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幸福

她一定是新來的，之前他從未見過她。他看她掃地、清除粘在地上的口香糖、鏟掉墻上的“牛皮癬”。她的動作熟練，一看就是慣于勞動的人。不過，做這些工作的人誰不是勞動的好把式呢？

這里是步行街上的夜市。每晚華燈初上，各種小攤就開始營業了。他也有塊固定的地盤，剛好能放下他的輪椅和一張折疊桌。桌上立著的廣告牌是他自己寫的：專業手機貼膜。“字很漂亮。”商戶們都這么說，他也樂意為找上來的人寫幾個廣告字。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老是去注意她。和負責這片街道衛生的另兩位師傅比起來，她實在年輕了些，又太過文靜。一頭烏黑的長發編成麻花辮，安靜地伏在背后。臉雖然黑，但面皮緊實光滑，唇上還涂了淡淡的口紅。無論什么時候，她的穿著都干凈清爽：工作馬甲里是帶荷葉翻領的白襯衣，腳上一雙棕紅色的平跟圓口皮鞋——鞋面有淡淡的龜裂細紋，但被擦得很干凈。

觀察了這么久，他發現她從不抱怨那些不遵守規則、亂扔垃圾的人。看到有人信手亂丟，她也不吭聲，只是默默地走過去彎腰清理。商販們大概也看出了她不像另兩位師傅那樣計較和潑辣，于是只要她當班，地上的垃圾總比平時更多也更雜亂。她拿著掃帚撮箕，從夜市這頭打掃到那頭，每晚都要來回好幾趟。她工作服的兩個口袋里總是分別裝著清潔劑和鏟刀，有一半露在口袋外面。他看了有些心酸，又覺得還蠻可愛的。

他出攤的時間明顯比以往早了。這天到達夜市路口時，市場一片空曠。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坐在水泥花壇邊休息。夕陽的余暉穿透花壇中央的銀杏樹，落在她身上，他像是看到了一幅油畫。只要一抬頭，她也會看到他。這樣想著，他突然害怕面前那道坡了。之前，他從沒有意識到那個坡是個障礙，他只需一鼓作氣轉動輪子，很容易就上去了。但現在，他上坡的動作被他的想象放慢了，他看到自己因用力而鼓脹起來的臉、筋脈暴起的手臂，掛在輪椅后的大布袋哐當哐當直響……他覺得自己好難看。

他的臉紅了。他掉轉方向，準備避開她，晚一點兒再回來。

已經遲了，她看見了他，沖他笑著走了過來。他感覺像被一陣微風吹拂著，輕輕地就上去了。

從此，只要是她當班的夜晚，她總是提前出來，把負責的區域先清掃一遍， 然后等在坡道邊——她只想盡這點兒力幫幫他。從此，沒生意的時候，他就轉著輪椅拿著長鉗和垃圾袋，在夜市上穿來穿去——他只想用這種方式讓她也感受到一點點溫暖。

他們的交流越來越多。他知道她比自己大一歲，這是她第一次來大城市打工，她的家鄉在一個群山環繞的偏僻山坳里，那里有聞名遐邇的山茶花。

“你真該去看看，一到春天，茶花全開了，滿山的粉白，就像云落了下來。”

“就像云落了下來。”他后來總是回味這個句子。

她知道他喜歡書法和繪畫，因小兒麻痹癥，很小就得坐輪椅。高中畢業后，他拒絕了家里的幫助，自食其力，開過舊書網店，賣過字畫。

“字畫都是我自己的作品。”他羞澀地說道，“別的不好賣，不過一到春節，我寫的對聯總是很快賣完。”

她便說今年過年一定要找他寫一副對聯。他答應著，心里暖和和的，構思起了對聯的內容。

情人節的頭一天，他預訂了兩張電影票。晚上收工前，他將票遞給她時，他注意到她接票的手很遲疑。他猜想，她一定也很激動。

二十八歲了，他連一次正式的戀愛都沒有談過。誰會看上一個雙腿扭曲的殘疾人呢？盡管他一直覺得自己內心豐富，但一種強烈的自尊總是讓他拒絕了那些被別人稱為“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不希望女孩們為了他家的房產、他哥哥許諾的工作而嫁給他。

他只是希望有一個女孩能真心愛他。

他計劃好了，明天看完電影后，就帶她去江邊吹吹風，也許可以說說兩個人的未來。他要盡可能打消她的疑慮。她可以去哥哥的公司找份輕松的差事做，他自己有殘疾人救助金，還能在外面擺攤賺點兒零用錢，另外他們每月還有一筆固定的房產租金。所以，他們的未來完全可以很幸福。

那天晚上，她輾轉難眠，腦海中過幕似的，一會兒浮現出丈夫溫厚的笑容，一會兒是兒子蹣跚的小小身影。如果不是丈夫失足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斷了腿，她這時候大概還在家里。不過，丈夫恢復得不錯，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出去打工，而她也可以回家了。她真想念兒子呀，想念那些花。這時節，正是山茶花怒放的時候呢。

為了這次約會，他幾乎忙碌了一個早上，直到出門時才打開手機。一條未及時查看的新消息蹦了出來。他吃了一驚，是她的名字，發送時間凌晨2點25分。

“對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去看電影。我已經結婚了。真的很對不起！祝你幸福！”

他怔在原地，好久才回過神來。他把那條信息讀了一遍又一遍。

晚上，正是電影開場的那個時間點，她終于收到了他的回復：“沒關系。也祝你幸福！”

他重新找了一個擺攤的地方。她則向組里申請去了另一個片區。

又是華燈初上，人來人往的夜市里，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