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外公很嚴厲,但是外婆很和善,特別寵愛我,他們位于天安門對面垂露胡同里的小院,是我在北京的第一個家。
1957年的一天深夜,我被母親搖醒,她匆匆與我告別,說要到很遠的地方去。睡意蒙眬間,我亦懵懂。第二天早上,看到枕邊放著一塊小鹿糖,我滿眼喜悅追著外婆找媽媽,得知爸媽去了日本,春節后才能回來,我大哭一場。那年我雖然很小,但早已聽說過很多抗日戰爭的故事,因此對日本沒有好印象。
當時,中日兩國還未建交,關系十分敏感。日方甚至同臺灣當局建立“外交關系”,采取反華政策,公然挑釁中國。中方堅持兩國人民的根本利益,從世界和平與穩定的大局出發,提出實現中日邦交正常化的目標,積極開展民間外交。在此背景下,受日本《每日新聞》社和日中文化交流協會邀請,由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會確定,我父親常書鴻擔任團長,母親李承仙以及康大川、崔泰山共四人組成敦煌藝術展工作團,攜帶包括敦煌壁畫、彩塑摹本及攝影圖片等共計300多件,赴日舉辦“中國敦煌藝術展”。
由于臺風天氣,運送展品的船期延誤,1957年12月31日才到日本。與此同時,《每日新聞》對這項活動多次跟進作預熱報道,日本國民對“中國敦煌藝術展”的關注度和熱情持續高漲。
很多人關注展品的呈現、展覽的成果,母親則默默承擔了很多幕后工作,比如策展、布展。她事先在國內做好了展品照片和平面布置設計,編輯好目錄和資料。首展會場設在東京都日本橋高島屋百貨商店八層,占地面積1400平方米,但需等到晚上6點營業結束后,才可以入場布展。時間緊,任務重,母親帶領100名日方工人,跨年夜加班加點,在6個小時內完成了布展工作。
1958年1月5日到2月19日,“中國敦煌藝術展”在日本東京和京都兩地連續展出。父親在《九十春秋》回憶錄中寫下:一位負責日本文化交流協會工作的日本朋友對我說:“敦煌藝術在日本展出的成功,是不能以10萬觀眾、3萬目錄、120篇報刊文章、20次座談會等有限數字來估計的。如果一定要照上面這樣計算的話,那只是原始的種子,這些種子埋在日本土地上之后,會發芽生長。”
敦煌的種子在日本生長,父親、母親通過文化交流活動開展中日民間外交的種子也跨越時空,來到中國落地發芽。母親帶回一個裝飾海貝海螺的小盒子,讓我好好珍藏。那是他們在日本前首相片山哲家做客時,片山哲的女兒片山光照送給母親的禮物。30年后,我每次在日本舉辦畫展,片山光照總是著盛裝和服到場祝賀。
從日本回國后,母親又踏上敦煌的熱土,她把我送到位于景山后街的文化部托兒所,春天送進,暑假接出,每個周末都由一位阿姨陪伴我。幾十年后,我發現托兒所老師寄給父母的信,上面寫著:請把你們的照片寄來,否則孩子會忘了你們。
老師沒有等到父親、母親的照片,外公也永遠離開了我。小學一年級,我隨外婆來到上海的姨媽家,這是我的第三個家。
姨媽像母親一樣無微不至地照料我,她非常嚴厲,但使我從小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
在我長期居無定所的童年里,父親、母親常年不在身邊,每當同學欺負我時,姨媽不僅挺身而出保護我,還向人介紹我父親、母親在敦煌的工作,她教我自信自強。
后來,為了資助杭州親戚,父親每月付出高額撫養費,把我寄放在杭州大伯家。西子湖畔,氣候宜人,物產豐美,這里與西北大漠的生態環境截然不同,我在杭州經歷了和父親一樣的青少年生活,從此對故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生活環境和條件變好了,我反而更加想念母親。母親出身書香世家,原本生活環境優渥,為了父親和敦煌,她從江南水鄉移居西北大漠,在繁重的科研工作之余,還要參加農業勞動,照顧全家老小的瑣碎生活,做飯、洗衣、整理家務……將花樣年華獻給家庭和事業。結婚那年,父親去蘭州接她,只帶了兩件禮物:一個哈密瓜和一袋大米。這袋米成了母親每頓飯必不可少的“主食”。她說南方人吃面總感覺不飽,所以父親每次都會準備一小碟米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