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的故事,是一部中國民辦教育從萌芽到狂飆的斷代史,更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與命運反復搏斗的精神史詩。
在中國當代企業家的群像中,俞敏洪始終是一個異數。他既非技術天才,也無顯赫家世,卻以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底色,在草莽叢生的商業江湖中劈開一條教育變革之路。從江蘇農村三次高考的泥濘少年,到北大英語教師;從中關村電線桿上貼廣告的“個體戶”,到紐交所上市公司的掌舵者;再至“雙減”風暴后帶領新東方絕地轉型的“農產品主播”——俞敏洪的每一次轉身都裹挾著時代的塵埃,卻又始終以近乎固執的堅韌,詮釋著“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生存哲學。他的故事,是一部中國民辦教育從萌芽到狂飆的斷代史,更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與命運反復搏斗的精神史詩。
若將中國改革開放后的商業史比作一幅水墨長卷,俞敏洪的筆觸必定是其中最矛盾的一筆:既有拓荒者的粗糲與果決,又帶著文人式的迂回與自省。他曾在資本的浪潮中開疆拓土,卻始終警惕金錢對人心的腐蝕;他締造了市值百億的教育帝國,卻總以“農民的兒子”自居;他經歷過最慘烈的墜落,卻又再次重建理想,讓世界看到了一種超越商業的生命力。
泥濘中長出的翅膀:三次高考與北大“掃地僧”
1962年,俞敏洪出生在江蘇江陰夏港街道的一個農民家庭。父親是木匠,母親是生產隊隊長,家中唯一的文化啟蒙是母親用雞蛋換來的《三國演義》連環畫。在那個物質與精神雙重貧瘠的年代,俞敏洪的童年記憶里充斥著稻田的泥濘與煤油燈的昏黃。母親李八妹的堅毅,為他埋下了最初的性格基因——她曾為爭取一個民辦教師名額,在公社門口靜坐三天;也曾挑著百斤稻谷徒步二十里,只為給兒子換一本《新華字典》。
1978年,恢復高考的消息如春雷般驚醒中國大地。16歲的俞敏洪赤腳站在田埂上,望著公社墻頭的紅頭文件,第一次感受到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然而,這條突圍之路比他想象的更為坎坷:第一次高考,英語33分,距離錄取線差5分;第二次,55分,再度落榜。村里人的閑言碎語如芒在背:“老俞家那小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母親卻賣掉家中唯一的老母豬,托人將他送進縣城的補習班。
第三次高考前夜,俞敏洪蜷縮在漏雨的校舍里,就著咸菜啃完最后一個冷饅頭。他翻開英語課本,發現扉頁上母親用鉛筆寫的字:“兒,考不上就回家種地,不丟人。”這句話如針般刺進他的心臟。次日考場,當他在英語試卷上寫下最后一個句號時,手指因過度用力而痙攣——最終成績93分,超過北大錄取線7分。
北大西語系的課堂上,這個操著濃重江陰口音的“鄉下人”成了格格不入的存在。同學談論薩特與波伏娃時,他還在為區分“breakfast”和“lunch”的發音苦惱;宿舍臥談會上,當其他人炫耀父母的高知背景,他只能假裝熟睡。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大三時因肺結核休學一年,回到北大后成績常年墊底,畢業時連留校任教的資格都是勉強爭取而來。
但正是這段“掃地僧”般的蟄伏,淬煉出他獨特的生存智慧。為了補貼家用,他偷偷在外授課,發現自己的“笨辦法”反而更受學生歡迎——將復雜的語法拆解成農諺般的口訣,用自嘲化解課堂尷尬,甚至把《水滸傳》的橋段植入單詞記憶法中。1990年,當他在北大禮堂講授GRE詞匯課時,階梯教室擠滿的學生、窗臺上探出的腦袋、走廊里此起彼伏的錄音機,共同構成了新東方最初的雛形。
1991年的某個冬夜,俞敏洪攥著北大英語系主任的辭退信,在中關村的雪地里漫無目的地行走。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黑色的裂痕。他突然停在一根電線桿前,掏出漿糊刷上“免費托福講座”的廣告。城管聞訊趕來時,這個曾經的北大教師正蹲在結冰的路面上,一張張粘貼被撕毀的傳單。多年后他回憶那個場景:“他們撕掉的是紙,撕不掉的是我腦子里的單詞表。”
野蠻生長與自我革命:新東方的“去枷鎖”之路
1993年,北京中關村二小的一間破舊平房里,“北京新東方學校”正式掛牌。門楣上的木牌是俞敏洪親手釘的,釘子歪斜,卻透著一股蠻勁。彼時的中國,留學熱潮初起,但英語培訓市場仍是國營機構的天下。俞敏洪的“撒手锏”簡單卻致命:用脫口秀般的課堂點燃學生的激情,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勵志口號縫合時代的焦慮。
新東方的早期課堂,更像一場充滿江湖氣的知識狂歡。俞敏洪會突然跳上講臺模仿馬丁·路德·金的演講,會在解析“abandon”時講起自己高考棄考的故事,甚至會帶著學生集體高唱《國際歌》。這種打破常規的教學方式,讓新東方迅速成為“留學教父”——1995年學員突破1.5萬人,報名處排隊的場景被媒體稱為“中關村第九大奇跡”。
然而,野蠻生長的代價很快顯現。家族作坊式的管理讓企業瀕臨崩盤:母親坐在財務室用搪瓷缸數錢,妻子掌控后勤采購,小舅子把持教材印刷。教師們像占山為王的個體戶,為爭奪黃金時段課程大打出手。最危機時刻,俞敏洪因過度勞累暈倒在講臺,送醫途中還攥著未批改的試卷。
轉機出現在1996年。在徐小平、王強等海歸精英的加盟下,新東方開啟“去家族化”的刮骨療毒。這場改革充滿血腥味:親戚被請出管理層,利潤分配從“大碗喝酒”轉為股份制,教師從“江湖豪杰”變成職業化團隊。俞敏洪在董事會上拍桌怒吼:“要么改革,要么散伙!”但夜深人靜時,他會在未名湖畔徘徊整晚,反復咀嚼母親那句“做人不能忘本”。
2006年新東方登陸紐交所,成為首家海外上市的中國教育公司。敲鐘現場,俞敏洪的西裝口袋里塞著母親求來的平安符。當鎂光燈閃爍時,他卻躲在酒店廁所劇烈嘔吐——這個恐懼飛機的企業家,此刻更恐懼資本對教育純粹性的侵蝕。“上市就像結婚,”他后來比喻,“儀式很熱鬧,但日子還得自己過。”
在風暴眼中跳舞:坍塌與重建的藝術
2021年7月,“雙減”政策如驚雷落地,教培行業一夜入冬。新東方市值蒸發90%,退學費、拆教室、捐課桌的鏡頭刷屏網絡。有員工拍下北京總部大樓深夜亮燈的景象:俞敏洪獨自在空蕩的走廊里徘徊,影子投在寫滿歷年標語的墻上,像一具緩慢移動的時鐘。
這不是俞敏洪第一次面對絕境。2003年非典期間,新東方遭遇擠兌危機,他抵押房產借款2000萬元退款;2012年渾水公司做空,他一邊直播辟謠一邊吞速效救心丸。但這次不同——政策鐵幕下,整個行業邏輯被連根拔起。有人勸他體面退休,他卻轉身走進直播間,在“東方甄選”賣起了農產品。
轉型的陣痛超乎想象。首場直播僅賣出450元,評論區充斥著“俞老師淪落至此”的嘲諷。團隊在半夜兩點的會議室里爭吵,有人摔門而出:“賣菜需要什么理想主義!”俞敏洪卻默默調亮臺燈,在策劃書上寫下:“教育不是消失,而是變形。”
轉機出現在2022年6月。當董宇輝用英語講解牛排,用哲學拆解玉米時,直播間突然成了千萬人的精神課堂。網友發現,4.99元的土豆鏈接里藏著《人類簡史》的思考,39.9元的蝦仁背后是海洋環保的倡議。俞敏洪在幕后笑得像個孩子:“你看,教育從來不只是課堂,它可以是稻田邊的吟詩,是廚房里的歷史課,是玉米棒上長出的莎士比亞。”
這場轉型被商學院視為經典案例,但鮮有人知其中的暗線:早在2016年在線教育燒錢大戰時,俞敏洪已悄悄布局“東方優播”;當同行瘋狂融資擴張時,他堅持賬上保留200億元現金,“足夠支付所有學費退款和員工工資”。這種近乎偏執的危機意識,源于他少年時目睹的饑荒記憶:“農民永遠要在糧倉底留一把種子。”
長夜守燈人:企業家精神的教育隱喻
60多歲的俞敏洪依然保持著苦行僧式的生活:每天工作16小時,常年穿著50元一件的襯衫,辦公室掛著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不是真跡,是他在潘家園地攤淘的復制品。“假的又如何?人活一口氣,畫活一片心。”這種混雜著鄉土智慧與士大夫情結的氣質,讓他的商業實踐始終帶有強烈的教育隱喻。
當其他教培機構用“保分承諾”制造焦慮時,新東方的教室墻上寫著“從失敗中學習尊嚴”;當互聯網大廠推崇“狼性文化”時,他給離職員工寄《曾國藩家書》,扉頁抄寫“物來順應,未來不迎”。在湖北羅田縣的鄉村小學,他堅持保留支教師生手繪的星空墻,即便捐贈的智能黑板已覆蓋全縣,“有些光,必須用笨辦法傳遞。”
這種精神底色,在商業決策中常顯得“不合時宜”。新東方拒絕開發學生數據監控系統,盡管這能提升續課率;“東方甄選”堅持給農產品留15%利潤空間給農戶,哪怕自己少賺數億。俞敏洪的賬本上有道特殊公式:“每賣出一袋大米,要換算成多少鄉村孩子的課外書。”
或許,他畢生都在解答一道哲學命題:如何在商業的功利性與教育的理想主義之間找到平衡?答案或許藏在某個冬夜:當“東方甄選”首次月銷破億時,俞敏洪驅車300里,將一車教輔書送到河北山區的教學點。他說:“教育不是把籃子裝滿,而是把燈點亮。”
未竟的長征:理想主義者的天命
2023年秋,俞敏洪站在新落成的“大學生學習與發展中心”頂樓。窗外,銀杏葉如金色瀑布傾瀉在北大燕園,恍若40年前那個青澀學子眼中的風景。他正在籌備“銀齡教師計劃”,打算讓退休教授走進直播間開講《詩經》與量子力學。有人說時代拋棄你連再見都不會說,他摩挲著講臺上的粉筆灰,但我們可以選擇優雅地轉身,與時代跳一支新的舞。
這個總愛自嘲“土豬”的企業家,依然固執地相信白菜的滋味里藏著星辰大海。在最近出版的《我的成長觀》扉頁,他寫下給青年的話:“命運給你泥濘,不是要你跪下,而是給你捏塑理想的陶土。”從電線桿廣告到直播帶貨,從托福詞典到助農大米,俞敏洪用30年時間證明:理想主義不是脆弱的琉璃,而是野草的種子——即便被巨石碾壓,只要還有一滴雨水,就能在裂縫中重生。
如今,他的微信簽名仍是“永遠做有意義的事”。他說:“我希望等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的墓碑一定要刻上這句話:‘他一生與年輕人為伍。’如果那一天只有一個人來看我,我希望這個人不是徐小平,而是一個年輕人。”夕陽將他的影子投在磚墻上,那影子不再年輕,卻依然挺拔如松。
后記:穿越周期的力量
俞敏洪的故事,或許可以為中國企業家提供一種另類的啟示:真正的韌性不在于永遠站在風口,而在于被擊倒后仍能辨認理想的方向。當同行在資本狂歡中迷失時,他在田間地頭尋找教育的根系;當行業寒冬來臨時,他點燃庫存的教材取暖,火光中照見的不是灰燼,而是涅槃的鳳凰。
在一所鄉村中學,校長指著新捐贈的圖書角對孩子們說:“這些書背后有個愛講笑話的叔叔,他相信讀書能改變命運。”這句話,或許比任何商業傳奇更能定義俞敏洪的價值——他讓無數人相信,教育不是奢侈品,而是野火燒不盡的生命力。他說:“如果我的故事有一絲光亮,那一定是無數普通人沖破鐵屋時,用血肉之軀擦出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