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 面

決定給他發(fā)最后一條微信時，想到茨維塔耶娃的詩，于是，她在手機屏上輸入：“我將遲到，為我們已約好的/相會，當我到達，我的頭發(fā)將會變灰……”發(fā)走瞬間，心想，他能理解嗎？撤回。直截了當：“我們不合適，到此為止吧?！蔽⑿虐l(fā)出后，對方?jīng)]有反應(yīng)。不過，不管對方回不回她都覺一身輕松。

她十九歲考上重點大學(xué)，二十九歲拿到博士學(xué)位?；剜l(xiāng)入職，雖說進的是師專，但爸媽滿足——在編，收入穩(wěn)定，又有寒暑假，一個女孩子還圖啥？她乖，順從爸媽，放棄了北漂。接下來，就是尋親結(jié)婚。這事偏偏不順——小城里有博士學(xué)位又沒成婚的小伙子難以遇到；碰上了兩個，也都在確立關(guān)系時逃之夭夭，又不說緣由。轉(zhuǎn)眼三十一歲，爸急媽急，姑急姨急，一起上陣為她物色。標準降低：碩士就行，本科條件好的也可考慮。別說，還真有看重高學(xué)歷的。這不，姨媽的同事的同學(xué)的兒子有意。他是“985”碩士，學(xué)計算機的，在一家科技公司寫程序。

她和他加了微信，在手機上你來我往地聊，三個月過去，一直沒有見面。曾兩次約定，可兩次見面前他突然變卦，臨時取消：一次聲稱被經(jīng)理叫去陪客戶喝酒；另一次說遇事糾結(jié)，煙抽多了，咳嗽不止。爸媽皺眉：“他咋又抽煙又喝酒？”她沒在意，覺得職場男人抽煙喝酒算不上毛病。第二次失約過后，他一個勁兒道歉，說：“我一身煙味，怕你反感?！彼_實煩煙味，但沒流露，而說：“這一個月我啃完了《尤利西斯》?！彼R上回：“一個月？”外帶一個驚訝的表情。她說：“榮格讀了三年才讀懂?！彼兀骸吧赌暝铝耍∧憧梢越柚鶤I，比如下載豆包APP。你想知道什么，幾秒幫你搞定?！彼聊撕镁貌呕兀骸拔乙约旱母惺堋Ｐ≌f中會心暢神的東西， AI讀不出來。”他回：“你的懷疑還停留在粗淺的層次上?，F(xiàn)在不是問題?！薄八蛔x小說，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彼?。交流不暢，沉默。

兩天后，周五，她特別想見面。晚上六點，她發(fā)微信給他：“我在恒隆廣場星巴克咖啡廳，馬上過來?！倍昼姾笏兀骸霸谄迮剖遗憧蛻簟a長城’呢，出不去?！蹦且豢蹋龥Q心放棄。為防沖動，又過了三天，才告訴他“到此為止”。

他回了：“我還沒挑你是個女博士呢！你四處問問，現(xiàn)在誰找女博士？”

她看著窗外，銀杏金黃，隨風(fēng)抖動。拿起手機又看那行字，她明白了什么，血流上涌，臉熱，憤怒。她打了四個字：俗不可耐。又加了三個感嘆號。想想，刪了，干脆拉黑，心凈。手在“刪除”上停下，“和他沒完”的念頭閃過，便把手機扔在一邊。下午上課，魂不守舍。課后開車往南，去了山邊的美蘭湖。坐在湖邊，夕陽那抹余暉在山頂隱去時，她決心離開這個城市。

爸媽大驚，問為啥。她打開跟他的聊天記錄，給他們看：“就為這句話。”爸一屁股坐在床上，嘆氣。媽大罵：“渾蛋小子！”爸說：“走吧，去深圳去上海，大地方的人眼界不一樣?！?/p>

她不想去什么大地方，想遠走，越遠越好?，F(xiàn)在，只想自安一隅。買了飛香格里拉的機票，而后寫辭職信。

臨行前一天，感覺有事沒辦。什么呢？見他一面，潛藏在腦中的念頭突然閃現(xiàn)。羞辱他，當面罵他庸夫俗子，還是讓他看看她這個女博士的風(fēng)采？說不清。給他發(fā)微信：“我要永遠離開這個城市，走前想見一面?！彼延喥苯貓D一同發(fā)去。他馬上回“好吧”兩字。她故意把時間定在他上班期間，下午兩點。他沒推托。她在網(wǎng)上查到，總統(tǒng)大廈里的馬尾咖啡廳可以吸煙，于是把見面地點選在那里。因為他的爽快，她才這樣做。地址發(fā)過去，過了會兒，他說：“還是恒隆廣場星巴克吧。”為什么？沒說。她問自己：“咋樣對他？”旋即自答：“何必橫眉冷對？本來的樣子就好，文靜溫和。”她打算，打個照面就走，只想看看那個不稀罕女博士的人那了不起的尊容。

出門前，她特意收拾了一番，為此不惜將衣服從旅行箱里重新掏出。嫩綠的羊絨底衫，外面短款牛仔外套，朝氣蓬勃。

一進門，她一眼認出了他。他說他穿一件紅色連帽衫。他站在吧臺不遠處，一臉和善，微笑相迎。細高個兒，站相挺拔，不是想象的那種腆肚油膩的模樣。

他問：“喝點兒什么？”

她答：“不喝，什么也不喝?！?/p>

“別，進來了總得喝點兒什么?！?/p>

“我喝西北風(fēng)?！?/p>

他笑，點了兩杯純牛奶。他先選好位置——角落，安靜。坐下來，她問：“為啥不去總統(tǒng)大廈的‘馬尾’？”

他說：“‘馬尾’能抽煙，我怕煙味?！?/p>

她冷冷地說：“你不是煙鬼嗎？”

他一臉認真，說：“真怕煙味。”

她盯著他，問：“你是柳克嗎？”

他說：“是啊，我是柳克?！彼统錾矸葑C給她。她沒看。

她問：“你是酒蒙子嗎？”

“不是?！?/p>

“你是賭徒嗎？”

“不是?！?/p>

“你是碩士嗎？”

他答：“我是。我正準備考博?！?/p>

她說：“碩士都沒讓你脫去一身俗皮，博士就能？”

他嘿嘿笑，笑樣兒憨實。

她說：“再問一個問題，然后結(jié)束，你備考讀博，我浪跡天涯?！?/p>

他忙阻止：“先別，我們喝了這杯奶，你再問。”他先端起杯，喝了一小口，說：“慢慢喝?！彼肓讼耄似鸨攘艘恍】冢滔愦己?。他不再喝第二口，像故意拖延。

她又端起杯，大口喝，喝凈，放下杯，感覺自己像痛飲烈酒的女俠。“你告訴我，女的讀了博士咋就成了下等貨色？”她說。

“不咄咄逼人多好，”他停了一下，問，“你是廖月涵嗎？”

“廖月涵”是她的名字。她瞪他，說：“我不是?！彼谛睦镎f：“廖月涵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他說：“你是廖月涵，我是柳克，咱們誰都沒錯?！?/p>

她站起來。

他也站起來，說：“我有一個請求，別刪微信。要是考上博士，我第一個告訴你?！?/p>

她笑了，很淡，說：“行吧?！?/p>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