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應沉默的歷史

【摘要】作為佐拉·尼爾·赫斯頓的一部非虛構作品，《奴隸收容所：最后一批“黑人貨物”的故事》以獨特的采訪形式，記錄了一名黑人奴隸在非洲生活、被同胞俘虜并販運到美國的過程。新歷史主義強調文本的歷史性與歷史的文本性，文本與歷史之間有著動態的聯系，該小說正是通過一名前黑奴的“小歷史”構建出奴隸貿易的“大歷史”。該作品不僅是對過往歷史的一次深刻回顧，更是對種族平等理念的一次強烈呼喚，傳遞出跨越時代的正義之聲。

【關鍵詞】赫斯頓；《奴隸收容所》；新歷史主義；奴隸敘事；奴隸貿易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3-0026-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3.008

一、引言

黑人女作家佐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1891-1960）是20世紀美國非裔文學的重要分子，同時被譽為哈萊姆文藝復興后期的杰出代表。愛麗絲·沃克（Alice Walker）曾評價赫斯頓為：“一個偉大的作家，一個有勇氣、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幽默感的作家，所寫的每一行里都有詩。”作為眾人口中的“南方天才、小說家、民俗學家和人類學家”[1]，赫斯頓在她的文學作品中，廣泛采用了豐富的黑人民間口語和形象化的語言，書寫了不應沉默的歷史。

《奴隸收容所：最后一批“黑人貨物”的故事》（Barracoon：The story of the Last “Black Cargo”）是赫斯頓寫于1931年的“非虛構作品”，作為她的遺作，曾飽受爭議，后于2018年出版。這部作品汲取了赫斯頓對柯薩拉（Kossola），被販賣到美國的最后一批非洲奴隸的深度系列采訪，展現了其獨特的歷史視角和人文關懷；是“對他的經歷最詳盡的描述”，以及關于奴隸貿易歷史的第一手資料。它沒有使用以前的奴隸敘事模板來記錄被奴役者從南方的奴隸制到北方的自由的“奧德賽”之旅，也沒有考察被奴役者如何在一個封閉的南方環境中努力過上光榮而有尊嚴的生活。這部非虛構作品為人們提供了一扇窗口，讓人們窺見跨大西洋奴隸貿易的血腥歷史，通過跨越幾十年的時間維度，了解一名非洲自由黑人是如何一步一步成為奴隸貿易中的“貨物”，同時“也對理解一直被種族問題所困擾的美國具有重要的歷史和現實意義”[2]。

新歷史主義（New Historicism）發端于20世紀70年代末期，作為一種文學批評的“新范式”與“文化詩學”[3]，為文學研究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視角和方法論。新歷史主義批評家質疑之前文學理論流派所堅持的“文學中心主義”和“文學本體論”的主張，同時對文學與歷史的關系再討論，強調“文本的歷史性”與“歷史的文本性”。本文擬從新歷史主義視角，揭示《奴隸收容所》中文本與歷史的互動，以及赫斯頓如何利用這部非虛構文學作品，傳達出她對奴隸貿易黑暗歷史的獨到見解和深刻反思。在新歷史主義視角下，將更好地理解赫斯頓如何將個人敘事嵌入歷史的宏大敘事之中，以及她如何通過文學的力量，對傳統歷史敘述進行補充和修撰。

二、文本的歷史性：真實的中間航道歷程

文本并非孤立存在，而是深深植根于特定的歷史語境和社會制度之中，并受到其所處時代的社會結構、文化觀念與權力關系的深刻制約。新歷史主義批評突出了文學研究的歷史維度，歷史絕非是一個事實問題，而是一個“詮釋”問題，而且詮釋總是在成規的社會框架下發生的。“通過對文學文本與它們的歷史語境關系的研究，就可以使文學文本重新煥發光彩。”[4]因此需要將文本置于歷史語境之中，去探尋赫斯頓筆下的《奴隸收容所》。

跨大西洋的非洲奴隸貿易是人類歷史上最創傷性的事件之一。在跨大西洋販賣奴隸的整個過程中，有數千萬非洲人淪為奴隸。盡管“中間航道”的事件通常為人所知，但作為人類學家和民俗學家的赫斯頓注意到，雖然“捕奴者”和“運奴船船長”的經歷有據可查，但“被販賣者的只言片語”卻鮮有記載。因此，赫斯頓認為有必要深入研究和保存非裔美國人歷史的這一重要方面。借助柯薩拉的敘述，該作品就揭開了這一段不應沉默的歷史。

柯薩拉詳細描述了他被綁架、向海岸出發以及橫跨大西洋的旅程，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細節甚至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仍讓他淚流滿面。“七十五年后，他仍有那種悲慘的失落感，那種對血緣和文化紐帶的渴望和那種殘缺感，這讓我有所感觸”[5]。達荷美戰士洗劫了他在班特城的家后，他本人也未能幸免于難，與其他不幸的俘虜一同被捆綁，被迫踏上了漫長而艱險的征途。在行進的隊伍中，戰士們手里拿著他的朋友和鄰居被砍下的頭顱，這一幕令他心靈深受震撼。數日的艱難行軍后，柯薩拉和其他俘虜被帶到了所謂的“奴隸收容所”，這里是一個充滿苦難與絕望的地方。在這里，他們被迫忍受著非人的待遇，每一天都在恐懼與不確定中度過。

“奴隸收容所”不僅是非洲大陸上一個充滿苦難的中轉站，更是非洲人命運轉折的象征，標志著他們從內陸被掠奪者捕獲，到最終被美國奴隸主購買和奴役的過渡階段。那些命運多舛的非洲人，在等待他們的白人奴隸主挑選之前，首先必須經歷所謂的“奴隸收容所”。柯薩拉向赫斯頓回憶的，不僅是他在奴隸收容所的監禁生活，更是一段深刻的歷史見證。在這里，不同種族、不同背景的非洲人，無論他們之前的生活如何，都被剝奪了自由，被迫聚集在沿海的收容所中，等待著未知的命運。他們或許是戰爭的俘虜，或許是被誘騙的無辜村民，但在收容所里，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即將被販賣的“貨物”。

柯薩拉在奴隸收容所的最后階段，才第一次隱約看到奴隸船和白人的身影，然后就目睹了他的美國奴隸主：“可是卡喬爾看見白人了，我以前從沒見過的。”[6]在離開的前一晚，柯薩拉和被囚禁在奴隸收容所的人們享受了一場苦樂參半的“大餐”：“我們吃了一頓大餐，我們都哭了，因為我們不想和收容所的其他人分開。”[6]不久之后，威廉·福斯特船長帶著兩名來自達荷美的男子進入奴隸收容所，咄咄逼人地檢查了被奴役者的身體，“他非常仔細地看著奴隸的皮膚、腳、腿和嘴巴，然后選擇要哪個。”[6]其中合格者會被打上烙印，這個行為不僅是對他們身份的剝奪，更是對他們人性的侮辱。隨后，這些被挑選出來的“貨物”直接被趕進克洛蒂爾達號的船艙，開始了他們苦難的海上旅程。

那么這艘如今早已沉沒的運奴船暗含著什么樣的歷史呢？自1808年1月1日始，美國國會通過的《禁止進口奴隸法案》（Act Prohibiting Importation of Slaves）標志著美國在廢除奴隸制的道路上邁出了重要一步，這一法案不僅是對美國國內奴隸制度的重大挑戰，也是對全球奴隸制度的強烈譴責。然而，這艘如今沉沒的運奴船——克洛蒂爾達號（Clotilda），卻暗含著一段黑暗與矛盾的歷史。

1860年，在奴隸貿易在美國已被取締了約50年之際。一位富商蒂莫西·米赫爾打賭，他可以策劃一批被綁架的非洲人，在聯邦官員的眼皮底下航行，并逃脫追捕。于是便雇傭威廉·福斯特船長從西非當時的達荷美王國那里買了110名黑人奴隸，用克洛蒂爾達號奴隸船運送到了美國亞拉巴馬州的莫比爾河上，在那里他和米赫爾賣掉了一些人，并親自奴役了其余的人。柯薩拉的回憶帶人們回到那段黑暗歷史的陰影之下。在運奴船上，柯薩拉經歷了長達七十天的黑暗、饑餓、極度干渴，以及海洋和暴風帶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和沖擊，在甲板上的日子里，目之所及盡是海水。他述說著，到達美國后，由于恐懼法律的嚴懲，船長他們不得不放火燒毀了那艘曾經載著他們穿越波濤、帶來無盡苦難的船只——克洛蒂爾達號。這艘船，就這樣沉沒入了莫比爾河的深處，帶著罪惡與秘密，長眠于水下。直到近幾年，這艘沉船的殘骸才被發現，它不僅是對柯薩拉及其他受害者經歷的鐵證，也是對那段被刻意掩蓋、卻沉沒不了的歷史真相的印證。

柯薩拉在克洛蒂爾達號的曲折經歷不僅凸顯了法律禁令與實際行為之間的巨大鴻溝，也反映了赫斯頓對那個時代黑暗面的深刻揭露。總而言之，柯薩拉的幾十年人生旅程，與這部作品經歷的幾十年才得以問世的歷程，無不都體現了文學文本的歷史性，共同構成了赫斯頓跨越時間與空間的一次歷史之聲。

三、歷史的文本性：邊緣化與新奴隸敘事

新歷史主義以其獨特的視角，解構了歷史與文學的傳統對立，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理解方式。它認為歷史并非只是事實的堆砌，文學也不是純粹的虛構。在新歷史主義看來，歷史本身就是一種“文本”，它的敘述和闡釋與文學文本并無二致。正如人們所了解的，對歷史的解讀只能通過各種文本形式來進行，譬如，這些文本——文件、日記、信件、新聞文章等——記錄了當時人們的觀點、政策、習俗和事件。

基于此，可以用文學批評的方法來分析歷史文本，也讓人們重新審視《奴隸收容所》。以歷史的文本性的角度來看，該作品展現了邊緣化群體和新奴隸敘事的特點。新歷史主義認為，即使是基于一手材料的研究，這些材料也往往以書寫形式存在，因此需要用文學批評的方法去分析。這種方法讓人們能夠更深入地理解歷史的復雜性和多維性，尤其是那些被邊緣化的敘事。

赫斯頓在作品中就通過聚焦邊緣人物的故事來解構和顛覆官方歷史，揭示那些往往被主流敘事忽略或邊緣化的聲音。在小說的序言中，赫斯頓把這本書形容為是對敘述奴隸貿易的大量文學作品的一種糾正，而這些文學作品總是從奴隸主的頭腦中想象出來的。“所有的言論，不管是印刷的還是口頭的，都與船只和口糧有關；與風帆和天氣有關；與奴隸船的惡臭和船員及貨物的嘩變有關；與貨物在英國巡洋艦的炮口前靠岸有關；與拍賣會和銷售以及利潤和損失有關。賣方說了這么多，被賣方卻只字不提。”通過這段文字，赫斯頓強調了以往文獻中對奴隸販子的描述多于對奴隸本身的關注。

事實上，傳統歷史主義往往忽視或排斥私人生活，認為它們不夠客觀、無關緊要，新歷史主義則試圖彌補這一缺失，在歷史研究中特意突出私人生活問題。赫斯頓對柯薩拉的關注運用了所謂的厚描（thick description）手法，這個術語借鑒于人類學領域，它對個人生活史的關注往往超過它對傳統歷史話題的關注。譬如，該作品詳細陳述了柯薩拉的身世與家庭等情況，“我爹不是當官的，我爺爺也不是。”[6]赫斯頓將“大歷史”（History）化為“小歷史”（history），關注邊緣人柯薩拉的生平經歷，迥異于已經出版了的一些關于跨大西洋奴隸貿易幸存者的敘事，在當時可謂是獨特的奴隸敘事。

在傳統的美國“奴隸敘事”中，事實的準確性是核心，這些敘事通常側重于奴隸從南方的奴役到北方的自由的旅程，以及在南方受限環境中爭取尊嚴和榮譽的生活。譬如，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在其自述中就講述了自己如何逃脫南方奴隸制的枷鎖。在故事的結尾，道格拉斯成功逃離了南方，結束了二十年的奴隸生涯，走向一條新的道路。然而，《奴隸收容所》打破了這些傳統，專注于柯薩拉的故事，由柯薩拉自己講述部落被達荷美王國入侵，戰敗淪為俘虜，關押至“奴隸收容所”，并被白人販運到美國，以及他在美國作為自由人的生活經歷。如果說美國傳統奴隸敘事中所描述的是從奴隸到自由人的過程，柯薩拉的敘事則是他對非洲根源的懷念與探尋。

在探討壓迫與剝削問題時，人們通常將關注焦點集中于白人對黑人的壓迫與剝削。然而，《奴隸收容所》這部作品卻突破了這一傳統認知框架，將視角轉向了黑人社群內部的相互迫害與背叛現象，從而為這一議題提供了全新的解讀維度。正如“達荷美國王靠販賣奴隸發了大財”[6]，這一歷史事實揭示了非洲內部同樣存在的“奴隸貿易”現象。這種內部的奴隸貿易雖然在規模和殘酷性上不及跨大西洋奴隸貿易，但其存在卻常被忽視或淡化，導致了對奴隸貿易全貌的不完整理解。

所以，在與柯薩拉相處的日子里，最讓赫斯頓印象深刻的不是她所設想的“白人殖民主義”，而是群體內部的暴力，從達荷美襲擊者的殘暴行為到阿拉巴馬州非裔美國人對被奴役的西非人的歧視：“但是，如果非洲王子像我想的那樣純潔無瑕，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不，我們民族的人民為了利益，在陌生人有機會分一杯羹之前，就已經屠殺和殺戮，滅絕了整個民族，拆散了家庭。”[5]通過這些敘述得以認識到，奴隸貿易的歷史并非單一維度的“黑白對立”，而是包含了復雜的社會、經濟和文化因素。非洲人的參與，尤其是達荷美國王的奴隸貿易行為，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和理解奴隸貿易歷史的新視角。

對赫斯頓而言，這部作品不僅是對傳統奴隸敘事的一次顛覆，它超越了對被奴役者主體性的想象、他們對自由的渴望或所謂的“被壓迫者的反抗”。通過聚焦柯薩拉在遭遇白人奴隸販子之前的歷史背景，該作品將視角投向了大西洋沿岸和美國種族對立的邊緣地帶——奴隸收容所的真實場景。小說以非洲內部的沖突為核心，提倡一種新的視角來記錄奴隸制及其深遠影響，同時堅決摒棄了白人中心主義的歷史觀念。這種將邊緣化的寫作手法，以及對傳統敘事的顛覆性挑戰，不僅彰顯了赫斯頓的個人風格，更為人們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同時進一步印證了歷史的文本性：“歷史記述就是一部敘事或者一篇故事”，并更全面、更深刻地理解奴隸貿易歷史的復雜性和多樣性。

四、結語

在新歷史主義視角下，《奴隸收容所》不只是對柯薩拉個人經歷的記錄，它還構成了對美國奴隸敘事的一份重要補充。這部作品珍貴地保留了柯薩拉作為最后一批黑奴的聲音，以及他對跨大西洋奴隸貿易和奴隸制的深刻記憶。赫斯頓以歷史學家的眼光審視柯薩拉的遭遇，表現出她對非裔美國人的深切關懷和深刻思考[9]，凸顯了個體在歷史洪流中的經歷和聲音，同時挑戰了人們對奴隸敘事的傳統認知。“新歷史主義的策略仍然是側重于‘邊緣化’的”[10]，通過赫斯頓的筆觸，人們得以窺見那些被歷史洪流裹挾的個體經歷，感受到他們的苦難與抗爭，以及對自由與尊嚴的不懈追求。與此同時，《奴隸收容所》不僅是對過去的反思，也是對當下美國的警示。該作品的寫作與出版，也參與塑造了社會歷史，并激勵仍在受種族歧視的人們進行不斷地抗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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