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本呈現
初到北京,我對這座城市非常生疏。它讓我這個生長在溫暖而潮濕的東南海濱的人感到了一種神秘。我覺得它離我很遠,不僅是離我南國的家鄉的距離很遠,也不僅是它作為遼金以來的故都與我此際所處的時空相隔綿邈,還有一種心靈和情感的阻隔:那是靈動而飄逸的南方與古樸渾重的北方之間存在著的巨大的反差所造成的心理阻隔。
我對北京從初來乍到的“生分”,到如今的親切的認同,用了將近半個世紀的時光。北京接受了我,我也接受了北京。這包括它的語言、它的氣候、它的居住、它的飲食、它的情調,都和我的生命密不可分。
以飲食為例,北京的烤鴨和涮羊肉還是最好,不謙虛地說,也還是天下第一。這兩種美味一出北京城,味道就變了。老北京有很多食品是我所懷念的。最懷念天橋街邊的鹵煮火燒。記得是五十年代吧,去天橋看戲,在街邊攤上吃鹵煮火燒。昏黃的油燈、冒油的墩板、冒著熱氣的大海碗,使北京嚴寒的冬夜也變得充滿了人間的溫情。還有北京的打鹵面、羊雜碎湯,還有三分錢一只的大火燒。這些讓人懷想的北京土產,是最本色、最接近平民的廉價食品,現在都找不到了。
在我的家鄉,秀麗的閩江流過我的城市,江水滋潤著兩岸的沃野。福建是花鄉,花兒綴滿了婦女們的發間和衣襟。記得當年,母親的發髻最美麗。她每天都要用很多的時間梳理她的頭發。梳畢上了頭油,她總要用當日買到的新鮮茉莉花串成一個花環,圍在她的發髻上。姐姐也是,她不梳發髻,那些花就綴上了她的旗袍的衣襟。這就是南方,南方有它的情調。而北方就不同了,北京帶卷舌的兒化音,胡同里悠長的吆喝聲,風鈴叮當的宮殿,還有在凜冽的冰雪和漫天的風沙中挺立的松槐和白楊。南方的秀麗和北方的豪放,南方的溫情和北方的堅定,南方的委婉和北方的強悍,其間存在著許多難以調和的差異,需要用極大的毅力和恒久的耐心去適應。幸運的是,我適應了并愛上了北京。
北京是一本讀不盡的書。我用將近半個世紀的時光閱讀它,也只是一種似是還非的懵懂。我生得晚,來不及趕上在北大紅樓的教室里找一張書桌,也沒能趕上用稚弱的聲音參加民主廣場上的吶喊。但我認定我是屬于它的。百年前,巴黎和會所引發的抗議掀開了中國歷史嶄新的一頁。那一場為維護民族尊嚴而展開的抗議運動,為中國在新世紀的再生寫下了壯麗的篇章。這一切氣貫長虹的思考和行動,就是生發在我如今處身其中的這座城市的。這一切,我都未曾親歷,卻都是我幼小心靈上的一抹壯烈和綺麗。
后來,我從東南海濱風塵仆仆地趕來,在北大燕園的一角找到一片土,我把細小的根須伸向那片土,我吸取它的養分。北京以它的博大,以它的沉厚,以它的開闊,以它的悠遠鑄造了我,不,是再造了我!這里給了我一片土,給了我柔韌的枝條和伸往地層深處的長長的根須。
(選自《這城市已融入我的生命》,有刪改)
佳作展示
奏響命運的贊歌
劉鈞鈞
輕拭去琴蓋上的微塵,我終于又坐在了鋼琴前。這架鋼琴是房子里最孤獨的存在:它不僅與中式家裝格格不入,還難以等到彈奏者。就這樣,帶著些許羞愧,我掀開了琴蓋,開始練習肖邦的《降b小調夜曲》。
塵封的記憶重啟——仍記得初聞此曲時我內心的神往與歡喜,還沒聽完便急匆匆分享給一位好友。那晚,我們從《降b小調夜曲》談到《亞麻色頭發的少女》,從肖邦聊到德彪西……我想,知己當是如此。“欲將心事付瑤琴”,不想三個四季輪轉后,弦斷又有誰來聽?于是,那首獨屬我們的“高山流水”再也無法奏出,孤獨如驟雨急降在我的世界。
而后,我與尼采和海德格爾結緣。尼采走上了從害怕孤獨、悲嘆孤獨到向往孤獨、需要孤獨的智慧之路;海德格爾亦參透真相:個體注定是孤獨的,人活在世界中,但永遠無法融入他人中。一開始我并未完全理解其中深意,只默默記于心間,不曾想,命運從此刻變奏,孤獨已漸漸融入我的生命。再遇蔡崇達的三部曲時,我已能從中感受到孤獨中的精神力與生命力。我時常自覺幸運,這些大家讓我能夠從孤獨的悲恐中解脫。
寒風料峭,我從書店回教室,往昔熱鬧的小道上,如今只有我形單影只,這種孤獨與寧靜讓人觸動。“我不再裝模作樣地擁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單之中,以真正的我開始了獨自的生活。”余華老師的話語觸動了我的靈魂。身處孤獨之中,我們會產生更細膩的感觸、迸發更深刻的思考,到達更豐盈的精神世界。天地之大,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旋律再次響起,右手輕敲,音符如月華一般,源源不斷地傾瀉,左手的音調似涼風拂過枝頭,夢幻朦朧的旋律包裹了我——傾聽,細思,頓悟!那“遠離母親的波蘭孤兒”在異鄉的孤獨沖擊了我,而他于孤獨中孕育的情感與力量怎能不叫人震撼?
我終于明白,當我不再落寞于無人回應,不再自憐于難覓知己,不再自苦于人情冷暖,便會與真正的自己不期而遇。那時,才真正成為蘇格拉底所說的“有思想力的人”。
而我不再將這個世界與我所期待的、塑造的世界比較,而是接受它,愛它,那個曾為孤獨而消沉的孩子已然成長,也必將于一次次孤獨的驟雨中奏響命運的贊歌。
【湖北巴東縣第一高級中學】
技法點睛
《這城市已融入我的生命》一文中,作者的情感變化有三個階段。一是轉變前,作者寫自己剛到北京,身處陌生環境時的心理:北方南方巨大的反差,給作者造成了“心靈和情感的阻隔”。作者描寫家鄉氣候溫潤,閩江秀麗,寫福建是花鄉,寫婦女有戴花的習俗,尤其是母親和姐姐戴花的情景,生動而充滿溫情。通過描寫這些元素,寄寓了作者對南方濃烈的情感。二是轉變中,隨著客觀環境的影響——古樸渾重的北方,老北京的飲食生活,廣闊的文化空間和深厚的歷史底蘊;和時間的流逝——作者漸漸“適應并愛上了北京”,并用半個世紀閱讀北京這部讀不盡的書。三是轉變后,北京成了“我”的精神家園,“給了我柔韌的枝條和伸往地層深處的長長的根須”,表明作者不僅在北京扎下根,而且還得到了成長和發展,展現出作者融入北京、北京也融入了他生命的過程。
《奏響命運的贊歌》一文中,轉變前,“我”是孤獨的,這種孤獨通過“這架鋼琴是房子里最孤獨的存在”投射出來。文中化用“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寫與知己的漸行漸遠,“孤獨如驟雨急降我的世界”。情感轉變的原因第一是與尼采和海德格爾結緣,從他們身上汲取人生智慧;第二是閱讀文學作品,進一步感受到“孤獨中的精神力與生命力”。當人的認知變了,情感也就變了。再次演奏鋼琴曲,“我”已得到了成長,成為“有思想力的人”,在“孤獨的驟雨中奏響命運的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