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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風天不用去上班,艾蓮醒來后又睡了個回籠覺。打小她就喜歡在雨天睡覺。別的時候她都勤快,唯有下雨天,全身細胞都變得無比慵懶。
馬曉明這會兒正在外地出差,得知家里天氣惡劣,有大樹被連根拔起壓在汽車上,擔心艾蓮的安全,一大早打電話回來叮囑今天別出門上班。艾蓮被電話吵醒有點郁悶,隨便說幾句打算再睡一會兒,可怎樣也沒法睡,腦子不受控制地開始胡思亂想。她到底是個女人,有著發達的第六感,馬曉明異于往常的關心令她疑惑。夫妻二人性格內向,從來不說情話,從十八歲到現在,滿打滿算二十年,馬曉明溫情脈脈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別說這會他正在遠隔千里之外的地方出差了。
昏昏沉沉的艾蓮起來,胡亂吃了點早餐,打電話問馬曉明:“武漢的天氣怎么樣?”
“艷陽高照。”
馬曉明聲音沙啞,他解釋,昨晚喝大了,這會還躺在床上,拉上酒店的厚窗簾以后白天也是黑夜,沒有了時間觀念。艾蓮說,你別總喝那么多酒,又沒人跟你比賽。剛結婚那會兒馬曉明是一瓶啤酒的量,現在喝一瓶白酒還能簽合同,不過第二天需要沒完沒了地睡覺,好像睡眠能幫他清除身體里面的酒精。馬曉明接著說,剛剛調了鬧鐘,再睡半個鐘頭起來去工廠看小樣。
幾年前馬曉明被提拔成公司的副總經理,算是混出了頭,收入大幅拉升,提前還清了供樓的按揭貸款,車也換了輛更貴的。艾蓮上個月還開玩笑說,如果沒有了他,他們公司經營不下去。有點夸大其詞,不過也并非毫無根據,原本死氣沉沉的公司,憑著馬曉明一己之力打開華東市場,盈利翻倍。
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馬曉明工作起來不計成本,三天兩頭應酬,喝酒至斷片。艾蓮則有點得過且過的意思,太辛苦的工作交給別人做,利潤低的、風險明顯的活不接,她的意思是,不愁吃穿,又沒孩子可操心,犯不著那么拼命工作。馬曉明說,正因為沒有孩子,才需要在年輕的時候努力工作,多存一點錢給自己以后養老。他們是丁克家庭。
春天是個神奇的季節,上午還是狂風驟雨,午飯過后已經艷陽高照。艾蓮吃過午飯后來到陽臺,看幾眼天空中央的太陽,繼續留在家中享受偷來的半天清閑。想起上午丈夫的那一通電話,內心頗有些感激。夫妻之間的往來太清淡,一通關心的電話都能生出幾分感激。突然又想起,今天馬曉明母親生日。
老人六十歲后會提前慶生,不再在生日當天舉辦儀式,更不請客什么的。當地有個說法,老人生日那天請客,客人吃的喝的,全算在老人頭上,而每個人一輩子的福祿壽有限量,用完后就得去下面報到。上周劉家給馬曉明的母親搞壽宴,請了幾桌親戚朋友吃席。按往年的習慣,艾蓮夫妻會在父親或母親生日當天,回馬曉明父母家吃晚飯,算是家庭聚餐,絕口不提生日這個事。今年因為馬曉明去了外地出差,假借生日的聚餐活動取消。
午睡過后,艾蓮決定自己代表兩個人去他父母家中坐坐,如果現場氣氛不對,大不了放下禮物就撤人。她去超市買了即食燕窩、花膠,以及一些適合馬曉明母親吃的水果。老太太有糖尿病,能吃的水果就那么幾樣。平時里,艾蓮能不見馬曉明父母就不見。因為沒有生育,馬曉明父母總給她臉色看,好像夫妻二人沒生出個一兒半女,是她一個人的錯。
兩位老人如今還住在當年馬曉明父親單位的福利房中。那是一個很舊但很有意思的大院子,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建了房子,把中間圍成一個四方形的院子。老人小孩,把這個院子當成娛樂場所,房子有兩層,門口都朝著院子的方向,有一條回字形的大走廊。劉家占據了二樓一間二居室,兩位老人在這間房子里養大了三個孩子。馬曉明大哥是他父親與前妻所生,二姐則是母親與前夫所生,父母再婚后生下了馬曉明。艾蓮嫁給馬曉明后才在無意中得知他二姐并不姓馬,經過追問才知曉,丈夫的原生家庭竟然這么復雜。她想到了一個冷笑話,“這個五口之家,馬曉明的血統最純正。”不過沒敢說出口。
艾蓮剛剛走進大院,正與保安大叔拉家常的鄰居王大爺見到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才說,給家公家婆買了這么多禮物啊,真孝順!
上到二樓,走過長長的回廊,尚未走到馬曉明父母家,艾蓮便感覺不對勁,為何鄰居們的目光如此古怪?馬家的大門沒關,她未及細想直接進了屋。除了冬天,住在家屬大院的人都不愛關大門。
滿滿一屋子人!
馬曉明的大哥和二姐,兩家人齊齊整整,全部都在,總共九個人。聲稱去了武漢出差的馬曉明也在。小孩子們每人端個碗,在茶幾上周圍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大人則團團圍坐在大圓餐桌上吃飯。屋子很擁擠,場面很和諧,歡聲笑語此起彼伏。馬曉明身旁有個豐滿的陌生女人,懷中抱著個一歲多的孩子,馬曉明正用小勺子喂他喝湯。
本來吵吵鬧鬧,艾蓮進屋后大家都不再說話,一下子靜了下來。電視正在放《蠟筆小新》,原野新之助對他爸爸說,老爸老爸你快看,前面的小姐姐好漂亮!
望向艾蓮的一張張臉,像得了最高指示,集體給她展示出一個驚愕的表情。
陌生女人懷中的孩子,大大的腦袋轉向馬曉明,朗聲問:“爸爸,這個阿姨是誰?”
碧儀出門前對家婆說,午飯晚飯都在外面吃,天黑以后再回家。家婆想說點什么但沒有說出來。過了一會,碧儀剛把車從車庫開出來就接到丈夫趙鑫的電話。家婆總這樣,很多話要通過兒子來給碧儀轉述,讓碧儀時常懷疑自己是這個家的外人。
“你整天不歸家,一會誰接女兒呢?”趙鑫在電話那頭發脾氣。
今天是周末,兒子昨晚在外婆家玩到太晚沒有回家睡,剛才趙鑫去公司,順便把女兒送去上舞蹈課,他大概認為,既然是他送女兒出門的,一會接女兒回家則是碧儀分內的事。
碧儀大聲說:“你啊,還能是誰?”
“可我回了公司!”
“你平時回公司都沒啥事做,更別說周末了。你能忽悠你媽,忽悠不了我!”
從孩子出生到現在,照料孩子都是碧儀的事,趙鑫偶爾接送一下,像給予了孩子和妻子恩賜一般神氣。碧儀因此還向艾蓮訴苦,艾蓮說趙鑫年過四十還少年一般任性,是打小被過分寵溺造成的,他大腦的一部分還停留在幼兒階段。結識病友艾蓮以后,碧儀變痞了,越來越多地置孩子于不顧,逼迫丈夫忙碌起來。
碧儀和艾蓮是在醫院化療時認識的,同病相憐,后來惺惺相惜,病好后成為推心置腹的好朋友。碧儀任性,趙鑫心中不舒坦,但又有點敢怒不敢言。碧儀把丈夫的種種表現和缺點說給艾蓮聽,同時坦言自己的不安。艾蓮說大部分男人處理不來太復雜的問題,如果你認為自己這么做是對的,堅持下去準沒錯。
這個周末,她們在艾蓮家大大的露臺上喝花茶,吃檸檬雞爪,然后開始畫畫。艾蓮教碧儀,自己也畫那幅畫了很久都沒畫完的畫。露臺大到擺得下茶幾、懶人椅、畫架和花草。
天湛藍,鳥在叫,江上有貨輪拖著長長的波紋逆流而上,笛鳴破空而來。前面不遠的沿江小路,年輕人們身穿五彩斑斕的運動服和帽子,蹬著比賽單車由遠及近,又由近至遠。一對年輕的夫婦帶著孩子在河堤跑來跑去放風箏,可風箏怎么也飛不起來。艾蓮想賣了這房子換套小點的。碧儀說又漂亮又別致,怎么舍得賣呢?華而不實,艾蓮說。房子裝修精良,風景沒得挑剔,可臨近碼頭,半夜經常被鳴笛驚醒,不宜人居。
兩只貓,小明和小白,一只在艾蓮腳邊糾纏,一只蹲在落地玻璃前看遠處的江景和近處的行人。碧儀說開放式陽臺,難道不怕貓貓跳出去?艾蓮說,如果護欄不是透明的玻璃就怕,貓的好奇心重,容易被外面的世界吸引,護欄是玻璃,貓蹲在地上能看得到外面,知道這里離地面很高,不會亂來。碧儀有個舊同事,住在以前的工廠宿舍樓七樓,貓半夜捉老鼠,從窗戶跳出去摔死了。艾蓮說貓有點像青春期的人類,一點就著——幸虧我家沒老鼠,蟑螂也沒有,全被貓干掉了。碧儀說等我表姐家的小貓長大一點我去抱一只。什么品種的貓?艾蓮問。緬因。碧儀其實想養兩只,考慮到緬因貓很貴,不好意思多要。艾蓮說,很多人怕養一只貓會孤單,養了兩三只,打架的時候才來后悔,貓毛滿天飛,你還不敢去拉架,它們的動作又快又狠,我看著都害怕,貓大部分時間溫柔得像小天使,一旦動怒打架,我的天,天使一秒變成了魔鬼!
碧儀曾經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慘的人,后來才知,艾蓮比自己凄慘一萬倍。
艾蓮生在北方,長在北方,前夫是她的大學同學,畢業時為了愛情隨其南下定居。年輕時與公婆住一起,婆婆是典型的南方小老太婆,對艾蓮尖酸刻薄,一刻不停地催生孩子。艾蓮最大的優點是內心驕傲,最大的缺點也是這個,看重自己的事業,不肯淪為單純的生育工具。后來拖著丈夫到外面租房子住,各種不便利,希望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再要孩子,可等到有了房子,孩子卻懷不上,要么懷上了又流產,求醫問藥無數。馬曉明的哥姐,加起來五個小孩,他們就商量,既然沒有子女緣那就丁克吧,反正侄子外甥一大堆。因為沒有孩子,日子過得松散,各自過豐富多彩的業余生活。后來艾蓮無意中得知,丈夫與歡場女子產下一子,女人與孩子,早已被帶至他父母面前相認,憤而離婚,要走了房子和存款,留給丈夫一輛舊汽車。離婚手續辦完還不到兩個月,她發現自己得了乳腺癌。
父母讓艾蓮賣了房子搬回北方,可艾蓮喜歡南方,不肯回去。
化療之后她倆恢復得不錯,最難的時候過去了,約好一起去植入假體,修復乳房。艾蓮說哪怕此后再無男人也要讓身體完整,起碼看上去完整。碧儀最先動了這個念頭,是因為自從手術之后丈夫不肯跟她親近,每每有點動作也半途而廢,說什么趣味缺缺,武器損毀。
如果晚一點發現身體有問題,碧儀現在可能也離婚了。坊間有傳聞說她丈夫花心,開始以為他只是與外面的女人曖昧,后來發現真實的情形比傳說嚴重很多,丈夫對自己從未忠誠過,這個不可救藥的大男人恨不得能回到可以納妾的年代。
艾蓮倒是有些好奇,碧儀是怎樣發現丈夫那些蛛絲馬跡的。碧儀說,開始時只是一種感覺,后來跟著感覺尋找——趙鑫的公司剛剛才有了一點起色他就開始頻繁出差,還用香水,出門前把自己噴得香噴噴,回家時也香噴噴,有十多二十瓶香水,一個人一輩子也用不完了,而那些瓶子還在增加,有些瓶子和氣味都很妖嬈,壓根不像是男人自己會買的那種,不出差的時候在家也待不住,完全不管兩個孩子,家務之類的就更不用說了,醬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幾乎每天都去健身,把身材練得十分完美,跟他說,都已經是中年大叔了,為何還要這般風騷?他說,正是因為已經中年,所以才要善待自己,不給以后的老年生活留下太多遺憾。如果單純是用香水和健身也就罷了,很多中年男人都這樣不是嗎?最重要的一樣是,他出差越來越頻繁,有時沒有項目也莫名其妙地去“出差”幾天,說是去跟對方當面洽談,有兩次,碧儀特意在他出差期間調休,想跟他一起外出,他打死不肯。從他的眼神和語氣,碧儀判斷出,問題已經相當嚴重,去查他,一查一個準,他的情人可真多,有本市的,有外地的,都是做生意、跑業務或者自己家中有企業的,全是很會掙錢的那一類女人。我就不明白了,他既然那么喜歡女強人,為什么要娶我這么一個小出納?艾蓮說,他自私,既想在外面玩,也想要穩定的家庭生活,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女強人生活在一起,降不住人家。
搜集到了足夠多的證據之際,碧儀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問題,于是想,等治療完了再理論,算是給大家一個緩沖期,治好了自己再慢慢整治他,治不好自己,那就不撕破臉面了,給孩子多留一點體面……無論如何,失去了的乳房要重建,做一個完整的女人。
碧儀生病前惟趙鑫馬首是瞻,現在以為自己是家中的女皇,不管趙鑫如何甩臉,如何口吐蓮花,她都能照著自己的步調做事,對趙鑫的情緒無動于衷。趙鑫問碧儀怎么會變成這樣。碧儀說,閻羅王讓我變成這樣的。趙鑫氣鼓鼓的,想找點不太值錢的東西摔。碧儀又說,其實你沒有資格生氣,哪怕我變成了魔鬼,也是因為你。
以前孩子啥事都找媽媽,現在媽媽只有一句話,“去找爸爸”。趙鑫又煩躁又壓抑,懇求碧儀不要折磨他,碧儀說,這不是折磨,是增進你與孩子的感情,讓你成為自豪的父親。趙鑫再啰嗦,碧儀說你也是四十歲的人了,是不是應該成熟一點,負起做父親的責任!趙鑫不服氣,說自己每個月給這么多家用,怎么就沒有負起父親的責任呢。碧儀說你可以做更多。
碧儀重新出去工作,在家的時間更少,孩子的事,幾乎全部推給趙鑫處理。周末,碧儀要么自己安靜地畫畫,要么去艾蓮家中玩,不管趙鑫多么不愿意,都要照顧他的兩個孩子。又一個周末來了,趙鑫早早起來,偷偷溜了去公司,碧儀帶上兩個孩子去公司,交到他手上就走。
說到底,趙鑫還是少年心態,雖然他已經超過了四十歲。他問碧儀,為何總逼迫他帶孩子。碧儀說,我是讓你學習照顧他們,因為我擔心,我不在以后,你不知如何跟他們相處。趙鑫說,現在你跟沒生過病的人沒啥兩樣,還說這些干嗎?
一語成讖,后來碧儀病情復發,離世。幸好趙鑫已經學會如何照顧兩個孩子。
下午快要下班時,艾蓮隔著公司的玻璃門看到門外探頭探腦的馬曉明。
辦完離婚手續后,因為強烈的挫敗感,艾蓮刪除了所有與馬曉明的聯系方式,連大學同學群都退了,因為馬曉明也在那里面。后來又換了份薪資低點但相對來說輕松很多的工作,再后來,大房子換成一套小點的和兩套能替自己掙取租金的公寓。這時的艾蓮,已經做好了下半生自己一個人過的準備。
馬曉明說他無法打通艾蓮的電話,去他們原先的家找,發現已易主,再到她以前上班的公司找,才知她已換了工作,費了老大勁才重新找到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 艾蓮問馬曉明如此折騰為哪般?
“我想請你吃飯,你今晚有時間嗎?”馬曉明問。
艾蓮更加意外了,在心里冷哼一聲,說:“沒時間,一會我要去接蘭蘭。帶她去吃飯,送她去練舞,還要給她輔導功課。”
“蘭蘭是誰?”
“我朋友的女兒。有時需要我幫忙照顧幾天。”
“你朋友這么忙啊。”
“我朋友去世了。”
蘭蘭是碧儀的女兒,一位小學生,碧儀去世后,趙鑫時不時請艾蓮照顧幾天。這也是碧儀去世前,鄭重求過艾蓮的事。碧儀當時說,兒子粗一點養大沒關系,女兒那么嬌氣,被我慣壞了,總是放心不下她。碧儀的兒子初中了,平時寄宿,周末回到外公外婆家。因為外公外婆沒法輔導蘭蘭寫作業,蘭蘭就跟著趙鑫生活,趙鑫出差時則麻煩艾蓮照顧。
碧儀在世時,趙鑫對她諸多怨言,嫌棄她工資低,嫌棄她生病拖累自己和家庭,等她離世以后才明白,沒有了妻子的家庭七零八落,單是撫養孩子一項,就能看出碧儀為這個家的付出有多少。
艾蓮在心里盤算著,要怎樣才能得體地打發馬曉明自覺離開,最好從此不再來騷擾自己。她十分確定,馬曉明千辛萬苦尋找自己必定是有所圖謀。也確定,他走投無路才會來找自己。離婚時她要走了夫妻二人共同財產的大部分,如今馬曉明重新出現,十有八九是沖著錢而來。但她對馬曉明強裝出來的假笑背后的真相,壓根提不起興趣。對于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她能報以微笑,對前夫馬曉明做不到。
接下來,馬曉明跟著艾蓮去學校接了蘭蘭,跟著艾蓮她們去茶餐廳吃飯。他自己要了份簡餐在旁邊的桌上吃。由于還未到蘭蘭上舞蹈課的時間,吃完飯艾蓮在餐廳輔導蘭蘭寫作業,他則坐在旁邊玩手機,像個正在工作的保鏢。從餐廳去停車場的路上,艾蓮問馬曉明,有啥事不能在電話里說。
馬曉明說:“打不通你的電話,你拉黑了我。”
艾蓮翻個白眼說:“你不能用個陌生號碼打給我?”
馬曉明表示,當面講比較好。
接著就是,兩輛車,一前一后開出了停車場,向著舞蹈工作室開去。
到了這時,艾蓮總算明白,前些年馬曉明跑業務能掙那么多錢是有原因的,他這個人,不單單臉皮厚,還堅韌不拔,為了達到目的能舍棄自尊。
蘭蘭進去練舞,艾蓮坐在門外為家長提供的小凳子上,對馬曉明說,你現在可以說了,找我什么事?
馬曉明果然是來借錢的。他父親中風進了ICU已經一個月,山窮水盡,親戚朋友借了個遍,實在沒辦法,最后跑來艾蓮這里。
“你想借多少?”艾蓮問。
“你能借給我多少?當然是越多越好!”
艾蓮啞然失笑。別過頭去看里面的小朋友們跳舞。蘭蘭有次跟她講,學跳舞很辛苦,經常有放棄的念頭,可每次見到跳舞的裙子,又自覺穿到身上,因為裙子好漂亮。艾蓮也覺得,蘭蘭穿上跳舞裙以后,活像個小天使。
他們離婚后兩個月,馬曉明重新結婚,并且買下一幢裝修精美的二手房子,搞搞衛生帶著新婚妻子和他們的兒子住進去。那時馬曉明沒啥錢,首付是他父母的棺材本。對于老人而言,孫子是他們人生的重中之重,讓他們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在所不惜。之后他的第二個孩子出生。妻子一直在家帶孩子,沒有出去做事。由于父親生病用了太多錢,他那房子目前已經斷供。
為了給父親治病掏空了四個家庭——起碼三個家庭。二姐是否如她說的那樣存款已經接近零,不得而知,反正二姐與父親沒有血緣關系,能貢獻幾萬塊錢已經令人感動。
離婚時艾蓮要走了能要走的一切,但就算這樣,她從那場婚姻中得到的怨氣還是揮之不去,時不時就跳出來攪亂她的睡眠,這會突然得知前夫家中的倒霉事,肚子中的怨氣得到了釋放,還帶有那么一絲快感。
“為什么不拔管?”艾蓮冷不丁問。
馬曉明臉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很快就又平復下來。他說,我姐和我爸都不同意拔管,我父親才七十歲。
“醫生怎樣說?”艾蓮又問。
“醫生說能救回來的概率大概50%,讓我們自己拿主意。”
“能救回來指的是意識清醒過來,生活未必能自理。”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你們到底在干嘛?”,艾蓮望著馬曉明,一字一頓說,“拔管吧,別到處借錢了。”
馬曉明哽咽了一下,雙手捧臉把頭埋在膝蓋上。然后他說,醫生說冒險做手術,或者能有一絲生機,但湊不齊手術費。
“還差多少?”
“連同欠醫院的,大概三四十萬,不過我猜,最后結賬時不止這個數。”
艾蓮說,我們離婚不到兩個月,我發現自己得了乳腺癌,為了防止自己突然死去給親人留下太多的麻煩,我在律師朋友的見證下弄好了遺囑,交代清楚在我死后,請誰幫我處理后事,遺產怎樣處置等等,然后我自己去做醫院了手術、化療,你知道我當時是什么樣的心情嗎?當時我對前來探望的同事說,我前世必定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壞事做盡,今世才要遭這么多罪。她說,你前世可能是慈禧太后,前世享福,今生還債。請那么長的假,我必須要告訴公司自己生病了,要不然,同事也不會知道我生病——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沒必要將自己的事情到處講,尤其是那些不好的事情,你說對不對?
“你得過乳腺癌?”馬曉明大吃一驚。
“是的,不過現在沒事了。”
“發生這么大的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有一天上午快下班時,趙鑫打電話約艾蓮吃午飯。艾蓮說,我帶了飯,要不然約晚飯?趙鑫說晚上約了客戶,只中午有空。艾蓮說,有啥事你在電話里說吧,不一定非要當面講。趙鑫說,那就約明天中午?艾蓮說,明天我們公司聚餐,我不想缺席。
一連約了幾次,艾蓮實在不好意思再推,答應與趙鑫一起吃晚飯。碧儀去世前,跟艾蓮講了很多趙鑫的事,對于趙鑫這個人,艾蓮了解得實在是太透徹,尤其對于他“一個人去出差”的愛好,十分反感,并不想跟他單獨相處。現在的艾蓮還與他有聯系,是因為答應了碧儀,守護她的女兒長大。
不僅僅約好了吃飯,趙鑫還堅持要來接艾蓮去餐廳。這讓艾蓮惱火,如果坐趙鑫的車去餐廳,完事后自己還得回公司取車,要不然第二天沒車上班。但趙鑫為了能來接艾蓮,打死不肯告訴她去哪間餐廳吃飯,堅持一會來接她。艾蓮發信息過去說,更改餐廳吧,就在我們公司樓下的山西面家吃飯,誰也不用接誰。趙鑫說,但我預定了那邊的餐廳了啊。艾蓮說,取消。
正如艾蓮預料的那樣,趙鑫帶了鮮花,提出讓艾蓮做他的女朋友。趙鑫說,碧儀去世后,虧得有艾蓮照顧,他的女兒才能從失去媽媽的悲痛中走出來,通過一年的觀察,艾蓮是真心實意照顧蘭蘭的,因此他得出結論,艾蓮是他女兒兒子繼母的最佳人選。
艾蓮啞然失笑。
“你答應了?”趙鑫問。臉上是傻乎乎的表情。
艾蓮收起笑意,正式說:“不同意。”
“你怎么能不同意?你那么喜歡我的孩子。”
艾蓮收起戲謔,讓趙鑫說說他的理由。趙鑫說,艾蓮是碧儀的好朋友,以后斷然不會刻薄碧儀的兩個孩子,他們組成家庭以后不需要再生孩子,大家都沒有壓力,結合是雙贏。艾蓮氣極反笑,很想端起桌上的開水潑到他臉上,像電影里演的那樣。
醬骨架上來了,艾蓮戴上手套就吃。趙鑫只好也跟著一起吃。艾蓮不肯說話,趙鑫也不知再說什么,氣氛頗有點尷尬。
臨分手時,艾蓮說,組建家庭什么的,以后不要再提了,你不過是想給自己和孩子找個免費保姆,我正式告訴你,我對家庭不感興趣,也不想成為你孩子的繼母。說完就要離開。趙鑫叫住了她,讓她把花帶走。艾蓮說,你帶回家吧,小姑娘喜歡花,我已經過了能被鮮花哄騙的年齡。
趙鑫虧欠艾蓮的太多,對艾蓮有所期待,而艾蓮對他完全沒有期待,所以那么強硬。在艾蓮的眼中,趙鑫什么也不是,如果不是給死去的碧儀幾分薄面,她都懶得搭理他。
某一個悶熱的下午,艾蓮接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一聽是馬曉明的聲音。馬曉明說他父親去世了,定于某日某個殯儀館舉行告別儀式,希望艾蓮也參加。艾蓮心中頓了一下,然后拒絕,拉黑了號碼。
幾天后,馬曉明來到公司找艾蓮,捧著個紙箱子。他右手臂上的黑紗,讓他整個人顯得陰陰森森,雖然這是白天。然后他當眾把那個紙箱子塞進艾蓮懷中,說里面裝著前些年艾蓮送他的東西,要求艾蓮把當年自己送他的東西也還給他。艾蓮說,沒得還,全扔了。
父親死后,馬曉明悲憤不已,怪艾蓮不肯借錢給他,怪艾蓮不肯參加葬禮,整這一出來惡心艾蓮。可艾蓮仍然保持著鎮定,用比平時更冰冷的語氣提醒他,既然已經分開,那就更徹底一點,搞什么禮物歸還儀式,虛頭巴腦的,沒意思。
公司保安看著不對勁,過來問艾蓮要不要幫忙。艾蓮讓他在旁邊等著。說完用透明膠把紙箱封好,交還給馬曉明,馬曉明往后縮一步,不肯接箱子,艾蓮轉而把紙箱子交給保安,讓他“護送”馬曉明出去時順便帶去樓下扔了。馬曉明說,你也不看看里面有些啥。艾蓮嘆了口氣,示意保安行動。馬曉明卻沒有走的意思,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數落艾蓮無情無義,見死不救,害得他抵押了房子給父親看病,現在房子被銀行收走,他們全家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一個保安弄不走馬曉明,艾蓮又喊來兩個,并且警告馬曉明,再不走就報警。馬曉明說你報啊,讓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怎樣害我的。
兩位保安,一左一右架著馬曉明下樓,另外一位保安捧著那個很大的紙箱子。
當晚回到家中,艾蓮在雜物房中找到一個紙箱子,捧到樓頂,點燃,燒了個精光。箱子里裝著些與馬曉明有關的東西,搬家時糾結了好久,沒舍得扔。那個舊舊的毛線熊,在火中燃燒著,最后剩下兩只眼珠燒不完,變成了兩個黑色的小球,不再像眼睛了。這是當年,馬曉明送給艾蓮的第一個禮物,是他們的定情信物。精品店的老板說,這個叫做破爛熊,抱著睡覺能讓人做美夢。
隔天,艾蓮接到遠在北方的母親的電話。母親說馬曉明打電話給她,控訴艾蓮的種種不是。艾蓮沒好氣地說,他怎么會變成一個瘋子了呢?然后是大學同學,婉轉提醒艾蓮,馬曉明到處講她的壞話。
又一段時間后,另一位大學同學向艾蓮求證,馬曉明是否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艾蓮嚇了一大跳。同學又說,應該是馬曉明長時間壓力過大導致精神失常。艾蓮說,他怎樣我不關心,因為我和他已經是陌生人。
更令艾蓮意想不到的是,馬曉明的妻子帶著兒子女兒前來公司,求艾蓮大發善心,救救她的丈夫。艾蓮問她,怎樣救,她說,給錢,把原本屬于馬曉明的錢還給他。
艾蓮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找個無人在身旁的機會打電話問馬曉明,他現在的狀態是否真如旁人說的那么糟糕。
馬曉明沒好氣地說,我只是去醫院開了些緩解焦慮的藥,讓他們說成被強制關進了精神病院!
艾蓮大笑。對馬曉明說,我們以后還是不要再聯系了,行嗎?
馬曉明說,如果你覺得我們應該成為陌生人,那我們就是陌生人吧。
下
艾蓮提著專門為這次旅行買的箱子準備出門時,聽見外面有聲音,伸向門把手的手縮回,倒退兩步,想等外面的人進屋之后再出去。她以為門外的是鄰居,沒想到接著又聽見有人在外面敲門。打開門一看,是馬曉明。他們簽完離婚協議一個月的冷靜期未到,這會勉強還算是夫妻。艾蓮問,你來干嗎?馬曉明掃一眼屋里,說剛好趕得上,走吧,我送你去高鐵站。艾蓮說不用,坐地鐵過去也很快。馬曉明伸手去取艾蓮手中的箱子,艾蓮下意識往后躲,抗拒那份可疑的殷勤。馬曉明說,我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讓你消氣,但起碼讓我送你去車站吧?
艾蓮沒像以往那樣坐副駕駛,而是坐在后排,連同她不大的行李箱。
“換鎖花了多少錢?”
剛一上車馬曉明就問,似乎這句話他已憋了很久。
“花多少錢跟你沒關系。”艾蓮說。
“其實你沒必要換鎖,換個開鎖密碼,問我拿回鑰匙就行。”馬曉明說。
“換都換了,還說這些干嗎?”
“我只是想給你個建議。不過這個建議給得太晚了點。”
艾蓮說:“什么也不想跟你說了,你再多說一句,我馬上下去自己打車過去。”
路上剩下的三十分鐘,夫妻二人沒有說一句話。
到了高鐵站,艾蓮拉開車門拖了行箱子就走,聽見馬曉明在后面喊,回頭看見他開了車窗探頭到副駕座的位置:“回來前打電話,我來接你。”
艾蓮想點頭,但忍住了沒點,轉身欲走,又聽見馬曉明說:“一路順風!”
這次艾蓮停頓了一秒,沒有再回頭。但她閉上眼睛嘆息了一聲。兩人相隔挺遠,馬曉明聽不見艾蓮這一聲痛苦的嘆息。而艾蓮,也無從得知此刻馬曉明臉上什么表情。
馬曉明從高鐵站回到市區,把車開回公司的地下停車場但沒有回去上班,去了附近一家商場瞎逛。不是休息天,商場里面空空蕩蕩,他一間接著一間閑逛,對每一位湊近了過來推銷的售貨員擺手拒絕。連兒童游樂專區也進去轉圈,像下基層考察的領導干部。兩個小時下來,四層樓的所有商鋪逛了一遍,硬是一句話沒說,也沒買東西。然后把手機調成靜音,去五樓看了一場打打殺殺的電影。
從黑暗的電影院出來,手機顯示有幾個未接電話。公司同事的電話無視,母親的回復。母親說今天煲了老火湯,還買了海鮮,讓他帶女朋友和孩子到家里吃晚飯。他打電話讓女朋友帶孩子去母親家中吃飯,自己今晚有應酬,就不過去湊熱鬧了。自從他有了孩子,母親變著花樣做好吃的引誘他們回家吃飯。很多年前他就已經尿酸偏高,不太敢吃海鮮和老火湯,而母親一直都無視他的尿酸,幾十年如一日,給他煲老火靚湯,給他弄螃蟹和大蝦。女朋友在電話那頭嘟嘟噥噥,抱怨他天天在外面應酬,不喝到一身酒氣不回家。他說今晚也是一場惡戰,世道艱難,不喝酒拉不回來業務。
與艾蓮簽了離婚協議之后的兩個星期,他一個客戶沒約見過,朋友的邀約吃飯全部推掉,每天找個偏僻的地方自己跟自己喝悶酒。相對于熱鬧,他寧愿自己一個人悶頭喝。年輕時踢足球受過傷的膝蓋前天腫了,是痛風發作,可他還在喝。默默地忍受疼痛,沒有吃藥,不愿意去看醫生,有一種自我折磨的意思。
這天喝酒前,他趁著自己還清醒,發信息問艾蓮高鐵到站了沒。艾蓮沒回。他不甘心,直接打電話過去,被掛斷。菜還未上,老板送給他一碟花生米。他喝一口白酒,感覺還行,花生米也挺香。然后他意識到,等拿到離婚證,艾蓮會在第一時間刪除拉黑自己。艾蓮就是那樣的性格。這會他才意識到,自己對艾蓮,還有那么多的不舍。
電話又響了,是女朋友打來查崗的。每天不定時查崗,查得他又煩又膩。以前他嫌艾蓮冷淡,一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現在有了比較才知道,跟艾蓮生活是多么的自由和放松。在一起的二十年中,艾蓮一次也沒查過他的崗,哪怕后來,明明知道他已偏離了生活軌道,也只是要求他講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沒吵,沒鬧,也沒有在他面前流過一滴眼淚。二十年前他們是大學同學,自然而然走到一起,二十年后冷靜理智地分開。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沒有吵過嘴,沒有紅過臉,也沒說過什么情話,然后就結束了。
他母親從一開始就嫌棄艾蓮是外省人,過于沉默寡言。后來他也認為艾蓮的沉默是缺點,令他們的生活缺少情趣,偶爾在外面沉迷,意外有了孩子,然后,露水情人變成了女朋友,他孩子的母親。
因為有了孫子,他母親欣喜若狂,一而再,再而三,催促他離婚再結婚,給她孫子堂堂正正一個名分。他打心眼不舍得與艾蓮分開,母親自作主張,要求艾蓮離開他的兒子。母親的意思是說,艾蓮不肯生孩子,是婚姻破裂的罪魁禍首。母親其實也知道,一開始是馬曉明不肯要孩子,后來想要了,艾蓮又沒法再懷上,或者懷上了以后沒能留住。可母親就是不肯講道理,把一切過錯推到艾蓮身上。
艾蓮同意離婚,讓他凈身出戶。認識艾蓮的人都說她有男子氣概,辦事干脆利索,從不拖泥帶水。
沉默的妻子與天天查崗的愛人哪個更好暫且不說,總之簽下離婚協議,經歷過短暫時間的輕松之后馬曉明每天過得都比前一天更加痛苦,有時感覺不到手的存在,有時感覺不到腳的存在。
艾蓮到預定的小島已近黃昏。天上的云層很厚,太陽不知所蹤,看不到大海燦爛的晚霞。
等在碼頭的趙老板一眼認出了艾蓮,過來幫忙拿箱子。
艾蓮問:“你在這等多久了?”
“等了十分鐘。島上只有兩趟船,早上出去,晚上歸來,我掐著時間來的。”趙老板回答。
“你果然是個實在人。”
趙老板笑笑說:“這種小事撒謊沒意思。”
空氣黏稠,船開著的時候感覺還好,剛一下船艾蓮就感覺胸悶。天氣預報說臺風明天登陸,此刻臺風正在相隔不遠的大海某處醞釀。她原計劃明天才到達,趙老板提醒她臺風天不通航,要么提前上島,要么推遲,她更改了行程,提前上島。
民宿就在離碼頭不遠的半山腰上,走路十多分鐘。小路兩旁長滿了矮矮的灌木,掛著些紅色的小果子。艾蓮問小果子能不能吃。趙老板說大部分能吃,但不建議吃,中毒了島上沒有醫院,連衛生所都沒有,夜晚也無船送去旁邊有醫院的島。
出去接艾蓮前趙老板已經準備好了晚餐的一部分,雜魚湯、生腌肉蟹,電飯鍋里飄出濃郁的飯香。等艾蓮到達后炒花甲和青菜。菜譜是艾蓮和趙老板事先溝通好的,每一餐都不相同。艾蓮午飯只吃了個小餐包,聞到飯香頓感餓到頭暈,未去看房,坐下來就開吃。吃到半飽,問趙老板要了瓶青梅酒,邀請趙老板一起喝兩杯,趙老板陪了一杯不肯再喝,說自己酒量窄,母親不在家,不敢醉。
五一旅游旺季剛剛結束不久,整間民宿只有艾蓮一人入住。趙老板說,現在望洲島上可能只有艾蓮不是原住民。艾蓮問島上還剩下多少原住民。趙老板說自己小時候有幾百人,現在還剩下不到三十個,除了他自己,全都是老人。
“沒想到能獨占一個島。”艾蓮說。
前些天訂民宿時趙老板已經跟艾蓮提起過,旅游淡季,島上游客少,沒有任何娛樂設施,怕她嫌孤單。艾蓮說她圖的就是人少清靜、飯菜可口、住宿干凈衛生即可。
往年這個時候雖說也是淡季,但總有些愛清靜的人特意挑這個時候上島,現在人少是因為今年臺風頻繁,沒完沒了地下雨,人們變得不愛出門了。趙老板提醒,臺風來時盡量留在室內,因為刮風的時候島上哪哪都不安全。
趙老板在旁邊偷偷打量正在吃飯的艾蓮,艾蓮覺察到了,笑笑說,老板你放心,我不是來島上尋短見的。趙老板有點尷尬,賠笑說,你這么美的靚女,一個人到這孤島來,難免讓人擔憂。沒什么好擔憂的,艾蓮說,我只是累了,來這里充充電。
這間島上唯一的民宿,開開停停,有客人預訂,趙老板張羅幾天,平時他就幫母親養雞養鴨,種瓜種菜,掃一掃落葉什么的。前些天母親身體不適,去城里檢查身體后被女兒留下,讓她多住些時候。你母親身體沒啥吧?艾蓮問。趙老板說是更年期內分泌失衡,開了中藥調理。
趙老板問艾蓮從何處知道這個小島以及民宿的。哪怕在本省,知道望洲島的人都不多,艾蓮可是外省人。艾蓮說,無意中在網上看到有人寫的小作文。趙老板哈的一聲笑了起來,說是自己寫給自己的軟文,沒想到真有人上當受騙。其實是,艾蓮有位同事去年來這里度蜜月,回去后說是人間最后的凈土,大肆宣傳。艾蓮與馬曉明簽下離婚協議之后要逃離熟悉的城市,到一個誰也不認識自己的地方躲起來自我療傷。
艾蓮原以為趙老板是漁民,一位曬得皮膚黝黑的精瘦漢子,兼職開間民宿,沒想到卻是個戴眼鏡的斯文人,皮膚偏白、細膩,像中學老師,年齡介乎三十到四十之間。縱使島上只有趙老板這一間民宿,生意也是時有時無,勉強維持著不虧本。艾蓮說,你在外面隨便打份工也比在島上開民宿掙錢吧?趙老板說,人在這里或那里講究緣分,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艾蓮沒想到他回答得這么虛,笑笑,低頭吃螃蟹。有些食物墊肚子,那種因饑餓而生出的慌亂感消退。趙老板說他的妹妹在城里經營一間海味干貨店,他幫忙在附近幾個小島收貨,在網上賣干海味,也有點收入。
艾蓮本想問下他的家庭情況,又感覺唐突。想想趙老板也已經是中年人,臉上滿是書卷氣,這等人物,家庭必定美滿。
睡到半夜,艾蓮被窗外嗚嗚尖叫的風聲驚醒,起床來到窗邊,看見外面漆黑一團,似乎啥也沒有,又似乎有些啥。臺風比預報的提前登島了。開燈以后看見雨水嘩嘩啦啦橫著打向玻璃,窗下幾棵小樹被吹得東倒西歪。幸虧島上生長的都是些矮樹,枝條打不著房墻,更打不到屋頂。隔著窗也能感覺得到雨水的清涼,溫度起碼降了十度,清涼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舒適。她在窗邊站了會又回到床上睡覺。這一覺睡得可真舒服,醒來的那一刻,全身上下有種說不出的滿足感。天已大亮。
艾蓮早上從房中出來,吃一口柴魚花生粥,花生入口香糯,又香又甜,不免感嘆,還是南方人會吃!雞蛋也比平時在超市買的好吃。趙老板說是自家母雞下的蛋。因為艾蓮一連訂了好些天住宿,趙老板對她的到來高度重視,在她到來之前,發了食譜過去讓她確認。島上不少物資來自大陸,酒水茶葉糕點等等,需要提前購買。當時艾蓮說,我不挑食,按你的意思安排,干凈衛生就行。
第二天早上,風變小了,雨也變小了,透過庭院看到上面的天空依然還有烏云,院子中的一切,包括地磚,看上去都是清水洗塵的感覺。艾蓮這輩子都沒享受過這么完美的空氣,臺風過后海島的空氣,怎樣說呢?像被純凈水清洗過似的。趙老板說,我們小時候最喜歡臺風天,因為臺風天不用去上學,現在還喜歡臺風,因為臺風過后那幾天的空氣十分難得——不過艾小姐,我要提醒你一句,現在雨還未完全下透,隨時都可能會出現亂流,臺風搞不好還會原路返回,你如果出門要注意安全。艾蓮說,這是你預測的還是看了天氣預報?趙老板說,我在這島上生活了幾十年,經驗豐富,聽我的不會有錯。艾蓮說,我不會游泳,還真怕被風刮進大海!趙老板說,會游泳的被刮進大海也基本活不成,和大海相比,人就是螻蟻。
艾蓮吃完早餐回房間,本想看會書,想不到書沒看兩頁又睡了過去,直到中午被趙老板叫醒吃飯。午飯后為了提神泡杯雀舌,邊喝邊看書,結果沒一會又倒到床上睡到天黑才醒。好像是要把之前半個月缺的覺統統補回來。
臺風之后的小島很安靜,沒有一絲一毫聲音的感覺,艾蓮從房間出來時以為自己誤進了另一個平行時空,寧靜得有些過了。
趙老板半躺在竹制搖搖椅上看書,被悄然而至的艾蓮嚇了一跳。艾蓮問他看什么書,他拿了肚子上的書簽放進書中合起書豎在艾蓮眼前,《當鳥兒帶來太陽》。什么樣的書?艾蓮問。小說,一位名叫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的加拿大教授寫的,關于大海的一些故事,看著玩。趙老板小聲說。艾蓮看到旁邊的小茶幾上還有一本《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拿起看一眼,還是那位加拿大人的作品,走到院子外面的石凳上看起來。文字果然很好,一下子就看了進去。
晚飯還是以魚為主,都是些艾蓮叫不出名字,也從未見過的小海魚,味道很鮮美。艾蓮回房間取了瓶紅酒,邀趙老板一起喝。趙老板去廚房多弄了一個菜。
小音箱放著懷舊粵語老歌。一只超級大的緬因貓蜷縮在角落的藤編窩內睡覺,另外兩只貍花貓在旁邊走來走去,像在巡邏,金毛犬趴在趙老板腳下等候空投的骨頭。艾蓮端著高腳酒杯,看著黃色燈光下的趙老板若有所思。
趙老板突然問:“你出門旅行,怎么會帶著酒?”
艾蓮笑笑說:“收拾完行李后,我發現箱子還有點空間,放兩瓶紅酒進去剛剛好。這酒朋友送給我好幾年了,剛好又有個紙盒子,方便攜帶。”
“其實想帶點啥的話,總能給自己找到個理由。”
“我都讓你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酒好喝,應該挺貴的吧?喝了你的酒,吃飯我得給你打折。”趙老板說。
艾蓮馬上說,按你這個說法,你陪我喝酒,我得給你小費?
兩人相視一笑。
望洲島小,人不多,但有自來水、有電,電話信號和大陸上一般無異。趙老板說,島上基礎設施完善是托了部隊的福。部隊還在這邊駐守時島上生機勃勃,不僅物資供應充足,還有小學和衛生所,后來部隊撤離,年輕人去打工,在城里買房,年復一年,原先數百人的小島只剩下二三十個離不開故土的老人。
“島都快成荒島了,你卻在這里開一間這么漂亮的民宿!”艾蓮說。
“小時候父母教育我好好讀書,將來去大城市做事,結果我去大城市轉了一圈又回到出生地,將來大概率還要老死在這島上,像我的父母那樣。”
趙老板的父親原先在島上小學做老師,后來小學與旁邊一個旅游業搞起來的島上的小學合并,他不愿意過去那邊上班,辦理了提前退休,人人都以為他會帶著妻子離開小島去城里兒女的身邊生活,結果他不僅沒有離開,還傾其所有將祖屋改成民宿。父親認為,隨著中國經濟的迅猛發展,旅游業必將蓬勃發展,人們厭倦了大城市的鋼筋水泥森林后會走進原生態的地區。事實證明父親太過天真。的確有他說的那種人,但不多,他的民宿有格調,價錢合理,可還是來者寥寥無幾,壓根不掙錢,他和母親靠退休金生活。后來父親意外離世,趙老板離婚,搬回島上與母親一起經營父親留下的民宿,過簡約的生活。
喝完一瓶紅酒,艾蓮回房間取另外一瓶。趙老板說酒喝好就好,不必喝倒。艾蓮說,我是求醉,因為我離婚了,很痛苦。趙老板說,離婚我有經驗,過些時候就沒那么痛苦了,比離婚痛苦一萬倍的是親人的離去,尤其是不該離開的親人離你而去,傷口一輩子都結不了痂。艾蓮說,所有的親人都不該離去,哪有親人是該離開的呢?趙老板聞言愣了一下,沒再說話。
很快艾蓮就已經酒上頭,嘿嘿笑幾聲,說酒能亂性,這么大一個院子,孤男寡女,容易出事。趙老板說,你單身,我也單身,出事也沒啥。艾蓮起身欲拉趙老板的手回房。趙老板說,我是開玩笑的,你可別當真。艾蓮說,別害怕,我又不會吃了你!
臺風過后一連幾天都是大晴天,太陽瘋了一樣變得非常毒辣。趙老板穿著短褲背心在院子里修剪花草,汗流浹背,被日光晃得睜不開眼睛。
艾蓮睡到日上三竿起來吃過早餐,看一眼天上的太陽又想躲回到房間繼續睡。來到島上以后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渴望躺在床上睡覺,好像睡眠能幫助她解決所有的難題。趙老板叫住了她,說她上島快一星期了,連民宿的院子都沒出去過,問她想不想到島上各處走走。艾蓮說,傍晚吧,傍晚去看日落。
“傍晚好。”趙老板說,“我其實是想請你傍晚時分陪我去一個地方。”
下午四點過后,趙老板和艾蓮頭戴草帽,手持細長竹子出門。趙老板說島上蛇多,而蛇怕竹子。艾蓮說三十多度,你背個大背囊不熱嗎?趙老板說,熱得我難受,但必須得背背囊,因為要裝東西。
他們沿著小路向山上走,到最高處向四面遙望。島上的路很小,只能通摩托和單車。當然,來到島上以后汽車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沿島的海面,零零星星有些漁船,有幾只看不出品種的海鳥在漁船周圍飛來飛去,除此之外,海面上啥也沒有。趙老板說,那是旁邊島上的人來這邊承包了捕魚的海域。海域也要承包?艾蓮有些意外。趙老板說當然,海域屬于國家。
在海島最高處,海風拂面,可風也是熾熱的。艾蓮心里舒坦,想找趙老板說點什么,扭頭看見趙老板眉頭緊鎖,便也沒有了說話的欲望。她感覺有些奇怪,為何趙老板的情緒突然急轉直下?似乎連面相都發生了變化。
從山頂往下,走的是另一個方向,繞著不高的山向下走到村子另一頭。大多數房子都沒有住人,大門緊鎖,鎖頭長銹,木板腐蝕得嚴重,任誰都能破門而入。艾蓮說,如果有個逃犯來到島上,在這間屋子住住,去那間屋子住住,餓了下海捉魚,能躲上一陣子。趙老板說,美女你想多了,首先,進島坐船要刷身份證,逃犯這頭剛登島,那邊警察就開船過來捉人了。第二,島上那二三十位老人,別看他們年紀大,可全都是黨員,警惕性高著呢,眼里容不下沙子,也容不下壞人,去年有個殺人嫌疑人,高價租了條私人小船跑到島上來,兩天不到就被警察帶走。艾蓮笑笑說,那還是別做那違法犯罪的事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有人在屋前曬了魚干蠔干蝦干等等,濃郁的海味干貨味道飄得到處都是。趙老板拿起掛在架子上的魚干聞聞,說不錯,生曬的。屋里走出來個六七十歲的老頭,看著身體還很硬朗,臉上的皮膚黑紅黑紅,像涂了一層油。趙老板又看蝦干和蠔干,說了個價錢,答應曬干后來收。老頭千恩萬謝,回屋里取個袋子裝了些半干的蝦干和蠔干送給艾蓮。他以為艾蓮是趙老板的女朋友。
太陽越來越接近海面,向西方向的海水波光粼粼,猶如有誰向海面撒下一把漂浮于水面上的金粉。
有一條小路通向趙老板的家,但趙老板帶著艾蓮繼續往下走。來到一個相對來說比較平緩的地方,再下去有片小小的沙灘,沙子白白的看上去還算干凈。艾蓮問趙老板,平時有沒有到這里游泳。趙老板說,小時候有,現在不了。艾蓮說,可惜沒帶泳衣,要不然去游泳,不會游泳,到水里泡泡也舒服。趙老板讓她不要那么做,畢竟是野沙灘,沒有救生員,水底下地形復雜,容易出事故。說完,折身向一旁走去。再往前走幾步,跟在趙老板身后的艾蓮感覺不對勁,因為她看到前面出現了墳墓。島上石多土少,他們走了半天,只有這附近有足夠的土埋葬逝者。在這塊相對來說還算平整的環形土地周邊,也是一圈石頭,很好地將土裝在其中。
此處距離海平面并不遠,能清晰聽得見海浪撲擊巖石的聲音,聞得到海水散發的咸味。趙老板徑直走向其中并排的兩座墳墓,從背囊中取出香燭和酒水,祭拜起來。墳上剛被清理過沒多久,沒有雜草。再看石碑上的文字,艾蓮嚇出一身冷汗。立碑的人是趙老板,一位是他的父親,另一位是他的女兒。那孩子,才四歲!趙老板從背囊中取出個維尼熊放在女兒的墓碑前。他說,我女兒最喜歡維尼熊,天天晚上抱著睡覺。
當晚趙老板炒了幾個菜,在院子里挖出一壇黃酒請艾蓮品嘗品嘗。
女兒和父親出事前趙老板是一位中學老師,趁著暑假帶著四歲的女兒回島上小住,妻子因為要上班沒有跟過來。女兒和爺爺傍晚到沙灘上玩,天黑了還未見回家,第二天找到了尸體。據警察分析,小姑娘被海浪卷到遠處,老爺子去救她,可能是因為喝了酒,也可能抽筋什么的,總之沒能救起孫女,自己也沒了。妻子因此而怪罪趙老板,趙老板不知怪誰,過不下去,離了婚。離婚時,分完財產分女兒的遺物,妻子要走了女兒最愛的維尼熊。
艾蓮心想,都是苦命人。她問趙老板為何不再找個人結婚,趙老板說想結,但沒人肯跟他來這島上生活,而他想在這島上陪伴他可憐的女兒。
回城后艾蓮與馬曉明相約去領了離婚證,照常上班,照常生活。同事、朋友并不知她已離婚,老家的父母兄長也不知道。
一個人生活并不比離婚之前更孤單。
偶爾與趙老板互發信息聊天。大多是看到趙老板在朋友圈里曬海味干貨,出于好奇,向他請教與大海有關的知識,或者買點干貨,讓趙老板寄給她北方的父母。日子平淡無奇,勉強安逸。
趙老板倒是有些深情,一再暗示,如果艾蓮在城里待得不耐煩了,可以去島上長住,不工作也行,他能多養一個人。艾蓮說過些時候,我再去找你玩。她懷念與趙老板相處時的愉悅,但不敢期望最后能有完美結局,因為她知道,趙老板希望找一個能替自己生孩子的女人,而她已經失去這個能力。該死的馬曉明!
從島上回來一個月之后艾蓮感覺不舒服,查出得了乳腺癌,第二期。她幾乎沒有猶豫,選擇做手術。向公司請好假,想自己去醫院治療、化療,再回家休養。
她怕給別人添麻煩,希望能獨自完成整個治療過程,內心感覺悲壯,又有幾分凄涼。醫院要求有親人陪伴并且簽各種文件。艾蓮說,我在這個城市像個孤兒,自己簽行嗎?醫院給的答復是不行。艾蓮又問,如果我一個親人也沒有呢?可能從未有病人如此說話,醫生苦笑,沒有說話。
醫生笑的時候艾蓮腦海里出現了趙老板的樣子。有些遺憾地想,可惜他不是我的丈夫,而且我不想告訴他。最后打電話跟大哥說了自己離婚并且生病的事。
大哥大嫂第二天坐飛機過來,幫忙簽下了所有的文件。艾蓮開玩笑說,辛苦大哥大嫂了,不過你們做這些有回報,我已經寫好了遺囑,如果我死于手術,遺產全給你們,如果僥幸活下去,以后留給你們的孩子——我挺有錢的。
大嫂幾乎是喊出來的,別再說這些!大哥眼眶泛紅,跑去外面抽煙。
手術過后,大哥回去上班,大嫂留下來照顧艾蓮。
化療期間,艾蓮躺著難受,坐著難受,站著也難受,感覺自己虛弱得像紙片,對大嫂說,想哭,但又沒有力氣哭。
然后是父母,眼淚汪汪來到艾蓮身邊,替代大嫂照顧艾蓮。艾蓮一再表示,自己能照顧自己,母親說,我們退休了,在家閑著也是閑著。艾蓮便打電話怪大哥把這事告訴父母。大哥說,這么大的事,不敢不說。
養好了身體,艾蓮重新回去公司上班。
可她剛剛上了兩天班,前婆婆找上門來,要求她把馬曉明的錢還給馬曉明。
馬曉明架不住女朋友一哭二鬧三上吊,要求買房子,可他又沒什么錢,只好回家向父母借。父母這才知他二十年的積蓄離婚時全給了艾蓮。他母親恨得咬牙切齒,去家里找艾蓮理論,艾蓮不理她,又跑去艾蓮公司鬧事,撒潑打滾,極其難看。警察到場,老太太揚言,她有一百種疾病,誰碰她,誰養她下半輩子。最后是馬曉明,陰沉著臉,過來哄走了他的老母親。
老太婆這么一鬧,艾蓮變成了丑聞中的女主角,大家連看她的目光都變了。她查了一下自己銀行中的存款,感覺從現在起不做事,下半輩子也不至于餓肚子,干脆辭職。
然后艾蓮心想,既然時間自由了,那就出去玩一趟唄。她約趙老板一起去成都玩幾天,趙老板說民宿這段時間有客人,走不開,她就自己去了。從成都回到家中,睡了幾天,心血來潮,再去島上找趙老板。
這次趙老板母親也在。老太太做的飯比趙老板更合艾蓮的口味。開始時趙老板說艾蓮能過來他很開心,不要艾蓮的錢,艾蓮說如果不收錢,明天就走,我這個樣子,還能活多久,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可不想在死之前欠你什么人情。趙老板瞪了艾蓮一眼,卻也不知如何接她這話。
到島上,艾蓮吃了睡,睡醒吃,比第一次來時睡得更多。奇怪的是,在自己家中,她的睡眠質量很差,幾乎每晚都要被莫名其妙的怪夢驚嚇,上島后睡得像個嬰兒。趙老板說是島上所有人的睡眠質量都很好,因為海島底下是空的,在海浪的沖擊下輕微搖晃,整個小島就是一個巨大的搖籃,困了的人想不睡覺都難。
再回到城里,艾蓮用大房子換了三套小的,一套自己住,兩套公寓用來出租。然后做乳房修復手術。為了讓日子過得充實,她重新給自己找了份工作,去另一個公司上班。
日子在平靜中過去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艾蓮慶幸自己擺脫了病魔糾纏。
平靜了好長一段時間后,前夫馬曉明來到新公司找到艾蓮,向她借錢給母親治病。他需要把自己一部分肝給母親,但錢不夠做手術。
艾蓮搬了新家,換了新公司,馬曉明費了老大勁才重新找到了她。
艾蓮說,你那么多親戚朋友,干嗎要向我借?
去年馬曉明父親中風住進ICU,掏空不多的存款,能借得到錢的親戚朋友都借了,還把房子二次抵押,父親還是去世了,這一次,他再也沒辦法借得到錢,只好厚著臉皮來向艾蓮求助。
艾蓮緊繃著臉沒有說話。
馬曉明說:“老頭去世,你也不肯參加葬禮。”
艾蓮被他弄得心中煩躁,臉色愈發陰沉。
馬曉明又說,我母親還不到七十歲,醫生說,換肝成功的話還能活好些年。艾蓮非常不耐煩,說今晚約了男朋友吃飯,借錢的事容她想想。馬曉明一聽這話,臉陰沉下來,說艾蓮手上的錢原本屬于他,實在沒辦法時,他會考慮走法律途徑。他們在一起的二十年里,艾蓮一直是更成熟的那個,以前他們有什么爭執不下時,馬曉明耍小性子,艾蓮會讓步,但現在,他的那點小伎倆不好使了。
艾蓮一愣之下嘴角露出冷笑:“我的確是有余錢借給你,但我憑什么幫你?我拉黑了你,不告訴你新家和新公司在哪里,是因為我早已經把你當成了陌生人。”
說完起身離開。
第二天馬曉明又來,這次沒再威脅,希望艾蓮看在“一夜夫妻百夜恩”上幫幫他。
艾蓮讓他說得難受,答應他自己會考慮,總算把他打發走了。
馬家接二連三有人生病,艾蓮替馬曉明難受,可當馬曉明懇求幫忙,她又不愿意。她算算自己在新公司也做滿一年了,于是請年假,準備外出旅行,以躲開馬曉明的糾纏。
剛好在這時,趙老板打電話跟艾蓮說新進了一批很好的海味干貨,想寄一點過來。艾蓮告訴他要外出旅行,海味干貨不要寄。趙老板說,那就寄點給你爸媽。
趙老板無法理解,艾蓮為何喜歡一個人外出旅行,找個伴不是更好嗎?
艾蓮說,孤獨的人總是一個人去旅行。
她此次旅游的目的地是杭州。讀書時她與馬曉明一起游玩過杭州,工作后出差也到過兩次,可她對杭州的印象,似乎只有一個美得讓人窒息的西湖,別的啥都沒有。以前她每每想起杭州,是跟馬曉明捆綁在一起的。而現在,她要去尋找屬于自己單獨一個人的杭州。
走在游人如織的西湖岸邊,當年的馬曉明和自己仿佛一直走在前面幾米處,或者在一旁如影隨形,或者在身后亦步亦趨。當年的他們可真瘦啊,兩個人加起不足二百斤。去三潭印月,只望一眼便急匆匆往回走,因為她猛然想起當年與馬曉明在此照了張相片。往事不堪回首。
杭州是她生平第一次旅游之地,也是她與馬曉明談戀愛后第一次外出旅游,這次故地重游,是緬懷,也是向過往做最后的告別。她以為過往的種種對于自己已是云淡風輕,沒想到打擊仍然巨大。好不容易支撐著回到酒店的房間,掩上門的瞬間已是淚如泉涌。離婚幾年以后終于有了眼淚,哭得淋漓盡致。
等哭夠了她去洗臉,木然站在洗澡間明亮的燈光下,看了一會雙眼紅腫的自己,洗澡、洗頭發,沖洗干凈身上所有的霉運。然后拉上酒店厚厚的窗簾,讓白天變成黑夜,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醒來已到晚飯時間,換上漂亮的裙子,去入住酒店的西餐廳,點一份T骨排,一杯紅酒,相當正式地享受了一頓美味的晚餐。
她想第二天一早上路,去望洲島探望趙老板。
星期天早上,艾蓮醒來翻一下手機,看見趙老板給自己發了條很長的信息:他夢見與艾蓮在齊腰的淺海里戲水,嘻嘻哈哈,十分快樂,突然,他們中間憑空多出來一個小男孩,沖著他們大喊,快逃,有龍卷風!他大吃一驚,拖了艾蓮向岸邊逃去,逃出幾步回頭想叫男孩一起上岸,卻看不見那男孩了,一個巨浪迎面撲來,他大喊一聲驚醒。
艾蓮心想,難道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剛準備去他那里,他就夢到了我。她問,你的這個夢是什么意思。趙老板說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醒來的第一時間就把夢境說給艾蓮而已。艾蓮身上懶懶的,閉上眼睛想再睡一會兒。高鐵的時間還未到。趙老板又發過來幾條信息,說他十分思念艾蓮,想過來杭州與艾蓮會面。艾蓮第一反應是答應,嘴里卻說,你真放得下民宿和你老母親?趙老板秒回,我又沒有說過去住一年,幾天不礙事。艾蓮被這過分理智的話刺激到痛處。放開手機,不再理會趙老板。過了會,趙老板說,你不說話,我就直接買票過去了。艾蓮趕緊說,我這會要去長沙,要不然,我們長沙見?趙老板說,你說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這一邊,艾蓮趕緊退了高鐵票再重新買去長沙的。為何要在長沙見面,她也不知道原因,反正就是沖口而出。或者她只是想和趙老板去那個網紅城市喝一杯網紅奶茶,給以后漫長的人生多留下一點甜蜜的回憶。
她無疑是喜歡趙老板的,甚至可能愛上了,要不然不會一再去望洲島探望他。但事實就是事實,她過往的一切在內陸城市,她謀生的本領屬于城市,不大可能放棄一切去海島定居,而趙老板有更充分的理由繼續留在海島生活。隔山隔海,終究是難以解決的大難題。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她因為自己無法替趙老板生兒育女而心生愧疚,因而不敢想象自己與趙老板能有更長久的將來。前一段婚姻給她造成的陰影,終究還在。
不敢想象長久的將來,卻又不愿就此放手,因為她在這個世界上活了四十多年,從未有人能像趙老板那樣,給她如此強烈的歸屬感,哪怕是骨肉至親的父母和兄長,較之趙老板,也有所不如。
閑暇時,艾蓮每每記起與趙老板在一起的時光心中就有種莫名的愉悅,無論是在海島上還是大城市,共同生活時,兩人之間語言不多。不是不想說話,是不需要太多的語言。艾蓮要么捧著本書看,要么去海邊的巖石上向遠方遙望,趙老板忙進忙出,照料他民宿中的客人、蔬菜,以及動植物。寡言少語也溫馨,他們二人更像靈魂伴侶,而不是現實世界中的飲食男女。
長沙玩得盡興。相擁而眠的夜晚,讓艾蓮有了重回少女時代的感覺,溫馨而安寧,似乎一切應當如此。
他們在長沙高鐵站,坐上各自的班車回家。
艾蓮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發信息給趙老板:謝謝你對我這么好。
趙老板回復:啥意思?
艾蓮說:你是不是對每一位去你那里住店的美女都這么友善的?
趙老板回復:我開店那么多年,從未有單身美女前來住過店!
艾蓮又說:不是單身的你就對人家不友善?
趙老板回復:不太明白你這些話啥意思。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不管男女,大多數人從小島回去后與我變成了陌生人,有極少數在短時間內會向我買點海鮮干貨什么的,不久之后就再也沒有聯系了,跟陌生人沒啥區別。
艾蓮想了想,回復:好吧,是我想多了。但我還是想問問,在你心中,我是你的什么人?
趙老板回復:你是我想與之共度余生的人。
艾蓮得到了想要的話,心安定下來,沉沉睡去。一路上,她都是在睡覺,眼睛閉上再睜開,就到站了。從高鐵站出來的瞬間,她總算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看一下手機,趙老板發來信息說自己正準備上船,天氣很悶熱,又是在憋臺風。
臺風一詞令艾蓮頓了一下,心想,為什么臺風總跟我倆糾纏在一起?
甜蜜的假期過后是平淡的日常生活,兩人仍然像平常那樣,每天互發信息以緩解相思之苦。
一個月后的某天,艾蓮乘坐電梯回公司上班時走了會兒神,莫名其妙有些擔憂。又再回憶起上星期下班乘坐同樣的電梯下樓,電梯從二十二層突然失控,跌落到第二十層卡住,電梯門開了,又關上,卻不敢再使用,從二十樓出來走樓梯回到地面上,以至于小腿肚子累到發酸,站著不動也微微顫抖。第二天上班時,心中雖然還有些杯弓蛇影,但還是坐電梯上樓了,公司在二十六樓,爬樓梯上下班不現實。
最近這幾天,艾蓮總是在擔憂,但又不知自己因為什么而擔憂。生活一切照常,沒發生任何特別的事情,也未曾有過不好的預兆。擔憂漸漸變成了焦慮。
又過了一周,艾蓮總算知道了自己情緒低落的原因,那是因為月經沒有來。她以為自己停經了。四十三歲停經早了點,可也不是不可能,得病以后做了那么多治療,吃過那么多藥,也許身體里面發生點什么變化導致提前衰老了。這么想著,人就變得悲傷起來。
可除了月經沒來,別的方面也幾乎沒變化,飯量沒變,睡眠也跟往常一樣,不是太好,也不算差。
這樣拖到下個月,還是沒有月經。糾結再三,去醫院檢查身體,醫生說她懷孕了。
艾蓮很是意外,驚喜交加。還未離婚時,懷孕過幾次,萬分小心安胎也未能保住,如今這般年紀,這樣的身體狀況,懷上,大概率是驚恐多過喜悅。
一連幾天,睡前與趙老板視頻,艾蓮都想告訴他自己懷孕的消息,可就是沒勇氣。以前那么年輕尚且保不住胎兒,這次憑啥能保得住?讓他跟著自己擔驚受怕,并非明智之舉。
在醫生的幫助下,艾蓮這次懷孕有驚無險,轉眼到了三十周,心中的石頭一點一點,緩慢地落回到地上。連醫生都說可能是奇跡。艾蓮在心里對自己說,是老天爺慈悲,給予了她遲到的幸福。
有天下班回家,艾蓮被等候在樓下的趙老板嚇了一大跳。
趙老板給她寄過不少海味干貨,知道她家的地址。她責怪趙老板不提前說一聲就來了。趙老板說,我怕你不肯讓我過來。之前視頻,趙老板發現艾蓮身體有異樣,她說最近長胖了,沒啥問題。后來艾蓮再也不肯跟趙老板視頻。趙老板心中有疑惑,親自過來尋找真相。
這本來是我們兩個人的事,為什么你非要一個人承擔?趙老板說。
艾蓮說,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這有啥好為難的?趙老板說,我們結婚,生下孩子,一起養大他。
艾蓮說,你說得輕巧,我在城市里做事,你在海島生活,相隔十萬八千里,我可不想用孩子綁架你。
趙老板說,你想多了是不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可以跟隨你去天涯海角,什么海島,什么城市,跟你和孩子相比,啥都不是。
艾蓮看著趙老板笑。笑著笑著,眼角滲出了淚水。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