,又飄散開,循環往復,往蔥郁幽深的大木花谷指引而去。
春日只是頭陣,大木的花遠未開盡。有花草的地方向來伴生著山林,山林的清幽和花朵的嬌艷是相映成趣的。在林下花園里,幾株粉藍的花朵率先睜眼,加入了春天,三兩聲鳥鳴,宛如湖面的漣漪,將這林深的寂靜如波紋輕輕點破。我在林下花園里駐足流連,有幾處房屋隱匿在林間深處,像美麗童話里的故事開場。穿林而過,偶爾路過一列開著密匝匝白花的樹,雖然只是高山櫻花樹,風吹草動之下,卻不免錯落著“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況味。行走在大木的山林花間,情難自禁地沉湎于唐詩宋詞的意境中,其樂無窮。

我們這群臨時起意卻誤入彩色森林的“徒行軍”,路遇此景此間,干脆原地扎寨結營。在林邊擇一平壟鋪上墊子,用餐過半,開始坐臥唱聊。有個年長的詩人朋友不善言談,捧著隨身攜帶的書籍啃了起來,我瞄了一眼封面上的作者——余光中,立馬湊近細看,發現彼此竟然有著共同喜愛的詩人,便自然而然地有了話題。
據他講,余老在2005年回重慶時他也在現場,他親眼見證到,余老臨走時在故鄉摘下一片青瓦留念。末了,他定睛清了清嗓,向我和其他朋友們朗誦了一首余光中當年回鄉即興寫的詩:“六十年的歲月,走過了天涯海角。無論路有多長,嘉陵永恒的江聲,終于喚我,回到記憶的起點。”我抬眼,恍惚間看見此間遠近的花朵們似乎也睜大了眼睛,向我們望了過來。它們似乎也聽得懂看得見,借著微風掩護,不時彎腰點頭示意,好似陣陣附和。
雖然都在涪陵,但其實大木并非我生理上的故鄉,更像我的精神故鄉。某年辭職待業時,親戚曾邀請我到這里旅居過一段時間。旅行的背包里,除了手機里的電子書,隨身的實體書,我還帶了一本余光中的散文集《記憶像鐵軌一樣長》。那段時間,每天的生活都平淡似水,早晨不再需要鬧鐘,清晨的雞叫,永遠不會讓人誤時。這里的人們腳步向來慢慢悠悠,總是讓我誤會歲月漫長。
我總愛選擇在傍晚出門溜達,出門暮色四合,歸來滿載星輝。春夏之交的黃昏,常伴大雨初晴,出門時抬頭放眼,清澈的藍總是天空的背景色,飄著幾朵鑲邊的彩色云翳。視線隨暮色下移,湖光山色,皆隱于薄霧朦朧之中。某一個瞬間,我若有所感,正待提筆記下,發現陶淵明筆下早已給出了完美的答案:“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原來,山川和田園不只是我的鄉愁,更像是我的退路。
大木鄉附近有一水庫,湖水平靜清澈,四周青山環抱。天氣轉暖時,當地人通常愛在晚間飯后來到此地散步。我也是常客,不過我喜歡在人潮散去后來到這里,由岸堤上緩行,常常為湖面的清白薄霧而駐足,它飄忽變幻,無常形亦無常勢,宛若縹緲夢境。
在霧氣的掩映中,偶有水鴨悄悄探出頭,像寓言故事中的配角不慎闖入世間,幾次吐舌擺頭,又很快鉆回水里,續寫神秘夢幻,攪起的層層波紋,也讓我心思泛起沉淪,它多像那向往城市又留戀故鄉的我呀,一如余老筆下的青年時代:“不知道為什么,年幼的我,在千山萬嶺的重圍之中,見到月歷上有火車在曠野奔馳,曳著長煙,便心隨煙飄,悠然神往,幻想自己正在那一排長窗的某一扇窗口,無窮的風景為我展開,目的地呢,則遠在千里外等我,最好是永不到達,好讓我永不下車……”而今的鄉愁,于我而言,也不過是一座山與另一座山的距離。
“惜言,快醒啦!下午準備繼續上春山!”一陣催促聲把午睡的我拽回到現實,我揭開臉上蓋著的書本——《思蜀》二字赫然在目,不知友人何時已把它用來為我擋光,難怪剛才故地重游的夢里,總縈繞著淡淡的書香。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