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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族館里的魚

2025-04-17 00:00:00梅鈺
飛天 2025年4期

他掩緊衣襟,比寒冷更徹骨的絕望似尖刀在肋間穿行。廣場周邊的門店,像一群穿著華麗服飾的少女艷婦,疊加著綺麗的招牌,花枝招展地迎向自己。一個人在繁華之中,感覺身子都是輕盈的,就像視線在玻璃上滑過,唇角那絲微笑仍如當初。他循著痕跡聯想到的畫面漸漸被刺裂的聲音覆蓋,大型挖掘機轟隆隆駛進廣場,巨臂擎高、落下、擊垮、震碎、亂石紛飛,頃刻間撲起巨型的灰塵云,很快縈繞在廣場四周,昏昧如一場幻夢。

在躲避閃回中,他已不知不覺站到現場中心點,廣場如一面震顫著的大鼓,拆除聲如無數只大槌擂響,鼓面激烈,鏗鏗鏘鏘。一條節日慶典才顛三倒四的巨龍,將他的注意力從破碎感里引走,鉆進縣城的背景山——石峰山的腹腔轟隆,轟隆——大山深處吞沒肉身的聲音,巨響之后的死寂,恍然間湮滅了拆遷儀式的喧嘩。

他凝神張望,換了度量角度、方位之后,似乎來到了陌生的地方,費盡周折才得以從片瓦之地看去廣場東北角一塊空缺,突然打開了記憶,一切都變得真實起來。當年這里可不空,一間門面坐北朝南,正墻中懸著“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恣意狂放,字與字似有勾連,又獨自張揚,筆畫竟似活著,自在游弋于眾人的贊許聲中。他曾在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隨心組合中尋找玄機,盯久了又覺得陌生,像不曾相認,像誤入禁地,像另一種規范,另一種制約的不自然。他還在搜尋更多的細節,倏忽之間想起自己站在文化館長旁,觀賞他酒后潑墨的樣子,一團黑云在不斷地聚集著,瞬間灑滿一地。

桑塔納轎車停靠路邊,他鉆進去后往外瞥了一眼,車窗玻璃隨即落下,剛到三分之一就停住,寒冷又張揚的風再次擠進來,他就在這個無形的空洞里望著,似乎曾經看到的一切都定格在那里。“恒通煤業有限公司”只剩下牌匾的價值,很快被風侵入木質紋理,一點點腐蝕,細屑被卷走,煤塵一樣蒙去樹梢、花尖、草莖,再經由人力攜帶,散落到每家每戶的庭前院內,堂前階下,每只腳,每只襪子,每雙清洗不凈的眼睛,和每張困頓難言的嘴巴,又跟它不相干。將車發著,車身顫動起來,他感覺到徐徐下沉,越來越接近地底,與石峰山里無數埋沒其中的靈魂相遇。如果不是隨手撥動按鈕,車窗很快就將思緒隔斷,他的眼神都收不回來。在白海明掛擋啟動的瞬間,他想到那幅字不知被誰摘走,當古董收藏也好,興許蟲子穿越其中蝸居做了主人。白海明說,木頭落地變為朽木,被火把吞噬。他嘆了口氣,塵歸塵,土歸土,沒錯。

關公故里常平村,神像80米,高聳入云,關老爺一手捋髯,一手提刀,美髯五綹,綹綹威猛,刀身寬闊,斜垂于地。他在村外就望見了,停車靠邊,在心里早已全程匍匐前行來到近前虔誠以跪。他曾經請過一件縮小版銅像,供在神龕日日拜,直至事發。白海明從車窗遞出一只手,朝后指,說著什么,話語太輕,恍如一縷微風撩起發絲舔了舔。他被廣場上慢慢聚攏起來的眾人吸引,想和他們一樣袖手坐在石臺階上,充當世俗話題的傳播者和創造人,讓陽光穿透每個毛孔,與由內而外的悲郁幽冷狹路相逢,一舉逼退將他拖至深淵的每一個噩夢。他這么做了,發現腿腳無力,抬起落下如踩著棉花糖,從稀軟黏膩中抽腳的感覺幾乎和身陷沼澤無異。他清楚這不是夢,正朝他們靠近,多一步就會更穩妥一分,最終扎進地里,重新和故鄉的每一寸泥土長在一起。

“你們好。”他距離眾人三尺遠近才打招呼,發覺鄉音被擠逼到尾部極其細微處,如果以數學概率計,不會超過10%。這一結果由長期訓練得出,方言in、ing不分,en、eng不分需要率先糾正,舌頭在口腔內惶恐,不被捋順的平聲、升聲、去聲,他記起額腦汗滴涌流,和當年威逼他離開的那股力量一起,不停動搖,企圖征服。

“你來旅游嗎?”一個戴漁夫帽的老人問道,緊接著搖頭:“我們這里并沒有什么好景點,除非你想吃一頓黃土灰,喝一壺西北風。”

俏皮話引來幾聲笑,語言偽裝學問大,不只發音聲調,還有慣用的詞匯語法語用。“不要把煤口子、推坡、拉帶掛在嘴上,想也不行,”王霞早就提醒過他,“要在潛意識里樹立新觀念。”他捕捉到她眼里強作的鎮定,裝作不知道她避過他時的所有慌張——不停看電視新聞,不停翻網絡報道,不停打熟人電話。“咱們沒有虧欠。”“白海明以兩倍賠償額換得諒解和同情,被判緩刑。如今他貴為董事長,仍然充當黑煤石與現代社會的媒介,也就是換了個身份。”他將她摟緊,像應答,像形成共識,卻察覺方才卸下的鎧甲一層一層又重回身體。他知道,她和他一樣能看見一切:礦井深處被砸碎的肉身、一具接一具拼接出來。畫面無序,輪番播放,如刀刃一片一片剮割靈魂。

他掏出煙一根一根散發,和人攀談,發覺并不需要刻意扭轉,方言已在剛才釋放,暗鎖打開,讓他們看到自己從未離開,一直都在這里,依然擁有疲憊的肉身和輕盈的靈魂。他要融入他們,大聲笑談,讓他們相信剛才那句“你們好”是誤聽,他并非來自外鄉,是短暫離開后的葉落歸根。

“這么說,你用六十年才明白?”戴漁夫帽的老人狡黠地眨動眼睛,深藏揶揄與否認。他不由得盤算一下,在對方身上減去十八年會是怎樣,減數所剩的印象漸漸數出了某些過往煙云中似曾相識的感覺。此人曾在重要崗位決策,捏過他的命門。創業之初的某日,一次接一次敲門從輕而重,從淺而深,直至門扇應聲敞開,俗紅、艷桃、姜黃、嫩綠,眾色繽紛。他深吸一口煙,舌頭輕彈下牙,吐出一個煙圈,在絕技獲得贊嘆之時,他驚覺自己已被出賣。一只麻雀從頭頂飛過,接著又是兩三只,嘰嘰喳喳過后,棲在一株白楊樹梢,與枯葉混雜在一起。一陣風驚醒了他,思緒還在礦難現場的自私、冷漠和偏見、殘酷中翻卷著,在一層枯葉之上又覆蓋一層。他沒有說話,這個問題不難回答,他望見前方一排白楊樹在冬日里枯瘦的身子,樹身如染上了白灰,無數只眼睛正在樹疤里窺視他。直升機出現在石峰山頂,機翼扇動的聲音即刻覆蓋一切,撲面而來的灰塵蒙蔽了眼睛,爆炸井口周邊房屋夷為平地,水泥預制板折斷,礦工帽破碎或壓扁,在瓦礫廢墟之中格外顯眼。礦井口百十米開外,衣物、鐵皮、磚石亂紛紛鋪排,有一股力量將他拽出來,又有一股蠻力再拉扯回去。

他膽怯地靠近洞口,內部幽黑、陰暗、慘烈之狀侵占了腦間所有的思路,無論看到什么都是黑巷道,形狀都細狹,環境都是人在其中如遭周身束縛。無論聞到什么,都是一股高濃度瓦斯。無論聽到什么,都產生一個觸點,“嘭”一聲,他不由得倒退回避。他眼里的色感也變了,涂滿了猩紅血跡在堅硬的巷壁。恍惚中,迎面而來的人影也是蜷縮或平展,完整或缺損。他站在原地,被衣裳裹住的顫抖沒有人能看出來,但他卻能夠看到魑魅魍魎從四面八方涌來,吸附著、添加著、強制著,將他擄走。

后來的日子,每當天氣陰沉下來,他就感覺自己又被籠罩在那晚的黑暗里,老賬翻開一次就像舊傷撕開一次,傷口依舊。他閉上眼睛不看,依然出現肌膚紋理剖開,血管筋膜剔出,骨和肉分離,銼子反復銼,血沿從前的潰爛點溢出,不斷滋生新的發病點。他開始萌生逃離計劃,還是被一場沒有結局的噩夢糾纏,無論如何都會覺察到有一根電鉆頭在穿透石峰山,植被、土壤、巖石,被黑石頭的紋理和質感吸納誘引,一起埋進時間漫長的甬道。他還清晰聞到石炭紀植物遺存幾億年的味道,覺知自己如一株不被分解的植物,經由地質力量壓迫、炙烤、悶燒,越來越軟,越來越硬,最終變成一塊煤,還給了這個世界。他這才覺得釋然,輕松地舒出一口氣,頓然醒來。才發現雙手濕漉漉的,渾身被汗水浸透,窗外有幽微的聲音,萬物并沒有被什么驚擾,他由此確信夢里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從樹疤里回神過來,轉向漁夫帽老人,確信彼此被認出后,眼里有了柔和的光。他做好接受詰問的準備,老人只是盯視了一陣,說道:“我們這里的人粗魯,不會吐這么精致的煙圈。”停了一會,他又補充道:“像捏起屁門放氣。”眾人哈哈笑起,瞬間改變了氣氛。他應和著、抑制著,最后也放聲大笑,索性俯身對著石階吹一口塵土,就直接坐上去,看周圍人來人往,鍛煉、下棋、打牌、聊閑。有個盲人提棍順石板一路點過來,到石階邊,斜半角屁股挨著,確定靠實了,才挪整個屁股上去,一伺坐穩,世界便是他的了。半導體擰開,蒲曲響起來,鏗鏗鏘鏘,他跟著唱。冬陽穿透棉衣曬在肉上,恰如其分的暖心。

過往的人們像被一根又一根線牽緊著走。他回想起年輕時,只想借助神力,從天劈幾道縫,把石峰山砸稀爛,將黑煤石一點不剩挖出來。年輕是種病,看不懂,聽不清,一任野心慫恿,沉迷于眼前利益。他捕捉著路人的表情神態,時代變化太快,人與人的接觸與疏離都加快了,十八年放在此時也許不過是一年半載就過去了,日夜糾結的是自己,內心里那一面小銅鏡,不斷照見時空裂變時的懺悔神色。

“十八年前吃過什么喝過什么,發生過什么事情?”王霞問。

“假如失去你,再久我也會記得。”他認真說,和亡靈們產生共鳴,仿佛被一連串悠長嘆息結成的網,飄蕩在空中,跌宕難平,六十五平方的平方的平方,他不敢想,細節經不起思量。王霞嘆口氣,“其實需要面對的只有自己。”

“我只想回去看一眼,確認當年逃離留下的傷痕已被修復。”他再次強調。

太陽曬得渾身發暖,他想和漁夫帽老人聊天,想把身子和靈魂曬熱曬燙了一起葬埋進石峰山。念頭轉變就在剛才突然生出,他不想再動,不想起身,老人的滿臉皺紋提醒他,“你也老了,黃土埋到脖子根啦”。他接話:“可不是咋的,黃土正往口鼻掩蓋著呢,人老了就也害怕哪天中風、腦梗,失去所有意識神明,把這筆賬留到下輩子,生生世世還不清,輩輩代代受熬煎。”

還沒見白海明前,他在本地新聞各種報道中搜索到恒泰煤業產業轉型的信息,數不清的重復畫面和文字,大幅圖紙,厚沓文件,采訪座談,論證投標,投資方向包括教育提升、文化塑造、清潔能源,一掃過往的黑煤灰遺留的負能量,光明重啟的時刻即將到來。待初見,他發現白海明頭上也有白發絲,不算多卻被日光照得鮮明,如光束般既體現年輪之美,又不至于被染色修飾到虛假。手遞向手,十指握緊,交相用力,他下意識退縮,骨節一松就被白海明嚴嚴實實捂緊。那一瞬被他眼里的神采打動,“煤礦終歸是你辦起來的。”白海明不止一次言說,每一次他都會強調,“早在十八年前,這一切就是你的了。”“不,給不給是你的心意,還不還是我的態度。”接風宴進行到一半,白海明再一次重申。

紅酒杯映半片燈光,橘黃色光斑映在指尖,像單手托舉一半殘陽。進口鈦雕方框眼鏡內,尼龍防藍光鏡片閃出金屬的質感,白海明眼眸間似有一動,他看到一雙眼睛發紅。好似還在那年,少年初生,天下都是自己的,手到擒來。轉眼白發,已是一對老朽無能。提杯欲敬,忽覺詞寡,舉了舉,不待響應,灌進口。酒氣沖喉,咳了兩聲,淚從眼眶溢出,他隱忍不住,悲也掉淚喜也掉淚,又趕緊收拾情緒,露出老年人的矜重。這都是經由王霞一點一滴糾正過來的,他早已改掉往日煤老板的粗笨。有時從商場大櫥窗前經過,他會不由自主地凝視,看陌生的自己,看被時間重新塑造的自己,卻又害怕改變太徹底,不止遺忘礦難,一并遺忘根本,忘了從哪里來,忘了早春被風喚醒的所有生靈,忘了那個又狂又衰又喜又悲的自己。他從沒告訴王霞,夢里他總在石峰山里裸身和黑煤石纏在一起,被人一镢一鎬刨挖,被一次又一次剖割,黑色汁液流淌,疼痛蔓延周身,他一點一滴感知著,等待突然被一把火點燃,烈焰中焚身。他無法言說夢境,只能假借疾病,讓王霞相信,返鄉只是“看一眼,只看一眼”。

他沒等白海明“抽空”,三餐對他而言像商戰,戰機不可貽誤。獨自走進美食城一家小店,年輕廚師皆跑堂,熱情詢問:“蛋炒還是肉炒?”他豪爽豎起兩根指頭:“雙炒”。獨屬于家鄉的奧秘語言令他癡醉,他在刀削面端上來之前就吃掉兩瓣大蒜,辛辣激出他一腦門汗,腸胃得到巨大安慰,他被勾引,又多加兩勺辣子,覺到一股氣體內穿行,不由眼眶一熱,這才是根、是魂、是他心心念念的一滋一味。“很少有外地人吃得了生蒜。”廚師遞過來紙巾,眼光全是探究的意味,他笑笑回應。

下午廣場沒人,西北角的二十七層樓房將巨大陰影落下,如同隱形大黑洞,源源不斷涌流出陰寒冰冷,被遺棄的感覺以地心為軸,慢慢輻射到雙目,膨脹至變形,如同攝影機抽幀跳切,他一時覺得慌亂。一定有別的場所接納了那些老人,他沉溺于尋找,新里尋舊,舊里找新。街道依舊狹窄,沿街門店擯棄木質牌匾,巧用亞克力、塑膠、銅、鋁、鐵,字體多變,一些莫名的符號、數字、簡筆畫被編排,五顏六色,像一場繽紛的裝飾秀,他很努力,突然在店與店的間隙間看見,遺棄于時間之外的陋巷,暗影斑駁,色調深沉,青石路面被綠苔裹挾,幾根細草斜臥墻角,如過往竭力抵擋光陰的流逝。他不自覺深入,手掌一張一握,像抓住些什么,飄在深巷幾千年、游蕩的風,散漫拂過斜如細線的光,穿透了十八年來綿延至今的老味道。他確信看見的正是當年那兩只汽油桶、一只燒餅、一只烤紅薯,甜絲絲,香噴噴,一口與一口相融,味與味碰撞。

他正要去觸摸,身后傳來一聲輕問:“你干啥?”他回頭一看,那人俯在案板上,雙臂如鼓槌擂響,身子輕微搖晃,合著節拍律動,面餅如一種柔術舞蹈,攤平、鋪油、卷曲,揉搓、拍擊、捻摸。那雙細狹、狡黠的眼睛抬起掃過他時,讓他一時恍惚,過往附著在老人身上,右眼角淡淡一線白翳像遮蔽陳舊年華里的暗閣,誘他趨步向前,老人一聲低嘆:“是你啊。”他頓一下,像被人揭開傷疤。“差點沒認出來。”老人在自己臉上比畫一下,雙目倏忽閃一下,很快黯下去。右臉頰上的疤痕突發瘙癢,他小心撫摸凸出于皮膚,粗一厘米,長兩寸,四十五度斜角,如一筆重撇重塑臉面。這何時發生,受何作用,肌肉以什么角度多大力度切開重又合攏。他只記得那天一路倉皇逃竄,血液恣意涌流,涂花臉后滴落至衣襟、車座,血腥味從車窗散溢出去,被夜空一點一點吸收殆盡——不被遮掩的味,被標識為兇惡、殘忍、罪惡的味,他忘了,一次又一次通過鏡像看出陌生,以為不會被辨識,多么可笑的自欺欺人。

“咚咚咚”,心臟撞擊胸腔,他驚慌四顧,想走開,腳卻被釘死在那里。

“那會兒你走不走有什么關系,”老人看著他,輕描淡寫地說,“這沒啥。”

他一直不敢去想老人說的是事故還是疤痕,不確定才是一種心理平衡。車燈穿刺暗空,他提醒自己專心,路面黑洞如巨獸眼睛,他朝左打方向,避不開,朝右打方向,避不開,只能一腳油門撞上去——算了,就這樣算了——那么大的漏洞,那么多的尖針,撲通撲通,全身濕冷,水淹過脖頸,一條柔軟的帶子越扎越緊,越扎越緊……他跟隨老人走進院落,磚縫間長出的草蔓葉莖萎黃,足有三尺長,風中飄蕩,三間平房缺門少窗,只有一間掛著布門簾,窗戶外貼一張塑料薄膜,四角被掀開,撲籟籟響。進入房門,一股酸臭味四處竄行,他沒有退縮,看著墻上相片,明白了一切。

“都不到三十,”老人指著相片說,“一個掙了錢,另一個也要去。”

他認得背景,石峰山闊大峰頂上,那個鐵支架曾是文明象征,它號令大型機械朝著地底行進,探出的巨臂長達數米,毫不留情地侵占本不屬于自己的領地。它傲慢昂頭,一次又一次掘進,被摧毀的不只鼠洞、蛇洞、蟾蜍洞,還有全世界的未來。他盯視小伙身后一條路,仿佛看見路中間隆著一條寬寬的背脊,是地心傳回的戰栗,他聽見亡靈的嘆息,聽見它們以世界之名不停哭泣。

他小心問:“家里還有誰?”

“還能有誰?”老人反問,用一雙渾濁老眼盯緊,“老大有個孩子,才三歲,跟著媽另嫁了。老二剛結婚,紅雙喜還沒褪色,也走了。”

不用問,賠償款沒落到老人手里,倉促間他不知該安慰還是責罵,語詞輕薄,黏在唇邊無法吐出。他猜度老人的心理反應,你是一切的因,是源頭、元兇,是悲劇得以產生的那個起點。他幾次試圖打破沉默,都失敗了。一縷光線如污漬在黑灰墻上移動,撐著視力緩緩流淌,他盯回老人,看出他無悲無喜,眸子不帶任何情緒盯住一處,像十八年里一直焊接在那里。

不知何時從何處跑出來的一只黑貓,像他一樣對外界無反應,視他如微塵、光線、竄在空中的一縷輕風。他看得出來,不只他,任何外界刺激都不會喚回老人,他沉迷在另一個世界,沒有其他人的容身之所。他把手探進口袋,捏住手機的輕微震動,他有一千一萬種方法可以彌補,卻無能替老人做任何決定。哪怕一個表情、一句問候,都是打擊,無情揭開舊傷疤,撒鹽、提醒,讓他重新看見,重新體認。老人站在黑礦井前,一層一層煤灰無情撲打,一種一種復雜味道空中縈繞,遍布礦井周圍的鋼筋、鐵架、蓋板都是殺子奪子的幫兇。

“現在你回不回來又有什么關系。”老人又說。

他醞釀許久,以唇舌強行推搡,才將一句話勉強吐出:“我可以幫你。”

老人緩緩抬頭,說:“我只剩一條路,死路。”

他在當年就帶走了老人的命,如今兩人對峙,他想象過未來的相見,責罵、怨恨、巨額賠償,獨獨沒有想過,是另一種關于死亡的探根溯源。他無力相幫,寧愿自己也在里面,和亡靈們一起被葬埋,像石峰山的每個生靈一樣,長眠地底,與山體發生連接,被時間,被未知,被永恒,侵蝕、變形、幻化,成為煤的一部分,更期待自己被人采掘走,變成光和熱去溫暖那些孤獨的生命。

他慢慢起身,像來時一樣退出小院,老人在他身后很衰弱地咳嗽。他想到很久以前,當有男孩淘氣時,他從案板后兩步竄出,以搟面杖敲擊煤油筒,讓它發出震懾之聲,恰似元宵節擂響威風鑼鼓,咚,咚咚,咚咚咚。他想象那個節奏,想讓他一如從前,操起最長最粗的棍,攆著他打,用最大的力氣,最憤恨的表情。

太陽落下去半顆,大簇紅云將西天染成一幅絢爛的畫。他覺察所有人都在注目、觀賞、評價,對他的一切了然于心,如置身巨大的水族館,替魚兒羞恥——假裝玻璃柜體不存在,束縛不存在,凝視不存在,問責不存在,拖起長尾游弋,相信別的物種和自己一樣,只有七秒鐘記憶。早有路燈淺淺亮起,和落日交融在一起,難以辨識什么是自然之力,什么是人工合成,兩種光交織在一起,昏黃一片,像浮在記憶里的那片深海。他踩著影子亦步亦行,遠遠望見漁夫帽老人朝他走來,四目交替,他已記起了一切。不需再行偽飾,他邀請他赴宴。賓館宴會廳一窗之隔,是一所中學,校園被一層雪覆蓋,近乎圣潔,操場新鋪了綠色塑膠跑道,孩子們在燈下的彈跳、舒展、歡笑、快樂像牽引劑,帶他回到曾經黑黝黝的地底深處,進黑礦井的六十五雙懵懂眼睛。他被清晰的痛感刺激,仍能聽見哀號,這支撐著他從遙遠南城回來,走進往事的泥沼,像料理后事一樣嚴肅而且是不可推脫的責任。

他把計劃和盤托出:“在石峰山建一座養老院,接納所有需要照護的老人。”

“這不具有可行性,”白海明說,“你知道,需要巨大投資,沒有回收,還會招來誤解和唾罵。”

他知道他無法說服,正如他也無法被說服,舊傷痛并非白海明所說“已撫平”,傷痕如巨大漏洞需要彌補,哪怕只能達到一分,他相信只要努力過,今天沒用,明天也會有用,對一個人沒用,對另一個人也會有用。宴會桌側立一只高腳臺燈,形成的圓形光束正照著碗筷,黑色筷身壓在筷托一角,被光照出下陷的假相,讓他想到礦井深處,一些小煤球一半嵌入地底,一半浮出地表,腳踩上去有后來走在公園鵝卵石小道的感覺,腳心被凸起的顆粒摩擦,又疼又舒適。他在眾人有節奏的笑談中產生幻象,如黑煤石沉浸于時間長河,寄希望于重新出發,以新的身份,新的方式,為石峰山做注釋。

“我必須這么做!”他舉杯向眾人碰過去,說:“《列子》中有個故事,齊國有個人看上別人家的金子,一早就去金鋪,抓起金子就走。官吏將他抓捕,好奇地問‘人都在啊!你為什么還敢拿人家金子?’那人回答,‘我拿金子的時候只看得到金子,看不到人。’劉伯溫故事里的貓也一樣,被抓住了還叼著魚不放。貓眼里只有魚,齊人眼中只有金子,我眼里只有漏洞需要彌補,這是魔障。魔就是磨,心魔炙熱必有磨難,我不怕。”

他打電話告訴王霞,暫時回不去了,要留下來。在意料之內,一串問責和警告聲輕忽地鉆進右耳,一陣轟鳴之后,不待停留便經由某種隱秘的途徑溢出身體。王霞在視頻里苦笑,他從她的輕微抖動中覺察到驚懼,應以笑容,時間陷落的地方必定能夠營造起堅墻。他說:“你知道嗎,昨晚我沒有做噩夢。”

午夜,他被一股無形之力捆綁,如同麻繩契進肉身越縛越緊,只有口鼻留有游絲樣的隙縫,容一口氣進出。他掙扎著,燈泡膨脹飽滿,燈光無限擴大,一點點溢出視力范圍,世界變得虛白。他漸覺失去重力,渾身輕靈,變成一粒微塵,恍惚又變得空虛若無,他被虛相包圍,倏忽大,倏忽小,倏忽成一縷氣體。清醒時,窗簾之間露出一條細縫,光線在黑墻上投下一條細長的路,他將窗簾再拉開一點,光痕就更寬一些。

責任編輯 晨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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