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本名管謨業,1955年生于山東高密,1980年代初開始發表作品,代表作有《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等,2011年憑《蛙》獲茅盾文學獎,201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拿破侖曾經說過,哪怕蒙上他的眼睛,憑借著嗅覺,他也可以回到他的故鄉科西嘉島。因為科西嘉島上有一種植物,風里有這種植物的獨特的氣味。
蘇聯作家肖洛霍夫在他的小說《靜靜的頓河》里,也向我們展示了他的特別發達的嗅覺。他描寫了頓河河水的氣味,他描寫了草原的青草味、干草味、腐草味,還有馬匹身上的汗味,當然還有哥薩克男人和女人們身上的氣味。他在他的小說的卷首語里說:“哎呀,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頓河的氣味,哥薩克草原的氣味,其實就是他的故鄉的氣味。
出生在中俄界河烏蘇里江里的大馬哈魚,在大海深處長成大魚,在它們進入產卵期時,能夠洄游萬里,沖破重重險阻,回到它們的出生地繁殖后代。對魚類這種不可思議的能力,我們不得其解。近年來,魚類學家找到了問題的答案:魚類盡管沒有我們這樣的突出的鼻子,但有十分發達的嗅覺和對于氣味的記憶能力。就是憑借著這種能力,憑借著對它們出生的母河的氣味的記憶,它們才能戰勝大海的驚濤駭浪,逆流而上,不怕犧牲,沿途減員,剩下的帶著滿身的傷痕,回到它們的故鄉,完成繁殖后代的任務后就無憂無怨地死去。母河的氣味,不但為它們指引了方向,也是它們戰勝苦難的力量。
從某種意義上說,大馬哈魚的一生,與作家的一生很是相似。作家的創作,其實也是一個憑借著對故鄉氣味的回憶,尋找故鄉的過程。
在有了錄音機、錄像機、互聯網的今天,小說的狀物寫景、描圖畫色的功能已經受到了嚴峻的挑戰。你的文筆無論如何優美準確,也寫不過攝像機的鏡頭了。但唯有氣味,攝像機還沒法子表現出來。這是我們這些當代小說家最后的領地,但我估計好景不長,因為用不了多久,那些可怕的科學家就會把“錄味機”發明出來。能夠散發出氣味的電影和電視也用不了多久就會問世。趁著這些機器還沒有發明出來之前,我們應該趕快地寫出洋溢著豐富氣味的小說。
我喜歡閱讀那些有氣味的小說。我認為有氣味的小說是好的小說。有自己獨特氣味的小說是最好的小說。能讓自己的書充滿氣味的作家是好的作家,能讓自己的書充滿獨特氣味的作家是最好的作家。
(摘自《小說的氣味》,春風文藝出版社,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