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生活

我走進店里，熱浪撲面而來。店里只有三個人：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我更關注的是那個十來歲的小男孩。

我的腳出了問題。確切地說，是左腳的拇指和右腳的小指出了問題。這兩個腳趾的趾甲往肉里長——醫學上稱之為“嵌甲”——走起路來針刺一樣疼。

我在一個浴室修過。修腳師傅腦門上頂著頭燈，像個礦工師傅，輕松地說：“小意思。”拿個刀在我腳趾上挖呀挖，挖得我鉆心地疼。我以為能挖好，就忍了。當時好像也真好了。哪知道過了兩天更疼了！

女兒說：“你去修腳店看看吧，門口不是有個‘姜一刀’嗎？”我說：“我走了怕你玩游戲?！迸畠赫f：“革命靠自覺?！蔽揖拖铝藰?。

“姜一刀”就在小區門口，我幾乎每天都從它門前經過，但從來沒拿正眼瞧過它——門臉小，瞧不上。

兩個大人正各自盯著手機看。男子的手機不時傳出歡快的笑聲，小姑娘的手機傳出的則是上海話，好像是熱播的《繁花》。我看過原著小說，電視劇看了一集就不想看了，盡管我很敬佩導演王家衛。他們專注于看手機，都沒理我。只有在柜臺上寫作業的小男孩抬頭問我修腳還是按腳。我說修腳。小男孩轉身進了里間。我有些后悔，想退出，可那小男孩已經費力地端過一個洗腳桶來，桶里騰騰冒著熱氣。我脫了鞋襪，腳探進水里，似乎不太燙。看看小男孩探詢的目光，我說：“挺好。”小男孩又到柜臺邊寫作業了。

那兩個大人還在看手機，似乎我不存在。我對小男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便跟他說話。問他幾年級，他說六年級。又問他成績咋樣，小姑娘笑了，說：“問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問成績?！毙∧泻⒉豢月暎^續寫作業。我問他怎不在家里寫。我的意思是在家寫安靜，這里挺吵的。小姑娘又說：“來體驗生活。”我笑了，這小姑娘挺幽默。男的這才站起來，一手拿手機，一手從柜子里取出個匣子來，里面是各式各樣的修腳刀。

男子穿著黑色的長袖棉衫，袖子挽上去，挽到上臂，從手腕往上都是文身。他坐在我面前的一個塑料凳上，把手機立在旁邊椅子上，眼睛還是盯著看，一只手還不時刷下屏幕。他從水里撈起我的腳，拿白布擦干。我告訴他哪兒有問題。他瞅了一眼說：“知道?！蔽覇枺骸澳憔褪墙坏?？”他“嗯”了一聲，拿刀就在我的趾甲上修起來。先拿粗的刀，用力修那老趾甲，我感到些許疼痛。修到甲床時，他又拿起細的刀，輕輕地探入甲溝，果斷地一旋，好像旋下個什么東西來，又拿起小鑷子，將其夾出，放在白布上。我想看看。那小男孩一直在旁邊看，用手捏起那東西遞到我手里，是個米粒大小的刺。男人說：“主要是這刺作怪。長在肉里，能不疼嗎？”我問他：“好沒好？”他說：“沒呢，你甲溝里還有不少死皮，墊在里面難受呢?！蔽腋嬖V他前兩天在浴室剛修過一次。他說：“他們不專業，做得不徹底，清理不干凈?！眱煞昼娋透愣?。他捏捏我的腳趾，看我。我說：“不疼了?！彼c頭。我說：“你這么好的手藝，是不是祖傳的？”他說：“祖上沒干這個的，自學成才?！蔽矣謫査遣皇墙坏丁Ｋf：“不像？”我說：“我以為姜一刀至少五十出頭?！彼麤]吱聲，問我按不按腳。

門一開，進來四個人，看著不像城里人，有點兒像農民工，又像村干部的樣子。他們進來就嚷嚷按腳。我本來不想按腳，卻又對那些客人產生了興趣，就說：“按吧?！蹦切」媚锓畔率謾C過來，給我按腳。我問她：“你這兒還有人嗎？”她說：“待會兒‘大部隊’就來了。”那姜一刀凈了手，拿手機打電話，一連打了幾個。這當兒，小男孩一趟一趟地從里間端出幾桶水到客人面前，請他們脫鞋襪試水溫。幾個人各自把腳伸到桶里，然后躺下，聊些喝了多少杯酒、喝沒喝足、有沒有跟婆娘請假的話題。我問小姑娘：“多大了？”她說：“二十二。”我問她：“怎不上學？”她說：“畢業了?！蔽覇査骸笆裁串厴I？”她說：“大學啊。”我驚訝，問她：“怎么沒去工作？”她說：“我這不在工作了嗎？也可以叫體驗生活?！蔽乙槐菊浀丶m正她：“應該叫社會實踐?！?/p>

陸續進來了幾個女的，都在五十歲上下，個個人高馬大，額寬臉闊，粉面紅唇。最后進來的要老一些，她們都叫她“大姐”。她們依次坐下，為那四個客人按腳。邊按邊嘰嘰喳喳聊著，大致是最近打麻將贏了還是輸了、出沒出去玩玩、過年的衣服買沒買、孩子回不回來過年等。最后她們把話題轉向大姐，說大姐的包太舊了，應該換換了。大姐說：“舊的用慣了，舒服。”那幾個客人已經打起了呼嚕。我好像受了感染，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等我醒來時，屋里已經空了許多。那幾個客人走了，幾個人高馬大的婦女也走了，連那個小男孩也不見了，只剩下姜一刀、小姑娘，還有那位大姐。

我迷迷糊糊地起來，穿好鞋襪，到柜前結賬。一共120塊，修腳60，按腳60。我說：“不貴。”他“嗯”了一聲。我走到門口，聽到身后那大姐說：“閨女，咱們也回去吧?！毙」媚镎f：“媽，給你去買包吧。”大姐說：“啥包不是用？啥包也沒這包舒服?！?/p>

回到家里，女兒還在認真做作業。我給她講了那個體驗生活的小男孩，還有社會實踐的小姑娘。她看了看我，說：“你是不是又可以寫篇小說？”我有些羞愧，嘆了一口氣，去給她做夜宵。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