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起霧了。也許是因為心境的流轉,感覺今年的霧天尤其多。站在三樓借閱室的玻璃窗前,觀看著霧中風景。不,并不是自然風景,只是水泥森林,而我早已在這森林中迷了路,找不到出口了。是的,我的心早都起霧了,我已經看不清自己的本來面目了。
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早年間喜歡的希臘電影,是安哲·羅普洛斯的《霧中風景》。于是,我去電腦上查閱了與這位電影大師的相關書籍,隨后便找到了這本《尤利西斯的凝視》的學術專著。坐回自己的位置,翻看了那篇關于《霧中風景》的學術論文。不知為何,在閱讀過程中,我時常想起自己缺席的父親,那個在夢中呼喊我回家的父親,那個遙遠的面目模糊的父親。在某個夢中,我拉起了父親的手,不讓他到那看不見的彼岸去。
閱讀完論文后,在筆記本上寫下了自己的閱后感,并把一些觀點也抄錄下來。多么無用的勞作啊,但我就是迷戀這種無用,并在這無用中體驗著活著的要義。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如此喜歡讀書,喜歡圖書館的氛圍。唯有和書相伴時,我才能獲得短暫的心靈安寧。而在這安寧背后,隱藏著無法言說的痛苦。舉目四望,周圍基本上是考研、考公、考事業編、考教師編等備戰各種考試的年輕人——圖書館就是他們走向人生戰場的預備役。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那個曾經熱情的自己。在這些年輕人的中間,也穿插著幾個疲憊的灰色中年人。他們如同棲息在古樹上的寒鴉,等待著夜晚的降臨,等待著拯救的降臨。
又讀了關于《永恒和一日》《鸛鳥躑躅》和《哭泣的草原》這三部電影的論文,而往事隨著紙上的文字涌入眼前——二十歲出頭時,我成了電影迷,看了太多的文藝電影和大師影片,時常分不清藝術與現實的界限,而這些精神食糧滋養當年靈魂匱乏的自己。那個時候,看片和閱讀成為我抵抗平庸生活的武器。也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了自己的寫詩生涯。大學時代寫的那些詩歌,只有唯一的讀者,那便是孟江。我們不僅是舍友,更是詩友。也正是在孟江的推薦下,安哲·羅普洛斯這位電影大師的作品才走進了自己的生活。也是在孟江的影響下,我走上了自己的詩歌之路。如果沒有孟江,也許今天的我過的是另一番生活。
此刻,我尤為想念自己的這位朋友。上次見面應該是六年前了,那次孟江編劇的電影《光年》在西安路演,而我是他邀請的觀影嘉賓。那次的見面比較匆忙,沒有說太多的話,于是把自己的觀影感受通過微信發給了孟江。我特別喜歡《光年》中微妙的氛圍,甚至知道這部電影的靈感來源:伯格曼的《秋日奏鳴曲》。后來,我寫了一篇關于《光年》的電影評論,發在了當地晚報的文藝副刊上,又在公眾號上推送出來了,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孟江在朋友圈轉發了這篇影評,并配有文字:來自我的大學舍友,當代著名詩人陳聞道的精彩解讀。不知為何,“著名”“詩人”這種修辭還是刺痛了自己的心,但我還是為這條動態點了贊,甚至還留了言。我們偶爾會在微信上交流電影與詩歌,后來便慢慢淡下去了,到最后也就沒有了話。上次在微信上說話,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不知為何,我此刻尤為想念這位朋友。
于是,我給手邊的這本學術著作拍了照,通過微信發給了孟江。二十分鐘后,我接到了孟江打來的語音電話。我沒有立即接,而是帶著手機來到了圖書館門外,找了個僻靜處,給回了過去。孟江立即接通了電話,說,大詩人,別來無恙啊,你終于想到了你的老朋友了。我笑道,您可是大編劇大名人,我們普通人咋能隨便聯系您呢。孟江說,可別瓤我了,最近都快要猝死了,等這次把劇本交了,到時候去西安找你玩。我說,隨時歡迎啊,太羨慕你了,電影一部接一部,名氣也越來越大了。孟江說,可別埋汰我了,大詩人,我還等著讀你的新書呢。我說,等書出版了,第一時間奉上。之后,我們又說了一些客套話,便掛斷了電話。以前是無話不說的好友,如今卻成了遙遠而陌生的存在。
我已經無心讀書了,于是便打開了電腦,開始閱讀自己整理好的詩集了。已經過了五遍,沒有一個字可以修改。這些詩歌曾經都散落在文學雜志上,甚至還拿了三個文學雜志的年度優秀作品獎。原本是對這些詩歌滿意的,便整理成了集,起名為《云上的日子》。我把這本詩集的電子版發給了五個出版社的文學編輯,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然而,等來的依然不是光,而是漫天的大霧。有三個編輯婉拒了這部詩稿,還有兩個編輯表示愿意出版,但只能是自費。經過慎重考慮后,我還是決定自費出版詩集,也算是對自己這三年來的總結與交代。此刻,我又把詩集瀏覽了一遍,便通過微信把最終的電子版發給了長安文藝出版社的林編輯。
終于搞完這件事了,身與心皆疲憊。我有種莫名的羞恥感,源于自費出書這件事,更源于寫詩這件事。如果我不寫詩,而是把精力放在了其他事上,也許如今是另外一番光景。然而,我早已經離不開詩歌了。我對寫詩這件事早已上癮了,而詩歌是我羸弱人生的避難所。我已經無法想象沒有詩歌的生活。然而,這也是帶著某種羞恥的生活。我也下定了決心:這第三本詩集,將是自費出版的最后一本書了。再也不能這樣任性地活,我不得不面對真正的生活了。為了活下去,我不能繼續在圖書館逃避了。我要走出這自造的牢獄。
經過內心巨大的折磨后,我終于打開了招聘網站,注冊了個賬號,簽好了個人的信息。然而,瀏覽了一圈下來后,卻發現早已沒有合適自己的工作了。差不多的工作都有學歷和年齡的要求,而對于像我這樣的只有大專學歷的四十五歲中年男人而言,很多大門都已經關閉了。留給我的,只剩下像保安、外賣員、門衛這樣的工作。即便如此,我也覺得自己的身心條件配不上這些工作。幻夢破碎,我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我關掉電腦,眼前是黑暗的密林。又一次,我手握這將滅的火把,走進了眼前濃霧彌漫的密林。
二
霧散了。十二點時,我準時離開了圖書館,走了二十分鐘的路,來到了幸福小吃街。像往常一樣,我來到了關中刀削面館,點了和昨天一樣的套餐:一碗炸醬刀削面、一個鹵雞蛋和一瓶冰峰汽水。并不是我喜歡這樣的套餐,而是因為劃算、方便和省時。每次吃這家面,我都會想到自己的村莊,想到童年往事,想到祖母做的飯菜。我已經好久沒有回村了,也許村莊早都忘記我了。上次回家,還是給祖母舉辦三周年祭。這些日子,我時常夢見祖母,夢見她帶著自己去村東頭的神樹下去玩。等夢醒之后,我便忘記了過往。
吃飯時,瞥見鄰座有個人在看我。我記得這個中年男人,因為時常會在圖書館碰到他。我避開了這個男人的眼神,專注于眼前的午餐。最近的破煩日子,我可不想在圖書館碰見任何熟人,更不想結識新的朋友。自從過了四十歲后,我對新世界也沒了好奇心,而自己也不過是行走在人間的空皮囊罷了。在寂靜時分,我時常聽到生命的倒計時,仿佛死亡隨時都有可能降臨于自己。我害怕死亡,還沒有做好迎接死神的準備。有太多的事還沒有去做,但我感覺自己被生活困住了,無法走出這看不見的心獄。
吃完飯后,我走出了餐廳,走出了小吃街,到附近的荷花公園散步。剛走進西門,便聽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想要躲避,但無處可藏,便擠出了輕松自在的神情,轉過身,又看到了那個中年男子。于是,我的目光不再閃躲,而是直面眼前的陌生人。不知為何,在某個瞬間,我在這個攜光而來的男子身上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這個陌生男子走到了跟前,說,陳老師,您好,我是柳家銘,咱們以前在張瑞成老師的新書分享會上見過面。是的,去年我在書店給張瑞成的新書分享會做過對談嘉賓,但我已經想不起眼前的這位讀者了。柳家銘取出手機打開相冊,把當天的活動現場照片翻出來讓我看,其中還有我們三個人的合影。我點了點頭,說,想起來了,你還問了很特別的問題,是關于詩歌與電影的關系。柳家銘說,是啊,陳老師,您當時的回答特別精彩,還拿了《永恒和一日》做例子,我看了那部詩電影,還特意買了您的詩集來拜讀呢。我說,謝謝關注啊,沒想到咱們會在這里碰面。柳家銘說,我看陳老師最近都在圖書館啊,是不是又有新書要問世了啊。我說,是啊,我給單位請了創作假,這段日子在為長篇小說做準備。柳家銘說,您也寫長篇小說啊,那也太期待了啊。我笑道,不想寫詩歌,想換個筆法了。我們走進了公園的深處,在蓮花湖畔駐足凝望。
眼前的這個男子照亮了我,因為他是如此懂我的詩歌,而我也打開了自己的心,把自己的觀點與柳家銘分享。我們說了很多關于詩歌的話,而我也好久沒有和人談論過詩歌了。半晌沉默后,柳家銘說起了自己的現狀:他原本是計算機工程師,平時最大的喜好就是讀書,然而半個月前被公司優化掉了,于是他只能尋找新的工作,卻發現留給自己的機會太少了。現在有四個老人和兩個孩子要養,還有房貸和車貸要還,不能停下來,更不能把自己失業的事告知家人。于是,他只能像平常那樣按點出門,然后來圖書館蹭網蹭水蹭空調,在網上尋找新的工作。然而,留給自己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投出去的簡歷就像是把魚喂給了大海。
半晌沉默后,柳家銘說,陳老師,圖書館有很多人和我情況一樣,都是假裝上班,我現在特別理解他們。那瞬間,我多么想把自己的真實情況說給眼前的這個男人,但還是咽下了那些話。柳家銘說,有時候想著還不如死了算了,也就解脫了,不必受苦了。我說,可不敢這么想,困難都是暫時的,等你熬過了這一關,你會更好的。柳家銘說,謝謝陳老師,今天給你倒了這么多苦水,帶來了這么多的負能量。我說,謝謝你信任我,咱們常聯系啊,和你聊天很開心。之后,我們加上了微信,又繞著公園走了會路。
再次回到圖書館已經是下午兩點半了。我又讀了那篇關于《塞瑟島之旅》的論文,之后又打開了招聘網站。每看一個崗位,就像是對自己的一次審判。面對眼前的海量信息,我感到無法言說的羞恥。眩暈過后,我關掉了網頁,又打開了新的文檔。我想要把自己的這種羞恥感化為詩歌,就像往常一樣,以詩歌來見證自己動蕩的心靈。然而,面對空蕩蕩的文檔,我卻寫不出一個字來,也許詩神也離我而去了。于是,我關掉文檔,離開了座位,去往一樓的借閱室。
然而,我已經無心看書了。我也不想繼續瞞下去了,我必須要為自己的未來尋找新的出路了。多么可笑啊,四十五歲的人了,黃土都埋到肚臍眼了,還談論什么未來呢,至多算是活計罷了。是的,我要慢慢地剝離掉詩歌對我的浪漫化影響,我要以最現實的目光來對峙自己人生的下半場了。不能守在這里等待戈多了,我要走出這看不見的心獄。
于是,我走出了閱覽室,掏出了手機,給自己的高中同學周昆山發了條微信:老同學,好久不見了,你方便的話,咱們通個電話。十五分鐘后,周昆山回來了電話,寒暄了幾句話后,說,大詩人,你是不是有啥事來找我呢,盡管說。我放下了所謂的自尊心,把自己目前的境遇相當克制地說給了他。周昆山笑道,都是小事情啊,我幫你留意著,對了,我今晚有個飯局,你也來一下,咱也好久沒有碰面了。我原本想要找個理由婉拒,但還是滿口應了下來。之后,周昆山發來了地址與電話,而我回復了一個抱拳的表情。
六點二十分,我提前十分鐘來到了這個名為云夢澤的包間。沒有其他人,于是我坐著等待他們的到來。每來一個人,我都要和對方打個招呼。即便心里有一萬個不愿意,但還是要擠出笑臉來,因為我不知道哪些人會在未來幫到自己。在社交場上,我算是愚笨的人,但這么多年的職場磨礪,我也算是掌握了其中的話術與禮儀。
周昆山是最后一個到場的。坐在主座后,他笑道,讓大家久等了,我先自罰三杯。三杯酒下肚后,周昆山說,感謝朋友們的捧場,今天也沒啥事,就是大家聚聚,聯絡下感情。之后,周昆山把六個人都隆重地介紹了一遍。在介紹我時,他說,這可是咱們省的大詩人,出過書,拿過文學獎呢,還是詩歌協會的副主席。其他人都投來了贊許的目光,紛紛問候:原來是名人啊。我有種羞愧感,又假裝鎮定道,都是虛名罷了,不像你們都是實干家,都是咱社會的中堅力量,我就是爬格子,混口飯吃罷了。周昆山笑道,我這老同學啥都好,就是太謙虛了,你后面加下大家的微信,把你的書寄給朋友們看看。我感到了羞恥,但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酒過三輪后,大家都有了些醉意。我坐在離門口最近的位置,聆聽這些中年男人們的渾話,基本上都是圍繞著權力、女人、情色、國際政治等話題胡侃,終究會落到對彼此的吹捧上。我見識過太多這樣的場景,也明白其中的種種門路,以前覺得可笑,如今卻深感悲哀。我沒有出聲,而是融入到他們的笑談中。按照禮節,我也給在座的都敬了酒。到給周昆山敬酒時,這位老同學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大詩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別擔心,剩下的話全都在酒里了。于是,我們仰頭喝完了杯中酒。碰杯與笑談之時,我隱約聽到了這群中年男人們的心碎之聲。
等三瓶白酒都喝光了,我也知道該散場了。于是,趁著去洗手間的間歇,我特意去結了賬,總計八百三十二塊錢。看到賬單時,我還是心疼了,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求人辦事,這可是最基本的禮節。之后,我回到了包間,點燃了手中煙,卻多了份自在從容。眼前的一切如同幻夢,而我們這些傷心人不愿意從夢中醒來。酒,成了我們的避難所。直到周昆山起身,我們的這場宴會才宣告結束。
三
我看了看手機,已經夜里十一點了。可笑的是,走進小區后,我卻忘記了回家的路。有個聲音在我體內吶喊,而眼前的世界變得搖搖晃晃,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倒塌。于是,我坐在花園口的座椅上,穩了穩心神,然后撥打了李毓的微信電話,卻沒有人接。之后,又撥打了兒子的微信電話,也沒有人接。我突然感覺自己像是喪家之犬。沒有辦法,我撥通了母親的電話,那邊傳來了她的聲音:好我的兒啊,你咋現在才回來,你就在那邊等著,媽這就去樓下接你。掛斷電話后,懸著的心終于落在了地上,生出了根。
母親把我領回了家。小時候做錯事后,母親便會把我領回家,但她從不會為此而責難我、懲罰我,只是說,沒事,有媽在,別怕。如今,年過七十的母親把我領回了家,說,你先好好坐著,我給你倒杯牛奶,解解酒。我多么想把心中的苦悶說給母親聽,但話都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體內的酒,攪動了過往的回憶。不知為何,我想到了死去的父親,想到了死去的祖父祖母,想到了埋在墳地里的親人們。然而,那里已經沒有自己的位置了。自從把戶口遷到城市后,那里就不是我法律意義上的家了。然而,這個位于城市東郊的二十五樓的九十三平米的房子不像是個家,而像是囚住我們的牢籠。
喝完牛奶后,我便去了臥室,脫掉了衣服,躺在了李毓身旁。我在黑暗中抱住她,而她推開了我的手,說,一股酒氣,臭死了,一邊去,別來煩我。于是,我轉過了身,睜開了眼,與眼前的黑暗和虛妄對峙。醉意退潮了,而此刻的自己是如此清醒,仿佛是漂浪在海上的孤舟。這是自由的幻覺。我不由得唱起了歌,是母親小時候教給我的民謠。還沒唱完,李毓便拉起了我的手,說,好我的神啊,快睡吧,別折騰了,等天亮了還要上班呢。我說,不上班,不上班,我不想上班,上班和上墳差不多啊。她說,要是不上班,咱都喝西北風吧,快睡吧,別瞎折騰了。我也沒了話,而黑暗涌入了我的心。
我又做那個夢了。在夢中,我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我不愿意從夢中醒來。在夢中,祖母把我從睡夢中喊醒,拉著我去村東頭的神樹下禱告。于是,我們在濃霧中前行,終于來到了神樹下。祖母拉著我一起跪在了神樹下,磕了三個頭,上了三炷香。之后,祖母便把心中的苦事講給了神樹。等念叨完后,祖母摸了摸我的頭,說,孩子啊,你有啥心事,就說給神樹吧。我揚起了頭,看著神樹散出的光,說,神樹啊,我不想死,我想永遠活下去。祖母笑道,傻孩子,才這么小,就思考生死的問題了。我說,婆,難道你不害怕死嗎?她笑道,好孩子,等你活到我這個年齡,就知道生死是一回事了。說完后,祖母便從我眼前消失了,神樹也消失了,村莊也消失了,光也消失了。于是,我在黑暗中呼喊著他們,但沒有人回應我。于是,我呼喊著自己的名字,卻被某種力量推進了眼前的深淵。
我從夢中醒了過來,看了看表,已經十點半了。頭沉沉的,昨晚的酒氣還沒有完全散盡。李毓已經上班了,兒子也去上學了,而母親應該是去附近的理療店了。空蕩蕩的家,空蕩蕩的心。哪里也不想去,于是打開藍牙音箱,聽德沃夏克的《第九交響曲》。洗了澡,喝了牛奶,然后靜坐在客廳中,這是屬于一個人的安靜時刻,但我的心又是如此焦慮。不能在家里待了,也不想去圖書館了。如此大的城市,卻容不下如此渺小的我。我依然不確定是否要把心事說給他們聽。
在我打算出門時,母親買菜回家了。我接過了菜,放進了廚房。等收拾好后,母親說,答應我,以后可不敢喝大酒了,會誤事的,你可不要忘了你小舅是咋沒的。我說,知道了,我保證不會有下次了,媽,我想給你說個事,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啊。母親說,你可別嚇唬我啊,到底咋了嘛。我說,我沒工作了,前段時間一直是去圖書館假裝上班。母親說,就這點事啊,沒了就沒了唄,后面還有更好的工作等著我兒呢。我說,感覺自己特別沒用,這么大了還失業。母親說,兒子啊,別說喪氣話了,你哪怕不上班也行,我的養老金夠你花了。新的愧疚涌上心頭,于是我走上前,擁抱了母親。我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抱過母親了。母親笑道,傻孩子,這都是小事,有媽在,天塌了都不怕,你也記住,除了生死無大事。我點了點頭,瞥見了母親眼中的光。說出了心中的秘密后,肉身也輕盈了,心靈也明凈了,但我還是沒有走出那昏暗的密林。
下午出了門,去了雜志社。僅僅是兩個星期沒來,眼前的一切卻顯得如此陌生。這世上只有兩個地方我最害怕去:一個是地獄,另一個便是這里。這里見證過我的喜悅與恥辱,也見證過我的黑暗與光明。十七年零八個月,我在這里待了整整十七年零八個月,終究還是個臨時工的身份。那個曾經和我坐同一個辦公室,甚至比我還小五歲的李遠航在當上主編后,第一件大事就是隨便找了些理由把我這個眼中釘給辭退了。我早已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畢竟我是上一任主編臨聘的人員,畢竟我是歷史遺留的問題。最后,雜志社以五萬塊錢打發了我,而我也不想鬧,也沒力氣鬧了。
如果人生可以選擇,我一定不會為了所謂的詩歌理想在二十八歲時辭掉國企的工作,也不會進入這沒有身份沒有保障的編輯部工作。也許我會像之前國企同事那樣,過上穩定踏實的生活。十七年零八個月,動蕩不安的十七年零八個月,終究是沒有等到所謂的身份,終究是在等待中走向了最后的幻滅。如今,夢也醒了,我也該擁抱所謂的新生活了。
在雜志社的門房里,我取到了自己的兩本樣刊雜志和兩張稿費單。我給門房師傅發了支煙,感謝了他這些年的照應。門房師傅說,以后常來啊,陳老師,你上次給我介紹的那家推拿店特別好。我說,客氣了,這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了,祝你一切順利。門房師傅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當我走出門時,碰見了李遠航。躲不過了,只能迎上前去,說,問好李主編啊。他說,聞道啊,走了還是咱們社的人,以后歡迎來稿支持呀。我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便走出了這個曾經流著血與蜜的應許之地。
走在大街上,有種眩暈感,更有種被拋棄的感覺。我去附近的郵政儲蓄取了稿費,總計九百二十多塊錢。之后,我給李毓發了條微信:剛收到了一筆稿費,今晚咱們一起吃飯吧。李毓回:好啊,咱們好多年都沒有單獨約過會呢。我找了一家泰式餐廳,然后把位置發給了她。我查了下路線,步行大約四十五分鐘。于是,我穿街走巷,在人海中駛向那個名為熱帶島嶼的餐廳。過去那么多年,我都沒有好好打量這座城市,來來回回都是在車上奔波。如今,我終于可以暫時地靜下來了,終于可以漫游這座古都了,但我的心卻老朽了。
我提早來到了熱帶島嶼,便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打量著窗外的城市景觀。十分鐘后,李毓坐在了我的對面,身上散發出微微的光芒。在我們點了餐和飲料后,李毓笑道,我感覺你有啥大事要和我宣布呢。我說,確實是件大事,希望你先做好心理準備。李毓看著我,沒有說話。我說,我失業了,這段時間都是假裝上班,實際上是在圖書館磨時間呢。李毓說,這個事我知道,有人給我說過了,我也感覺到了,終于等到你說出來了,我也就放心了。我說,對不起,是我沒用,對不起你和孩子。她說,傻子,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這個家還有我呢。我說,媳婦,你對我太好了,我肯定會找到更好的工作。她笑道,我曾經也沒工作,是你養著我,如今也該我養你了。我沒有說話,而是握住了她的手。
吃完飯后,我們又在附近的電影院去看了最新上映的電影。看完后,我們走在街上,吐槽著那部沒有邏輯的商業爛片。已經好久沒有一起看過電影了,記得上次還是五年前,而后來的我們似乎在庸常中忘記了日常的儀式。李毓說,以后咱們要時常約會,要不我都感覺不到你的愛了。我牽起了她的手,在夜色中航行,而痛苦在心中低鳴。
四
我們回到了孟莊。兩年后,我們一家人再次回到了孟莊。母親說她的日子不多了,想回老家轉一轉。母親說見一面少一面,而她已經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母親說以后臨終前不許給她插管子,她要干干凈凈地來,也要完完整整地走。母親說她以后要死在老家的屋里,而不是死在醫院。母親說了很多話,我們都記在了心里。
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時常把死亡掛在嘴邊,仿佛死亡是她忠誠的寵兒。前些日子,母親已經給我交待了自己的葬禮該怎么辦,該請誰,該叫誰做司儀,該用怎樣的棺材,該在墓碑上刻怎么樣的話。當然,這次母親回家還有另一件事:為自己置辦壽衣。我說,媽,你能活過百歲,這些事不急。她說,我早都活透了,還是提前準備好,我最近老是夢到你爸和你弟,也會聽到閻王爺喊我的名字呢,我也該走了。我說,媽,我不想讓你走,你走了我們該咋辦啊。她說,傻孩子,你爸你弟在那頭想我了。我沒有再說話,而是繼續開著車,駛向我們的平樂縣。
在縣城買完壽衣后,母親滿意地坐在了車上,說,這下我就安心了。之后,我開著車,駛向了我們的村莊。二十分鐘后,我們回到了家,而門口比我想象中要干凈整潔。母親說,還是多虧你二伯幫咱們看家。母親打開門后,光涌了進來,而過往的生活也涌了進來。院子里的棗樹結果了。兒子說,咱家里好香啊,我都聞到了秋天的香味。母親說,剛好棗熟了,你和你爸等會把棗收一下,明早奶奶給咱們熬棗糊。兒子笑道,奶奶會的可真多。母親笑道,可別忘了,奶奶以前可是咱村里的婦女主任呢,那時候可要管很多事呢。兒子說,沒想到奶奶以前還是領導呢,那我以后可不敢搗蛋了。母親笑了笑,摸了摸兒子的頭。回到家后,母親的神色都變得清朗了,而籠罩在心上的濃霧也似乎消散了。
收拾完家里后,我領著兒子一起去后坡上的墳地里看望親人們。我們先來到了祖父祖母的合葬墓前,燒了紙,磕了頭。兒子把刻在墓碑上的字讀了一遍。念完后,兒子說,爸爸,以后要是我死了,這里是不是就沒我的位置了。我點了點頭,說,你的戶口不在咱村里,這里也就沒有你的位置了。兒子面露失望,沒有再繼續追問。
我們又去了父親的墳地。原本心里有很多話說給父親,但話都到了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直到父親死,我們都沒有達成完全的和解,甚至連一場像樣的對話都沒有。直到如今,我理解了父親,卻沒有寬恕他。或許,我也沒有因此而寬恕自己。
我們又一起去了弟弟的墳地,沒有墓碑,沒有松柏,只有來往的風捎來了記憶的訊息。我時常夢見弟弟,那時候的我們都是在荒野上奔跑的少年,那時候的我們都心中有光,而弟弟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他十五歲的那年夏天。兒子今年也是十五歲,而我在兒子的神色中似乎看到了弟弟當年的模樣。太不真實了。直到如今,我都沒法接受弟弟離世這件事。我時常夢見自己走在夜路上,聽見弟弟的呼喊聲,然而等我轉過身,迎接我的卻是囚籠般的虛妄。以前,我總是為弟弟感到遺憾;如今,在經歷了人生種種苦楚與絕境之后,我甚至有點羨慕弟弟,這人間的苦,他不必再受了,而他也得到了某種意義上的解脫。
從坡上下來后,我帶著兒子一起去看村里的那棵神樹。我把關于神樹的傳說講給了兒子,兒子說,太神奇了,我心里也有很多苦,我要說給神樹聽。終于來到了樹下。村莊老了,我也老了,但神樹依然光彩照人,甚至比多年前顯得更有生命的熱情。我們仰望著眼前的神樹,這個通曉整個村莊秘密的神樹。于是,我們各自在心中祈禱,而我卻忘記了此刻的自己到底是誰,忘記了此刻的自己身處何地。
之后,我對兒子說,剛才突然想到了一部電影,叫《永恒和一日》。兒子問我電影的內容,于是我把大概的劇情給他講了一遍。兒子說,爸爸,這可是你第一次和我分享電影,我還以為你不怎么看電影呢。我笑道,那是你不了解你爸,你爸以前可是個資深影迷呢,看了很多文藝片,只是這些年要養活這個家,就沒心情和精力去看了。兒子說,爸爸,你多和我講些電影,我很愛聽,你剛才說電影的時候,整個人都在發光呢。兒子的話照亮了我,于是我和他分享了我最喜歡的希臘電影大師安哲·羅普洛斯的多部作品。此刻的我們,不像是父子,更像是親密的朋友,而隔在我們之間的那條冰川也慢慢融化了,奔向了我們的各自命中的幻海。
回家后,我們又帶著事先準備好的禮品去了大伯家、二伯家、三叔家和小姑家。即便是好久不見,親人們依然熟悉親切,說著家常話,聊著平常事。只是這一次,我發現親人們都老了,我的村莊也老了。當他們說起我的工作時,我只是應付了過去,不愿多談。三叔說,咱村里人,不,咱鎮的人都知道咱家出了個作家。小姑父說,你可是咱家的驕傲啊,以后可要多幫襯下你的外甥們侄子們。聽到他們的期許,我總是笑著點點頭,心中是抹不掉的羞愧。是啊,每次聽他們說話,都仿佛是對自己的某種審判。我多么想把真相說給他們,但所謂的自尊封住了我的嘴。
再次回到家,母親和李毓已經準備好了晚飯,棗香味從灶房涌了出來,瞬間把我帶到了童年歲月。母親為我們準備了她特別拿手的棗糊糊。她為我們每人盛了一碗飯。吃了幾口后,兒子說,奶奶,這是我吃過最好的粥。母親笑道,你和你二爸一樣,嘴都很甜,你二爸最愛吃的就是我做的飯。我說,兒子,院子里那棵棗樹就是我和你二爸一起種的,想想這樹也快四十歲了。兒子說,樹比人活得更久。我們不再說話了,而是默默地用完了晚餐。直到黑夜再次降臨于大地,我們帶著各自的心事回到了房間。
五
我們躺在炕上,在黑暗中說著各自的話。母親說,聞道和聞理以前就睡在我兩旁,總是讓我講故事,讓我唱歌,想想都快四十年了。兒子說,奶奶居然會唱歌,我想聽奶奶唱歌。母親笑道,要不是以前嫁給你爺,我現在都是名滿全國的歌唱家了呢。說完后,母親清了清嗓子,唱了《渴望》,又唱了《橄欖樹》。唱完后,我們在黑暗中鼓起了掌聲。接下來,兒子唱了《孤勇者》,李毓唱了《流年》,而我唱了《生如夏花》。等我們都唱完了,沉默降臨于這塊夢游之地。
之后,我聽到了兒子的鼾聲。再下來,她們都睡著了,而我卻沒有絲毫睡意。此刻,這世上最親的人都睡在我的身邊,而我躺在這內陸島嶼上,心里卻涌動著無法平息的幻海。就這樣,往事隨著海浪涌入眼前的夜,而我只能直面過去的自己,如果人生再有一次機會,我也會選擇這樣的活法;即便命運多有起伏,我也珍視當下的每一種感受。當下的自己,正是無數個碎片組成的自己,缺了任何一塊,都不完整,更不圓滿。我躺在黑夜中,聆聽著自己的呼吸,凝視著眼前的黑暗,等待著睡眠的降臨。
下雨了,我聽到了雨落大地的聲響,像是哀嘆,更像是祝福。自從住進城市后,再也沒有像這樣認真地聆聽過外面的雨聲,也沒有仔細地聆聽過自己的心聲。以前,太多的噪音困住了自己;此刻,我聽到了來自內心最深處的聲音。無數個自己,在黑暗中同時涌向了我。于是,我與無數個我對峙,并在其中看見了自己的本來面目。過去的自己在消逝,而新的自己在這痛苦與煎熬中再次誕生。在這寂靜時刻,我體驗到了活著的真實滋味。焦慮退潮了,痛苦退潮了,煎熬也退潮了,而我的心仿佛是清澈明凈的海。
又做夢了。在夢中,我迷失在了一片黑暗森林,找不到出口,更找不到回家的路。忽然間,我聽到了有人呼喊我的名字。回過頭,我發現一個黑衣人走向了我。黑衣人沒有說話,而是領著我走向了一條通往光的道路。也許,這條路的終點就是另外一個世界。而我已經做好了被審判的準備,即便我不知道自己這一生犯下了什么罪。然而,黑衣人把我領出了密林,并為我指出了回家的路。我感謝了他,而他掀開了面具,原來,他和我一模一樣。于是,我喊出了他的名字,而他在我眼前消失了,密林也消失了,路也消失了。在世界與我之間,升起了薄霧。
從夢中醒來,外面的雨也停了。我看了看手機,六點半了,于是喊醒了兒子一起去河邊看日出。穿好衣服后,我們便離開了家,走向了通天河。在霧氣蒙蒙的路上,我把剛才的夢說給了兒子。他說,爸爸,我也做過類似的夢。之后,我們在沉默中駛向了河流。這仿佛是我們共同的朝圣之路。很多年前的某個清晨,父親也領著我和弟弟去河邊看日出。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始終記得當年的場景,記得當年的心境。
終于來到通天河的岸邊了。我們駐留在此地,聆聽著時間河流的秘密。大霧慢慢地散去了,而太陽從河流對岸的地平線浮現,之后慢慢地上升,將光灑落在河流上,灑落在大地上,也灑落在我們的心上。不知為何,眼淚涌了出來,淹沒了我,清洗了我。
責任編輯 晨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