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的魔法與自然

【摘要】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以普洛斯帕羅的魔法實踐為核心，揭示了文藝復興時期科學萌芽的特點。魔法在劇中不僅是支配自然的工具，更是人類自由意志外化后對宇宙的探索。其魔法實踐折射了文藝復興時期技術理性的出現。哲學家皮柯的魔法思想同樣富有現代性，強調通過自由意志利用魔法去實現人類的提升，與普洛斯帕羅的實踐形成呼應。而普洛斯帕羅的原型人物，約翰·迪伊對于魔法的理解則反映出知識分子對科學革命的理解與接受。愛麗兒與卡列班則象征著自然的不同層面，即被馴服的自然和未被征服的原始自然。普洛斯帕羅最后放棄魔法的行為暗示技術進步須以人類道德的提升和自然的和諧為基礎。《暴風雨》超越了時代，是人文精神與科學思想交織的典范，也為現代社會探索科技與自然的平衡提供了啟發。

【關鍵詞】《暴風雨》；魔法；文藝復興；科學

【中圖分類號】I56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3-0023-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3.007

基金項目：2022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知識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建構研究”（22AWW003）。

《暴風雨》（The Tempest）是莎士比亞的晚期作品，因帶著神話般的瑰麗色彩，通常被歸類到傳奇劇中。魔法在文本中具有顯山露水的位置，是主人公普洛斯帕羅（Prospero）報復仇人們最重要的工具。此外，自然在他支配下也不斷發生變化。這既是魔法的控制，也折射了普洛斯帕羅乃至文藝復興時期時代精神的變化。

《暴風雨》創作于1611年，“人們根深蒂固地認為世界為了人類而被創造出來，其他物種就要從屬于人類的愿望與需要。這種假設成為絕大多數人的行為基礎”[1]。而科技的出現更是鞏固了人類優越性的觀念。同時，魔法被視為是“最完美、最高級的科學，也是最崇高、最神圣的哲學”[2]。這暗示著魔法思想對于后世科學思想的出現起到了推動作用。本文從意大利哲學家皮柯·米蘭多拉（Pico Mirandola）的視角來重新審視魔法，既是因為其思想出眾，更是因為其中的現代性色彩頗具啟發性，“他的作品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英國”[3]。故以皮柯為起點，參考他思想轉向的具體縮影談論《暴風雨》創作中對魔法的認知，思考普洛斯帕羅的魔法是否象征著近代科學思想萌芽的知識狀況。

一、時代之子皮柯魔法思想作為背景

歐洲歷史上的“祛魅”，即從前科學到科學的轉型，標志著魔法思想的逐漸消退。馬克斯·韋伯稱其為“世界的除魔”，強調自然界被納入理性分析和系統化解釋之中，他在演講中說：“人們不必再像相信這種神秘力量存在的野蠻人那樣，為了控制或祈求神靈而求助于魔法。技術和計算在發揮著這樣的功效，而這比任何其他事情更明確地意味著理智化。”[4]

對此吳功青表示，“現代科學的研究，內在地要求著對于自然世界的除魔”[5]3。然而，這一過程并非一蹴而就，《暴風雨》中普洛斯帕羅從利用到放棄魔法的過程，正是這一過渡階段的縮影。

文藝復興時期的魔法思想主要聚焦在皮柯身上，他被譽為是“時代之子”，也被視為是這種思想的創造者之一。他的思想對英國的約翰·迪伊（John Dee）——《暴風雨》中普洛斯帕羅的原型人物，造成了一定影響，使后者想要在英國也培養起一種與皮柯相似的對待魔法的態度。實際上，文藝復興時期的魔法思想可以追溯到赫耳墨斯主義（Hermeticism）上，這種哲學思想的大膽之處在于顛覆了傳統的神人關系，不再將人類視為神人關系中的下位者，“人能夠通過他的智慧實現非凡的壯舉”[6]，這是對于宇宙秩序全新且大膽的猜想，更是對過往傳統神人關系的動搖。皮柯繼承了這種強烈的顛覆性，同時也不限于此。

皮柯賦予人類獨特的地位，認為人類因自由意志而得以在宇宙間行動，而魔法則是自由意志與宇宙規律的橋梁，這種具有顯著工具性的魔法是人類領悟自然規則后的利用。皮柯的獨特見解對于普洛斯帕羅的塑造產生了影響，后者作為魔法師雖然有操控自然的能力，但其實踐不只是單純地運用超自然力量，更是理性地將自然法則作為工具，反映的是這位君主淪落孤島后沉思并運用自由意志操控宇宙的圖景。

這種解讀與文藝復興時期哲學與科學的雙重發展存在著緊密的聯系。人文主義興起讓人類理性和自由意志的價值被強調，皮柯對人類特殊地位的頌揚與人文主義的內核是同頻的，魔法被視為人類理性的延伸，這反駁了文藝復興前將魔法等同超自然力量的觀點。文藝復興被視為是第一次科學革命發生的時代，自然觀的轉變受到不同宇宙觀念的影響，人類中世紀對宇宙空間的有限想象被解放到無限開闊的可能性之中。哲學與科學的交織對皮柯的魔法思想起了作用，其思想底色是宇宙隱含著的內在規律。莎士比亞在創作《暴風雨》時也通過普洛斯帕羅的魔法實踐來表明，人類通過理性理解并控制自然法則。二者觀點的不謀而合引發了兩種猜想：一是皮柯思想對莎士比亞戲劇創作中的影響；二是文藝復興時期哲學以及科學頗具現代性色彩的思想逐漸產生社會影響。這都意味著結合皮柯的魔法思想去解讀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的魔法細節具有一定的時代意義。

二、普洛斯帕羅操控下的魔法與自然

將目光從皮柯的思想轉移到《暴風雨》內，普洛斯帕羅因魔法而遭到陷害，又因魔法而重返故土。他利用魔法真正的目的并不在于復仇，而是“改造他的敵人”[3]182，因此當仇敵知錯悔改并實現思想平衡時，故事就結束了。所以，他的魔法并不是對于自然的單純利用，其中夾雜著莎士比亞對人類道德信念的回歸，是以愛為核心的書寫，以其人本主義思想為基礎。被寬恕的仇人們得到了救贖，消除了罪孽，這是普通人在魔法師引導下的上升之路。

魔法作為一種工具，它的力量不僅體現在人類的救贖中，更是反映在人與自然的關系里。從魔法的來源看，普洛斯帕羅并不是憑空具有了支配自然的力量，而是以法衣、魔杖、魔法書為媒介，間接地實施法術，命令精靈。他的魔法實踐體現了皮柯所言的自由意志，同時也體現了視自然為工具的態度，展現了魔法師在自由實踐中對自然的主導性地位。他的行為是理性的、穩妥的，這讓他更像是一個通過工具來實現自身目標的科學家。利用暴風雨來逼迫敵人們停留這座島嶼，而并非讓自然狂暴地奪去他人的性命。女兒米蘭達（Miranda）追詢時，他實則已表明態度，“在這里你聽見他們呼號，看見他們的船沉沒，但沒有一個人會送命，甚至連一根頭發也不會損失”[7]292。

同時，莎士比亞安排了原先統治小島的惡女巫西考拉克斯（Sycorax），也就是苦役卡列班（Caliban）的母親作為對立面，使普洛斯帕羅的整體形象更為明晰。他的魔法不是邪惡的黑魔法，是幫助精靈愛麗兒（Ariel）不受松樹桎梏的工具；而他的流放也不同于西考拉克斯，后者因為作惡多端而被驅逐。因此他的魔法更像是帶有自然屬性的工具，能夠引導他幫助愛麗兒并成功實現內心平衡以復歸米蘭。

考察普洛斯帕羅的原型人物可以進一步了解魔法在文藝復興時期文化中的具體位置。《暴風雨》情節的主要來源被猜測參考了1609年最搶手的新聞，即一出堪稱奇跡的海事和對“魔鬼之島”的報道。而“伊麗莎白女王自己的‘科學顧問’約翰·迪伊——此人經常被當作《暴風雨》中普洛斯帕羅的原型”[8]。普洛斯帕羅身上的雙重特質似乎是迪伊于劇本中的投影，迪伊是伊麗莎白女王的宮廷占星家，但對數學也無比癡迷，被認為是“16世紀后半葉英格蘭最重要的科學人物”[8]，“他堅定并深遠地追求知識的樣子比起浮士德更像是普洛斯帕羅”[5]。迪伊兼有魔法師的神秘性與科學家的實踐性，他對于知識的追求是普洛斯帕羅前期沉醉于魔法不諳世事的寫照。

普洛斯帕羅在結尾放棄了魔法，李菊認為他認清了魔法的虛幻性[9]。但通過文本可知普洛斯帕羅成為魔法師后才實現了內心的平衡，因此他的行為并不能單純被解讀為對魔法的放棄，而是操作魔法抵達均衡狀態后的一種升華。這一行為還能被視為對文藝復興時代總體走向的寫照——人類通過工具實現平衡后，會更新原有的工具，在新的起點中開始新的一輪變革與提升。魔法讓人類獲得自由，在獲得自由后，魔法自然也就再次被上帝收回了。《暴風雨》中普洛斯帕羅因能夠回歸米蘭，便主動放棄了魔法，也可以被解讀為對自身平衡狀態的清晰認知。

迪伊影響普洛斯帕羅形象塑造的途徑有兩條：一是疫情暴發期間，莎士比亞所在的國王戲劇團曾在迪伊住所里士滿附近停留；另外一種則是猜想迪伊對新宇宙觀的宣傳，推動了莎士比亞對人類在全新宇宙內所處位置的思考。實際上，“皮柯和迪伊都將宇宙看成是緊密聯系的一張網，通過理解和操控，人類可以實現自身的進步，其中操控能力被視為是重中之重”[5]114。三者本質上都是科學時代即將到來的預示，即人類從自然中獲利，滿足自我精神的產生。文藝復興時期的魔法思想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人類對于宇宙的認知，同時，對人類操控自然的肯定及接受，是否意味著現代性科學思想中人類對于自然的單純利用，這個猜測也值得思考。

三、魔法世界里的自然隱喻

第一幕第一場中，雷電和暴風雨襲擊下的船只面臨著極大的威脅，水手長的大聲呵斥顯示著自然的危險及人類的無能為力。這本應帶來對自然的恐懼感和敬畏之情，但此處的風暴由普洛斯帕羅憑魔法召喚而起，是其迫使仇人停留小島的手段，而并非原始狀態中的自然世界。魔法隱喻著現實里的科學萌芽，它消除了自然力量帶給人類的恐懼，意味著現代科學發展下自然神圣性與神秘性的不斷衰減，并逐漸淪落為被人類探索、利用的存在。這種呈現是莎士比亞對當時人類總體性認知的側寫。

自然作為客體在《暴風雨》內被區分為兩類：以愛麗兒為首的精靈們和惡女巫西考拉克斯及卡列班。前者是自然的產物，因此普洛斯帕羅稱之為“山河林沼的小妖們”[7]346。愛麗兒因得到了救助而不得不幫助普洛斯帕羅操縱自然，不對等的關系是因為后者的魔法更強大，其力量來自書籍，人類文明的象征壓制著自然的造物，精靈們已被馴服為服務人類的自然力量。即使愛麗兒是自由的風，但仍需受到普洛斯帕羅魔法的驅使，“你必須先執行我所吩咐你的一切”[7]306。實際上，此時象征自然的愛麗兒已喪失了自由，淪為被利用的客體而存在。

如果說愛麗兒是被征服的自然，卡列班則是被丑化、妖魔化的原始自然，普洛斯帕羅將他視為動物，并以動物的方式驅使他。這種獸化的手段使讀者合理地接受了普洛斯帕羅手段之中的殘忍，并且認同他的做法——“即使受了教化，天性中的頑劣仍是改不過來，因此你才活該被關禁在這堆巖石的中間。其實單單把你囚禁起來也還是寬待了你”[7]301。自然未被馴服時是卡列班，是需要通過暴力征服的存在，被馴服后卻又成了愛麗兒，看似截然不同的態度是否只是為了掩飾文藝復興時期人類對于未被馴服自然的強烈恐懼，以及對征服自然的高高在上。

三者處于不同的力量層級：普洛斯帕羅位于頂端，其次是以愛麗兒為首的自然精靈，以及最底層，同時也是最低劣的、丑陋的存在——奴隸卡列班。普洛斯帕羅通過話語展示了他與愛麗兒、卡列班的截然不同，他擁有更為強大的魔法，能夠幫助愛麗兒從困境脫身。作為公爵，他的出身比卡列班更高貴。但不論是作為魔法師或者米蘭公爵，人類身份是其永恒不變的底色。

不可置否的是，對自然象征的控制和對原始自然與人類差異的反復強調，都流露出人類存在優于一切的高傲態度。但莎士比亞并未止步于呈現文藝復興時期科學出現后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階級性關系。除去對人類面對自然態度的書寫之外，莎士比亞的主要目的還是利用“魔法”這一要素的力量來建立起個體內部、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自然三者的和諧，這里的魔法也因此而具有了改造自然的科技力量的屬性。

結尾，犯錯的惡人們悔改，流亡的公爵回到故土，暴風雨得以平息，自由的精靈不再受限地飛向空中，一切都來到了嶄新的平衡階段。莎士比亞的“終極目標在于創造‘以人為本’的和諧天地（包括自然與社會）”[10]。實際上，利用科技手段實現人、社會、自然三者之間的平衡，在當下仍是需要思考的重要議題。莎士比亞通過普洛斯帕羅放棄魔法反映了文藝復興時期科學思想的訴求，即利用自然的同時也盡力保持人與自然的和諧。莎士比亞在16、17世紀科學剛剛萌芽時就意識到了和諧思想的重要性，這是彌足珍貴的一種視野。

四、結語

皮柯作為文藝復興時期推動魔法思想發展的哲學家之一，無疑和《暴風雨》中的魔法觀念具有互文性的關聯，而迪伊的影響更為直接。二者都反映出文藝復興時期知識分子渴望重新定義自身與宇宙關系的訴求，“受赫耳墨斯主義啟發的文藝復興時期的魔術師的愿望是控制自然，并利用它造福人類；而且就像迪伊的情況一樣，這種期望會時不時地激發人們對技術的興趣”[5]218，這種思想在《暴風雨》中留下了文本痕跡，轉變為對于魔法的沉思。

人類利用科學控制自然是自然觀的轉變。文藝復興時，即使擁有魔法思想，哲學家們所認可的依舊是傳統的宇宙體系。這意味著盡管知識分子們的思維出現了轉變，但仍只是科學萌芽，大眾仍需要很長時間去擺脫傳統思維的影響。

莎士比亞作為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人物，其作品本身就是時代精神的投射和具象化。《暴風雨》不僅展現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興起，更是莎士比亞對于人類、自然與社會三者復雜關系的思考。普洛斯帕羅放棄魔法也是對文藝復興時期自然哲學的反思，他讓自然回歸和諧的行為在當下也頗具現實意義——魔法象征的技術雖賦予人類力量，但真正的平衡需要人類適當放棄技術才能實現。因此，《暴風雨》讓讀者看到莎士比亞在科技出現后對世界和諧狀態的希冀，更是對人類進步與自然和諧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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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唯依，女，漢族，浙江平陽人，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