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遲子建《霧月牛欄》中色彩書寫的意義

【摘要】《霧月牛欄》作為首屆魯迅文學獎獲獎的短篇作品，描寫的是寶墜一家命運無常的變化以及寶墜繼父罪與贖的自省，體現著作家遲子建對溫暖人性的關懷與思考。色彩與文學的聯結由來已久，耳聽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一切審美藝術都是外在感官與內在情感的結合。現當代文學史上諸多作家都表現出對顏色的體悟，無論是張愛玲筆下色彩繁復的現實世界，還是莫言筆下光怪陸離的色彩想象，這些色彩書寫都是作家心靈的圖景。《霧月牛欄》中出現多個色彩詞，“青黃”“白色的霧氣”“金黃的雞鳴”“紅棺材”等等，這些色彩詞具有豐富的象征意味。本文將從色彩與人物形象塑造、人物命運書寫以及人性復雜交織三方面來論述該作品色彩書寫的意義。

【關鍵詞】遲子建；《霧月牛欄》；色彩書寫；人性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1-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1.002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自己的色彩認知體系。古人在自然四季中感悟色彩的變化，從而將色彩和季節聯系起來，即形成春青、夏赤、秋白和冬黑的色彩認知觀。在中國古代，色彩還有著豐富的社會文化內涵，如古代認為“黃色”是尊貴的顏色，黃色不僅與黃土地息息相關，是百姓安身立命的根本，而且封建帝王的龍袍也是黃色的，象征尊貴和至高無上的權力。此外，古人還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不同顏色中，如綠色代表著希望和新生，在“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等詩句中我們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春天的氣息和破土而生的強大力量。綜上，我國古代就已經樹立起完整的色彩觀，而這種色彩觀也促進了中國傳統文學重視感覺經驗的審美趨向。

文學作品中的色彩同樣具有重要的審美價值，其色彩書寫是個性化的，具有特殊性。作家在作品中不僅描寫客觀真實的色彩，而且許多色彩是作家心靈的映照，是作家主觀創造的。《霧月牛欄》這部作品中有多個色彩詞，具有豐富的象征意味，本文將從色彩與人物性格、白霧與人物命運的纏繞以及白牛欄的黑斑與人性復雜交織三方面分析該作品中色彩書寫的意義。

一、明麗的色彩暗示人物性格

色彩在刻畫人物面部表情、衣著服飾和肢體特點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通過外貌的色彩書寫來表現人物的內心情感和內心欲望。《霧月牛欄》這部作品的主色調是沉郁的，作品中僅存的亮麗色彩主要體現在雪兒身上。所謂亮麗的色彩就是鮮明度、飽和度較高的顏色，在文中主要體現在雪兒鮮艷的衣著打扮上。自從繼父病危之后，一直都是由雪兒來給寶墜送飯，雪兒出現在牛棚時穿著一件“翠綠色的短褂子”，綠色給人以欣欣向榮之感，同時綠色是希望和新生的顏色，而雪兒身著翠綠色短褂子可以看出年紀輕輕的雪兒含苞待放的生命力和堅韌活潑的性格。同時雪兒性格直爽，對有智力障礙的哥哥寶墜雖有偏見但仍關心他的生活，給他送來卷土豆絲的蔥花油餅，告訴他大霧天氣不要出門，以免滑倒受傷，這種種細節都可以印證雪兒是一個外冷內熱、善良堅韌的姑娘。俗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裝”，一個人的衣著打扮可以表現出這個人的性格特點。雪兒身穿翠綠色的短褂子，“翠綠色”這一鮮艷的顏色不僅符合雪兒少女的年齡，體現少女的青春美麗，而且綠色本身的象征意味也暗示雪兒本質上是一個充滿生機、活潑善良的女孩。

需要注意的是，雪兒身穿翠綠色的短褂子出現在牛棚里，這時“三頭牛也為這黯淡光線中的鮮潤翠色而無比縱情地叫起來”。雪兒身著的翠綠色與牛棚的昏暗在色彩上形成反差，牛棚的暗淡象征著寶墜生活的慘淡，物質條件的匱乏；而雪兒衣服的鮮艷，雪兒的善良帶給寶墜親切感，給牛棚帶來新鮮氣息。這種翠綠色和黑色形成強烈的色彩反差，在這種色彩反差中更加突出雪兒善良的本性和寶墜生活的艱辛，由此形成強烈的情感張力。

在繼父去世之后，雪兒再次來到牛棚。這次雪兒穿了一件“藍褂子”，辮梢上系著白頭繩。這白色的頭繩表示家里有人剛剛去世，在中國傳統觀念中，白色經常與死亡、恐怖聯系在一起。而雪兒由最初的綠褂子變成藍褂子，藍色同樣是色彩明麗的顏色，但是藍色也有陰郁、成熟的象征意義。雪兒在這里穿著藍褂子暗示雪兒沉浸在悲傷中，同時也暗示雪兒在慢慢長大，外表的成熟穩重與內心的脆弱并存。她與哥哥寶墜在對話中達成和解，她開始改變過去對寶墜的偏見，重新認識這份親情，從綠褂子到藍色短小褂暗示雪兒的成長。但不可否認，父親的去世讓雪兒感到親情的消失，內心的脆弱盡顯無疑，而哥哥寶墜的關心讓她重拾溫暖。所以，雪兒在這種時候穿藍褂子，既體現出她的成長，同時又體現出她內心的脆弱，就像這藍色本身雖成熟但難免有些陰郁色彩。

二、流動的白霧隱喻人物命運

白色是遲子建為《霧月牛欄》主人公寶墜所鋪墊的靈魂底色。白色的積極意義是純潔、樸素，而消極意義則是冰冷與死亡，尤其在中國古代，白色經常與葬禮聯系在一起，在葬禮上人們要穿白衣。霧作為自然意象，是文學作品中感知白色的典型意象。白霧在文學中一般存在兩種含義：一種是白霧籠罩下的現實世界的朦朧和迷離；另一種是由現實的白霧帶給人們內心或沉淪或清醒的心理狀態。在《霧月牛欄》中白霧一方面象征寶墜在霧月中遭受現實的痛苦，被隔絕在社會生活之外，但同時也暗示寶墜的心靈像霧一樣純白無瑕，他在霧氣朦朧的人生中尋找到生命的本真狀態。

首先，霧是貫穿整部小說的背景，故事在霧月發生，在霧月結束而陽光重現的日子終止。主人公寶墜的命運在霧月發生著重大變化，寶墜原本是一個活潑聰明的男孩，如今卻變得癡癡傻傻，他目光呆滯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他不明白霧氣為什么會像泉水般涌來，紛紛揚揚，不明白這霧為什么每年都來，在有霧的日子寶墜格外想哭。而寶墜在有霧的日子想哭的原因在于這如泉水般涌來的霧氣里夾雜著寶墜痛苦的回憶：因為寶墜天真無邪的話刺痛了繼父難言的性體驗，繼父一拳重擊導致了寶墜智力下降，這一巴掌打碎了寶墜和繼父之間的感情，撕毀了寶墜幸福的童年。于是在有霧的日子里，寶墜竭盡全力回憶霧里包裹的大事，但回憶像堵高墻，回憶像這彌漫的白霧，暗無天日，所以白霧象征寶墜的命運在霧月發生著重大變化，象征寶墜命運的無常和不確定性。另外霧作為一種常見的天氣現象，霧天由于能見度低會遮蔽人的視線，阻礙人前行。而文中朦朧的白霧也隱喻寶墜與社會及親情的隔絕態度，“白霧”像個圍城一樣將寶墜圍困，寶墜不能住人的房屋，屋里的氣息使他想哭，因此他只能和牛住在一起。在看到繼父將要去世時表現得十分冷漠，甚至在給繼父送葬過程中也會離開。寶墜的這些行為不符合常理，他的生活已經與社會脫節，他在感情上也已經遠離親情。因此，文中白霧的白色象征罪惡、痛苦和逃離，白霧象征著寶墜經歷著人生低迷時期以及過著遠離人間煙火氣的生活。

另一方面，白霧的純白無瑕象征著寶墜飄忽靈性的自然人性。遲子建曾說：“精神失常者喪失了世俗人要為之奔波勞碌、明爭暗斗的東西，留下的必定是單純、永恒的，這種東西帶給了他寧靜與超然。”面對人生的霧月，寶墜仍然保持著自己的赤子之心。現實的遭遇把他推向了遠離人類社會而親近自然的悖論處境。雖然他對于家庭和社會的態度較為冷淡，但是他對待三頭牛花兒、地兒、扁臉卻像朋友那樣親切。他和三頭牛走在白霧中，絲毫沒有感受到白霧的洶涌，反而有一種霧里看花的獨特美感，他們看屋外的黑柵欄就像游動的青魚那般活潑，又聽到一縷金色的雞鳴，他們都喜歡這聲音，霧氣中的寶墜和三頭牛的互動顯得詩意又隨性。他認為一把鐮刀也有生命，讓他好好睡覺，他在親近動物、親近大自然中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寶墜的“癡傻”讓他忘記人世間的痛苦回憶，他沒有對繼父報仇，沒有對這次意外事件耿耿于懷，而是忘掉一切痛苦，在貼近大自然中變成快樂的精靈。雖然朦朧的白霧見證著寶墜的人生的黑暗，但是寶墜在白霧中汲取萬物純凈潔白的靈魂，從而頑強地走出自己的人生之冬。白霧般的困境困住了寶墜的智力，但是沒有束縛寶墜的心靈，寶墜如珍珠般潔白善良的心靈帶領他度過漫長的霧月，迎來屬于自己的陽光。迷霧是人生的常態，而我們對于事實的坦然接受和超脫澄明是破解人生迷霧的密碼。

三、黑白對立中盡顯人性復雜

當黑白兩色同時出現時，就是典型的色彩對立。黑色是消極否定的顏色，黑色通常與黑夜、死亡和鬼神聯系在一起，黑色的烏鴉也被看作是不吉利的象征。白色則代表著純潔、寧靜和簡潔，醫院中的白色裝飾讓患者感受到內心的寧靜。黑白兩色象征的含義不同，傳達出的情感意義也是大相徑庭，但是黑白兩色能和諧共生，這種相立相生的色彩呈現與中國傳統的陰陽觀點不謀而合。中國傳統水墨畫就典型地體現出陰陽轉化的觀念，中國水墨畫以黑白兩色為主調，形成獨特的審美風格。水墨畫強調“虛實相生”，這正是陰陽觀念的重要體現，陰陽相互對立又相互轉化，體現了宇宙萬物的基本規律和辯證關系。黑白兩色同時存在也是自然界中典型現象，如晝夜交替、光影閃動，而中國圍棋中也是由黑白兩色棋子構成。所以，黑白兩色就像硬幣的兩面，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

黑白色在文中主要體現在白樺木的牛欄和牛欄上的黑色樹斑上，而這一黑一白的對立色與寶墜的繼父密切相關。牛槽里白樺樹做的木欄永遠那么牢固，黑色的樹斑像一群人的大大小小的眼睛嵌在那里，這白色的木欄象征繼父的贖罪，而像眼睛般的黑斑好像在時刻瞪著繼父，是繼父內心難言的痛苦。所以，白色牛欄以及上面的黑斑象征著寶墜繼父內心善與惡的斗爭和難言的痛苦，象征著寶墜繼父復雜的人性。

文中白樺木的牛欄象征著寶墜繼父犯罪和贖罪的全部過程。寶墜繼父在臥床多日、病入膏肓的時刻奇跡般地行走，內心牽掛的仍然是寶墜。繼父來到寶墜居住的牛屋，看到那個異常顯眼的牛欄，記憶把他帶到八年前。白樺木牛欄在寶墜繼父的回憶中出現，寶墜由于天真說出了繼父難言的性體驗，于是繼父一拳把寶墜打在了白樺木的牛欄上，寶墜變成了弱智兒童。從此以后，那道白樺木的牛欄在繼父眼中像屠刀一樣可惡，這把屠刀尖利地粉碎了寶墜快樂的童年，同時也直直地刺進繼父的心中，成為繼父難言的罪惡。在這之后，寶墜只能跟牛住在一起，寶墜繼父開始用行動來彌補寶墜，把牛屋布置得像“家”一般溫暖，做金黃色的南瓜燈來帶給寶墜快樂。但是回憶戛然而止，敘事再次回到現實，寶墜繼父在生命即將終止時呆呆地望著霧氣中白樺木的牛欄，他狠狠盯著那道罪惡的白樺木牛欄，想把它帶到地獄去，此時的白色象征寶墜繼父曾經犯下的錯誤，象征著罪惡。慘白的牛欄被拴牛的繩子磨出亮光，但是大大小小的黑色樹斑依然醒目。繼父在臨死前雖然回憶起為彌補寶墜所做出的諸多努力，但是他意識到這些努力似乎都是徒勞，活潑開朗的寶墜并不能回來，而這份罪惡也難以消除。

繼父臨死前眼前出現的顏色也是其內心世界最隱秘的象征，“他的眼前漸漸模糊，先是無邊的白，接著是強大的黑，再接著是激烈的紫色”。無邊的白象征寶墜繼父內心的罪惡和痛苦，也象征著繼父內心的迷茫與無助。繼父在霧月中犯罪，在霧月中贖罪，又在霧月中死亡，可以說繼父在犯罪之后他的人生從此進入霧月，他喪失了家庭樂趣，不喜歡女兒，甚至患上重病。所以，繼父被白色籠罩余生，終身生活在無邊的痛苦和自責中。強大的黑色進一步加深繼父痛苦的程度，“強大”一詞強化了這種黑色所帶來的壓迫感，暗示著自責的黑暗力量正在籠罩寶墜繼父，他內心深處的恐懼和絕望在臨死前達到頂峰值。紫色常與神秘、刺激和高貴聯系在一起，“激烈”的紫色表現出寶墜繼父在死前涌現出強烈的贖罪愿望，可現實就像那把豎在空中的斧子一樣沒有如愿。綜上所述，從無邊的白到強大的黑再到激烈的紫色，色彩的變化呈現出一種遞進的關系，這種變化不僅是視覺上的沖擊，也營造出一種獨特的節奏。這種色彩變化將寶墜繼父內心痛苦又無奈的復雜內心顯露無遺。這一黑一白的白樺木牛欄象征著寶墜繼父犯罪和贖罪的過程，而臨死前出現的黑白幻影則將繼父善惡交織的復雜人性展現出來。

四、結語

色彩書寫是小說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對人物的塑造、對故事的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不同作家筆下的色彩書寫都有自己的特點。在遲子建作品中，色彩的使用頻率高，使讀者感受到了豐富的情感體驗以及獨特的美學感悟，而《霧月牛欄》就是典型代表。《霧月牛欄》中的色彩并不是客觀背景，而是作者用這些典型色彩來宣泄人物的情感，因此色彩與展現人物性格、體現人物命運變化和刻畫復雜人性等息息相關。色彩書寫成為遲子建的代表符號之一，不僅體現了她個性化的藝術追求，也賦予了色彩書寫生命的活力，散發出獨特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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