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外一題）

小王背著一只小藥箱，滿臉掛著不高興，跟著老王走街串巷。

老王毫不理會，抱著一疊宣傳彩頁只管前面走。

按老王的說法，這是實習。小王是老王的兒子，讀醫學院已經一年，暑假回來剛休息兩天，老王便要求他到村里診所實習。一連三天，小王按照老王的要求，打掃衛生，然后整理患者檔案、填寫健康服務卡等事務，有病人來的時候，給量體溫測血壓、取藥包藥寫醫囑。早上到了診所，打掃完衛生，老王說今天是定期走訪，把一只小藥箱交給小王，抱起一疊宣傳彩頁便出了門。小王心里有些不滿，可老王的話還得聽，只好極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小王嘟囔說，就是在村里走走，這也能叫實習？

老王邊走邊說，走街串巷，走遍田間地頭，這是基本功。

小王說，又不是江湖郎中，還四處游走。

老王說，行醫問藥，不能光坐在屋里，得學會走路，走出去，心里才會有人。

小王撇撇嘴，一副不屑的樣子。

老王是個瞇瞇眼，遇到人后眼睛更是瞇成一條縫，一路上笑著和人打招呼，寒暄幾句，順便把彩頁發給他們，叮囑一句，認真看啊。

轉過幾條街巷，來到一戶人家院門前，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奶奶正在鎖門。

老王說，王嬸嬸啊，你這是要去做啥？

王嬸嬸一看是老王，說，王大夫啊，我左等右等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王嬸嬸打開院門，異常熱情地招呼老王和小王進屋。

老王剛一坐下，王嬸嬸就開始說，我怎么渾身燒得不行，心里發慌頭也暈，就想去找你看看。

老王笑瞇瞇地讓小王給王嬸嬸量體溫、測血壓。小王把體溫計遞給王嬸嬸夾上，開始測血壓。

小王連測三遍，說，血壓正常。

王嬸嬸說，我的血壓和別人的不一樣。

小王讓王嬸嬸取出體溫計，看了看說，正常。

王嬸嬸說，我的體溫和別人的不一樣。

小王語氣有些硬了，說，人的血壓體溫都是統一的標準，這是科學。你的都正常著呢。

王嬸嬸生氣了，說，正常的話我怎么還這么難受？王大夫知道，我的就是不一樣。

老王接過話，瞇瞇著眼睛說，是啊是啊，我知道，你的是不一樣，是稍稍有一點點高啊，所以你得按時吃藥。今天是不是藥吃完了啊？

王嬸嬸高興了，說，我這病就得你看。還是你好，又專門來給我送藥。

老王讓小王從藥箱里取出三盒藥，上面寫著王嬸嬸的名字。老王把藥交到王嬸嬸手里，反復叮囑后才起身出門。

兩人出門后，小王徑直往前走了不遠，突然轉過身來，一臉嚴肅地對老王說，爸，你怎么亂給人吃藥，那些藥我可是知道的，是治抑郁癥的。你這么個小診所，哪有資質開那種藥？

老王依然瞇瞇著眼睛，說，知道知道，我能不知道嗎？那是王嬸嬸的兒子領著她去省城大醫院找專家看的，每個月把藥放在我這里，囑托我按時按量給她。

小王說，這是她兒子該做的事情，你管的什么？

老王說，她跟著兒子去城里住了一個多月，自己跑回來，說啥也再不去了。這么多年，你們年輕人都進了城里闖蕩，留下這些個老的，總得有人替他們操個心吧。我是村里的醫生，能不管嗎？

小王生氣了，說，一天到晚的不是整理檔案病歷，就是量體溫測血壓，現在還到處亂轉，到人家家里去送藥哄人，這叫什么實習？與其這么浪費時間，不如回去看我的書。

小王扭頭回了診所。

自此，老王再去走訪，小王說啥也不跟著去，一個人守在診所看書。

這天，李奶奶抱著一只黑貓來了，說，小王，你給看看吧，我的黑妞不行了，是不是得啥病了，你給開點藥輸個液吧。

小王說，這個不能治。

李奶奶說，這不是診所嗎？怎么就不能治了？

小王說，你這是動物，得去專門的寵物醫院里看。

你說的那個醫院在哪里？

城里有。

城里啊？太遠了。

李奶奶轉身要走，老王回來了。

李奶奶拉住老王說，老王，我的黑妞不行了，你快給看看吧。

老王連聲說好好好，接過貓抱在懷里看了半天，說，是有些嚴重，輸幾天液就好了。

李奶奶長舒了一口氣，說，我就知道你能治好。你說說，黑妞要是治不好，我這老婆子活著還有個啥意思啊？

老王說，能好能好。等治好了，我給你送去啊。

李奶奶說那就好，那就好，放心地走了。

老王把李奶奶送出診所轉身回來，小王情緒激動地瞪著眼睛說，有你這么哄人的嗎？這是診所，不是做生意的店鋪。你當醫生的，不能光想著掙錢。就這個樣子，還讓我來實習？

說著話，小王收拾東西要回家。

老王抱著貓不急不慢，說，你先看看再說走的話。

小王氣鼓鼓地說，不看，讓我跟你學著哄人嗎？

老王說，連個貓的死活都看不出來，還學醫呢？

小王說，我是給人看病的，不是給貓看病的。

老王說，讓你實習，你還這不情愿那不做的。告訴你，麻雀雖小，給人看病的道理是一樣的。醫者仁心，你懂啥意思嗎？那得要心中有人，治病救人，先治的是自己的心。還自吹自擂當什么一代名醫呢，連自己的心都治不好，當什么醫生？

老王一番言辭，說得小王沉默不語。

第二天，小王去了一趟城里，過了五天才回來。

小王抱著黑貓，跟著老王到了李奶奶家。

李奶奶抱著黑貓一下一下撫摸著，滿眼里笑，說，這是我的黑妞嗎，怎么好像胖了啊。

小王說，李奶奶，是你的黑妞，輸了一個星期的液，精神好了，營養好了，肯定就胖了。

李奶奶笑得很開心，一個勁兒地夸小王，說，胖了好胖了好，和你小時候一樣心疼！

神 話

夜色開始要黑下來了。

母親出門看看天色，招呼我從屋里搬出一張大方桌放在院子中央，又到廚房里把她特意蒸的大月餅端出來擺在上面。

月餅差不多有汽車轱轆那么大，一層一層，足有十幾層，上面畫著月亮和各種花朵圖案。這是我們邊外頭家鄉的習俗，每年八月十五，各家都做這樣的月餅，焚香敬獻月亮娘娘。等香燃完，母親會拿刀剜下月餅上面的月亮，盛在一個盤子里，敬獻給月亮娘娘，等月上中天時，再把月餅切成一塊一塊，分給我們吃。

按照母親的吩咐，我把西瓜、葡萄、棗和各種水果全都拿出來，一一圍著月餅擺放在方桌上面。母親拿著一把小刀，左一下右一下地轉著西瓜剜，很快，雙手一掰，一個大西瓜剜成兩半月牙狀，擺放在方桌上。

妻子是在城里長大的，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月餅，還有剜成月牙狀的西瓜，大呼小叫地拿著手機咔嚓咔嚓拍照。不用說，是往她的微信朋友圈里曬。

看著母親做這些，我感到格外親切。離開農村到城里工作將近十年，這是我第一次回到邊外頭鄉村和父母一起過中秋節。這樣的場景，雖然已經有好多年未見，但它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從小，我們就是這么過中秋節的。

母親忙完后進到屋里，和父親一起陪著三歲的孫子小寶看電視。人老了，見了孫子，親得把什么都忘了。

妻子繼續不停地拍照，我躺在一把竹搖椅里，輕輕搖晃，哼著歌曲享受這難得的悠閑時光。我們等待著月亮升起。

夜色慢慢地黑起來了。鄉村的夜晚異常安詳寧靜，夜風輕拂著樹梢發出低微的聲音，偶有幾聲狗叫，不知是從誰家的院子里傳來的。

月亮上來了——妻子一聲驚呼。

我半躺在竹椅里定睛一看，只見東邊院墻外，一輪皎白的圓月明晃晃地隱在白楊樹杈間，在一點一點向上移動。多么美的夜色啊，我靜靜地看著月亮。

母親從屋里出來，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讓我去把香爐取來。

我躺著沒有動，隨口說，就是個節日么，那么麻煩干什么？

母親瞪我一眼，說，這么大的人，怎么越來越不懂事了？肚子吃飽就不知道過節了？過節過節，一直不就是這么過的嗎？

我有些不太情愿地起身，進屋取出香爐和一盒香，信手拿著走到方桌跟前。我心不在焉的樣子引起了母親的不滿，她瞪我一眼說，過節也沒有個過節的樣子。給我給我，不用你做。

母親從我手里拿過香爐，雙手捧著擺放在供品前面，從香盒中抽出三炷香點著，用雙手拇指和食指捏著舉過頭頂，閉上眼睛，對著月亮虔誠地拜了三拜，然后恭敬地一根一根插在香爐里。我嘿嘿地笑著，母親瞪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這個時候，父親抱著小寶出來了，在院子里轉著看月亮。

妻子一會兒蹲下一會兒站起，異常興奮地拿著手機不停拍照，追著月亮到了院門外。

母親大聲喊著讓她不要跑遠了，小心地上的坑。

妻子應了一聲，便沒了人影。

小寶吵鬧著也要去，我接過來，他掙著身子不讓我抱，就要爺爺背著到外面玩，父親又接過小寶背在背上，到院門外面轉去了。母親嘟囔了幾句，搬過一個小凳子，坐在方桌旁邊和我說話。

好大一陣子，父親背著小寶回來了，在院子里來回走轉，好像在給講著什么。

我正在聽母親講小時候我們過中秋節的事情，沒有注意聽父親在講什么。

過了一會兒，母親起身去了屋里，我坐在竹搖椅里望著月亮，聽出父親是在給小寶講嫦娥的故事。

父親一邊走一邊抬頭望著月亮，說，看到沒有啊，月亮上面那黑黑的就是樹。

小寶趴在爺爺背上，抬著頭很安靜地看著月亮，說，那不是樹，像山。

父親說，小寶乖，那是桂花樹，就是吳剛拿著斧頭砍的桂花樹。

小寶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說，爺爺，看不見吳剛。

父親說，吳剛干了一天活，累了，回家睡覺去了。

爺爺，小兔子在哪里？

父親伸手指著月亮說，看，那個就是小兔子。

是小白兔嗎？

是小白兔，身上可白可白了，比小寶還白。

爺爺，怎么看不見嫦娥？

嫦娥回家吃月餅去了。

爺爺，我也要吃月餅。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對父親說，爸，你講的是啥呀？

父親背著小寶繼續來回走，背對著我說，嫦娥啊。

我笑了一笑，說，知道你講的是嫦娥，都啥年代了，還講這些？他們聽的是童話。

父親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我，說，啥童話？

我笑著說，就是電視上的動畫片。

父親抬起頭看了一眼月亮，說，動畫片啊，我不會，我就會講這個。

我沒有忍住，哈哈哈地笑著說，都這年代了，月亮上根本就沒有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父親背著小寶轉過身繼續走，說，我知道月亮上沒有人，還用你給老子講。

那你還講……

我不知道你的童話，我就知道這是神話，你小時候就是聽這個長大的。

父親說完，背著小寶繼續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母親從屋里出來，走到我跟前，揚起手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沖著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說，你就是個不懂事。

我笑了笑，沒有言語。

過了一會兒，小寶趴在爺爺的背上睡著了，母親從父親背上抱過來，他們一起進屋睡覺去了。

妻子還沒有回來，我重又躺在竹搖椅里，輕輕搖晃著，仰望著天上的月亮。深藍的夜空中沒有一絲云彩，也看不到星星，一輪圓圓的月亮靜靜地掛在上面，我望著它，它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