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敏,1973年10月出生于江蘇東臺,當代作家,江蘇省作協副主席。18歲開始工作,先后從事過郵局營業員、記者、公務員等職。1999年開始小說寫作,至今已出版《伴宴》《六人晚餐》《墻上的父親》《金色河流》等作品。其中,《伴宴》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六人晚餐》獲人民文學獎長篇小說獎,《金色河流》獲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提名獎,多部作品被譯為多國語言。
為“寫作夢”奮斗的歲月
中國新聞發布:在郵局工作的15年里,工作繁忙之余您還堅持自學考試,是什么支撐著您跨越重重阻礙,最終抵達成功彼岸?
魯敏:我初中畢業后沒有機會讀高中,而是出于種種生計考慮,考入江蘇省郵電學校讀專科。當時我的成績還算可以,中考總分在鹽城市排第三,但當時在蘇北農家,郵電系統是“鐵飯碗”,還能解決城市戶口。1991年郵校畢業后,18歲的我便開始在郵局工作,但在工作中我越發覺得自己在知識結構與思維模式上存在不足,對大學文憑有著一種自卑又執著的向往。
剛工作那幾年,我把所有的熱情全都用在充滿代償和自助色彩的再教育上。因為懷揣著“寫點什么”的理想,我報考了漢語言專業的自學考試,專科讀完又讀本科,還順帶完成了英語專科的學習,四十多門課,一直學到結婚生子才結束。最終,我收獲了四張蓋著南師大紅戳的證書。現在回想起來,年輕時那股盲目執著的勁頭,令人感慨和懷念。
記得當時的南京師范大學,作為教學與主考方,貼心地為漢語言和英語專業開設了夜課,以方便我們這些工作的青工與小職員。每當夜色降臨,大家從南京城各個角落匆匆奔襲而來,階梯大教室總是坐得滿滿登登。同學們來自各個行業,有散發醫院味道的護士,衣服上帶編號的車工,用記帳本抄筆記的小出納,大家都帶著一點過路客的樣子,懷著那種集體性樸素“奮斗”感。
由于是夜課,上了一天班的我們難免犯困。好在南師大的老師們大都年長且認真負責,對我們這些非全日制的學生頗為愛惜和照顧。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教戲劇的老師,他采用沉浸式教學方法,常常大段誦讀小說或劇本的關鍵部分,一邊踱步,一邊分飾不同角色,沉浸在自己構建的世界里。
如今回望,南師大的夜課有著輔助與普惠的意味,它像是一種深入鄉野街巷的廟堂演變,其懷闊哉,其力遠哉。當年那些在報考點大擺長龍陣的自考生,大多是七十年代左右出生的人,自學考試在補充教育、知識建構、職業變遷方面發揮了巨大的隱形作用。更重要的是,其中蘊含的鼓勵與肯定的價值觀投射,深深融入我們這一代人的血液中。至今,我們仍然堅信,奮斗與努力,就是生活的正義。
閱讀,喚醒對美的向往
中國新聞發布:閱讀對于塑造您的文學品味、奠定審美傾向發揮了怎樣的影響?
魯敏:我認為,一本好書,如春風徐徐拂面,乃循序漸進之舉,并非當頭棒喝或醍糊灌頂那樣的激烈震撼。說到閱讀的影響,尤其是對我早期的影響,我想講一下丹納的《藝術哲學》。
丹納是法國19世紀著名的文藝大家,此書其實是他在巴黎美術學校講課時的講義,后集編出版,譯者傅雷評價它是“一部有關藝術、歷史及人類文化的巨著”。此書所涉甚廣,似乎要把天上人間一切美的,皆納之于懷,讀來生機勃勃、熱情、自信、優美。盡管如此,這書并不“好”讀,它需要讀得極慢。

有些書,總讓人以一目十行、酣暢淋漓為快,精彩處、引人入勝處,只要眼光一到,便能心領神會,然后順流而下,隨之起伏。但《藝術哲學》是另外一種,它的好處有點“藏”,比如,講到荷蘭的繪畫,丹納會從地勢與氣候等角度分析環境對畫家性格的影響、對作品色澤與風格的影響;再如,他將莎士比亞和魯本斯藝術特點概括為:“暴烈、可怕的人物”“混亂,奇特,過火而又輝煌的文體”……如此種種,便需要你停下來,慢慢去悟、體會、思慮。甚或,你看到后面,又會想到前面的什么,再翻過去,對照了看,上升了看……
那時我還在郵局做營業員,我把書封面包起來,放在抽屜里,沒有顧客時,悄悄讀幾頁,最終帶著激動而嘆服的心情讀完了這本書,還做了不少筆記。十幾年過去了,雖然筆記已遍尋不見,但那得遇良師、撥霧見光的心境一直記憶猶新。我朦朧地感知到:我中意什么,我對什么敏感,我應當如何喜愛那些美好的東西……一直混沌著的感懷之心,好像就此生發開來。我知道了一點,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愿意與之發生親密聯系的,是美與藝術。其余,皆可忽略或次之。
中國新聞發布:您創作風格的形成,經歷了哪幾個階段?您的創作受到過哪些經典作品的影響?請分享其中的故事。
魯敏:我出生于1973年,我的成長、工作與寫作之路,可以說是與整個改革開放的進程同步。我在鄉村長大,后來一步步輾轉到縣城,求學于省會,進而又有機會去北京學習工作,書被譯介后,還前往世界各地參加書展等等。像許多同代人一樣,這種與時代同步的地理變遷,不知不覺中影響和塑造了我的幾個寫作階段。
我早期的作品,主要書寫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鄉村記憶,那是我們這代人對鄉村的敘事,接續著前輩作家的脈絡與審美。我第二階段的作品,轉到城市為背景,尤其側重于90年代的產業轉型時期,因為我和我的家人也正好生活在大廠區,看到大批工人進入生命中的艱難時刻。我的長篇代表作《六人晚餐》以此為背景,講述一代產業工人命運與時代的關聯,該書被譯成九種語言,收獲了不錯的反響,尤其是在塞爾維亞、意大利、南美洲一些國家,當地讀者說,這樣的故事與命運仍然在不同的國家重現。

第三個階段,隨著年紀與經歷的增長,我的寫作視角發生了變化,從個人體驗轉向更廣闊的外部,主要以長篇《金色河流》為代表。我為改革開放的四十年,選擇了一個最具代表性的面孔:民營企業家。正好我生活在江蘇,對江浙滬小老板所見所聞頗多,在小老板身上可以看到,在日益成熟的商業模式下,創業者與社會、商業、金錢及代際間的復雜關系。盡管在中國傳統戲曲及外國經典文學中,商人常被刻畫成反面角色,人們對于金錢充滿著矛盾和復雜的道德批判心態,事實上,這里面正深藏著豐富的人性與時代的秘密。我想寫出這一代創業者的喜怒哀樂,他們的勇敢、痛苦,他們對尊嚴與愛的渴望。
在《金色河流》里,我還設置了一條昆曲輔線。這個說來有意思,我是個天生的急性子,從沒想到,我會喜歡慢悠悠的昆曲。2012年左右,朋友帶我去聽曲會,笛聲婉轉間,好像一下子把我體內潛藏的古老基因給喚醒了,從此就愛上了昆曲。此后,我常出入南京曲會、曲社,結識了一群熱愛昆曲守護昆曲的人。我留意到昆曲從業者獨特、超拔的氣質,在物質與消費主義背景下,他們代表著這個世界的非物質的另一個永恒的面向。
說到經典作品對我的影響,其實不是具體哪部作品,而是作家們的存在與寫作本身,就足以伴隨和影響著我對寫作的理解。例如我喜愛的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早年以自身經歷創作出《水泥花園》等,后期從社會、歷史中取材,將世界大事同主人公的生活巧妙交織,創作出《鋼琴課》等。國內作家如遲子建,早年結合自身經歷寫東北家鄉,后來通過大量案頭工作、田野調查,創作出《白雪烏鴉》《額爾古納河右岸》等。這些優秀同行們像古老寫作長廊里的一尊尊行動著的雕像,為我提供了優美且雋永的寫作姿態。
經典閱讀,撥開生命迷霧
中國新聞發布:在這個快節奏、信息呈爆炸式增長的時代,經典閱讀常被年輕人忽視。您認為經典閱讀能為他們提供哪些獨特價值?
魯敏:在短視頻時代,不只是年輕人,包括作家、出版從業者、文學研究者在內,或多或少會對長書、厚書、難書產生倦怠與畏難心理。這就如同飲食選擇,不少人喜歡口感軟糯、味道甜辣的食物,卻忽視了其對健康的影響。同理,輕閱讀和小視頻雖能帶來輕松感,但從長遠來看,若想塑造強大的心靈,還是應當像攝取健康食品一樣,選擇厚重、經典的書籍。閱讀這類書籍,能夠強化思維,提升精神韌性。
想想我們前面無數尊敬的先生們,曾在艱苦歲月里走出令人尊敬的生命道路,這往往就與他們早期深厚的閱讀積累息息相關。如今很多年輕人面對困境缺乏決斷力,感到迷惑困苦,我覺得求人不如求諸己,真正的解決之道就在于自我提升。經典之書歷經時間考驗,具有無可替代的智慧與價值,通過它們,能讓我們身心變得強大,能幫助我們撥開生命中的重重迷霧,應對生活里的種種苦痛。
我到現在也是這樣,有時碰到難處,無法排遣,就選擇一本大厚書來讀,開始是“躲”進去,讀完了發現自己已經“走”出來了。

中國新聞發布:在閱讀方法上,您有哪些獨特的心得體會?
魯敏:說到讀書方法,對于閱讀有難度的長篇經典,制作人物年表不失為一種輔助方式。學生時代,我十分熱衷于讀厚書,當年讀《巴黎的秘密》《基督山伯爵》,我喜歡給書里的人物關系做圖表,把所有的復雜關聯都搞清楚。雖說這是個笨辦法,但能讓你更深入地貼近書中人物關系,沉浸式地感受故事。
我還有個“幾本書同時讀”的方法。現在大家時間有限,試錯成本高,常常讀了一半才發現書不合口味。可以嘗試同時讀幾本書,讀著讀著,你就能判斷出哪本書更具吸引力、值得深入閱讀,這樣能避免浪費時間。
另外,我覺得在長途旅行中讀書的體驗頗佳。火車、高鐵相對封閉,能隔絕外界干擾,是天然的閱讀環境。旅行時,可以選擇一些輕松幽默、引人入勝的書籍,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偵探作品集,或有趣的人物傳記等,我以前還寫過一個讀書筆記,專門開列了十幾本適合旅行的有趣且便于攜帶的薄書。
責任編輯:張語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