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是文明最古老的容器。
甲骨上的裂紋,竹簡上的墨痕,羊皮卷上的燙金文字,紙張上的鉛印油墨——這些載體在時光中褪色,但思想卻如河水奔涌,從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到敦煌石窟的曼舞經卷,從《荷馬史詩》的吟游到《詩經》的“關關雎鳩”,人類將靈魂的震顫與智慧的結晶封存于書頁開合之間。
在洛陽紙貴的年代,左思的《三都賦》被傳抄至“洛陽為之紙貴”,而千年后,我們站在數字時代的岸邊,指尖滑動間便能跨越山海。但無論載體如何變遷,書籍的本質始終未變——它是人類對抗遺忘的武器,是孤獨者與歷史對話的媒介。正如敦煌藏經洞的僧人在墻壁刻下“愿乘般若船,渡生死海”,每個讀書人都在建造自己的般若船,讓思想翻越歷史的河流到達理想的彼岸。
傳統閱讀如朝圣一般,古人讀書需要焚香、凈手、正襟危坐,而現代人的閱讀更像一場隱秘的狂歡。我曾在一座老圖書館遇見一位少年:寸短頭發,小麥色皮膚,永遠站在武俠小說區,如雕塑般靜默。閉館鈴聲響起時,他才茫然抬頭,恍若從金庸的江湖穿越回現實。五年后再一次重逢,他站在同一排書架前,卻不再抽出一本書——那天是金庸先生離世的日子。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像楊過斷臂般決絕,將少年心緒遺棄在時光褶皺里。
這樣的故事遍布在華夏大地每個角落。七八歲孩童在地鐵上讀《小屁孩日記》,因為書中校園趣事笑出了聲;咖啡館里,老人用放大鏡逐字研讀《資本論》,駝色大衣沾染了墨香;候機廳的年輕母親輕聲念繪本,寶寶指尖劃過《耳朵出逃》的插圖,仿佛觸摸到木心筆下“白的無為,壓倒性的無為”。
碎片化閱讀的爭議不絕于耳,但真正的閱讀不應該受形式的枷鎖。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寫道:“真正的發現之旅不在于尋找新風景,而在于擁有新眼光。”那些在等餐間隙讀完一首詩的瞬間,在深夜臺燈下與古今中外圣賢對話的時刻,都是生命與書籍共舞的證據。
書籍是時空折疊的魔盒,更是照見自我的明鏡。海倫·凱勒在《假如給我三天光明》中觸摸水的流動,讓我們領悟“看見”是心靈的覺醒;而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則讓一位叛逆少女在圖書館泣淚整日,當她讀到“我只遺憾我成名太晚而母親去世太早”時,終于與自己的倔強和解。
在重慶鐘書閣的鏡面穹頂下,我曾目睹一場“閱讀馬拉松”。九十歲老者與中學生共讀《詩經》,他們的倒影在鏡中交錯,如文明基因的雙螺旋結構。當老者顫聲念出“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中學生輕聲接道“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兩千年的雨雪落進同一盞茶湯。這讓我想起楊絳的比喻:“讀書好比到世界上最杰出的人家里去串門。”那些在字句間跋涉的日夜,被故事擊中時的戰栗,都在證明:閱讀是一場永不完結的對話,對話的一方是浩如煙海的文明,另一方則是我們不斷生長的靈魂。
今時今日,人工智能與算法正在重塑閱讀生態。DeepSeek能瞬間生成論文,短視頻將《巴黎圣母院》壓縮成三分鐘解說,但技術永遠無法替代“人”的維度,算法能解析《論語》的語法,卻讀不懂孔子周游列國時的蒼涼。正如《百年孤獨》的孤獨主題,唯有親歷馬孔多鎮的颶風,才能懂得布恩迪亞家族血液里流淌的宿命。
某日路過拆遷的舊圖書館,傾盆大雨中,倒塌的書架像被擊沉的艦隊。那一刻,我突然懂得柳永的愁緒——不是為離別,而是怕情思隨大雨和時代一起流走。但希望仍在蔓延:圖書漂流活動讓舊書獲得新生,“讀序派”們堅持先品序言再讀書,如同用鑰匙叩響思想之門。
暮色四合時,我常立于窗前。樓下書店的暖光將讀者剪影投在街道上,像皮影戲里躍動的生靈。有人捧讀《平凡的世界》,為孫少平的礦工日記落淚;有人輕撫《紅樓夢》,為英文版把史太君的丫鬟“鴛鴦”誤譯成“wild duck”(野鴨)而啞然失笑。
此刻窗外的暖光與千年前的青燈重疊,突然發覺,所謂閱讀,不過是讓無數微小的光點匯聚成河,而我們都是其中一朵躍動的浪花。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