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極具天賦的女作家,其文學創作始終與鄉愁情結交織。在文學立場上,蕭紅特立獨行,堅守以筆為旗的文人身份,這使她的創作相比同時期其他作家更加自由,作品也多了一份專屬的靈氣。本文以《呼蘭河傳》《生死場》等文本為核心,通過文本細讀和心理學分析,剖析蕭紅作品中鄉愁情結的呈現方式、生成機制及其對文學創作的影響,揭示鄉愁如何成為她對抗現實困境的核心動力,并推動其文學風格的演變。
一、蕭紅鄉愁情結的文本呈現與生成機制
(一)《商市街》:家庭的幻滅與逃離
蕭紅將她離家后與蕭軍在哈爾濱的生活點滴,以及對愛情生活的最初體悟,悉數記錄于首部散文集《商市街》中。從《商市街》不難窺見,這個新筑的小“家”曾讓她初嘗家庭的真正溫暖。然而,世事難料,與蕭軍結合后,蕭紅雖擺脫了父家的束縛,卻又陷入了夫家的桎梏。蕭軍的大男子主義使他不愿蕭紅外出工作,只令她忍受饑餓,在家中守候他帶回的食物與微薄零錢。對蕭紅而言,家依舊是寂寞的、荒涼的。她曾在多部作品中提及,這個家如同空曠的廣場,毫無溫情,陪伴她的唯有寒冷與饑餓。在此,家被解構為一個空洞的符號,映射出蕭紅對傳統家庭關系的徹底幻滅。
(二)《生死場》:鄉土社會的批判與啟蒙
追尋理想中的文明小家失敗后,蕭紅再次選擇逃離沉悶的家庭瑣碎,勇敢地以筆為劍,將寫作視為武器,以更高的思想格局理性審視筆下人物與鄉土社會,旨在啟蒙,實現她對故鄉的深切關懷。《生死場》便是其代表作,小說不僅描繪了人們從愚昧麻木走向覺醒反抗的過程,更通過細膩敘寫,展現了蕭紅對故鄉社會的深切關切及對故鄉人民生存狀態的深深憂慮,凸顯了《生死場》的啟蒙主題,深切表達了她對家鄉的悲憫之情。
這部小說中的人物生活狀態呈現出動物化的特征,民眾“蚊子似的生活著”“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而生病后的月英則“像一頭患病的貓兒”。這種動物化的隱喻深刻揭示了呼蘭河畔的生存困境,科學之風從未吹拂進這個閉塞的村莊。月英生病,人們的第一反應竟是“以巫代醫”,燒香請神,到土地廟祈求毫無科學依據的“藥”來醫治。這些盲目迷信的行為,反而加速了月英的死亡。蕭紅以冷峻的筆觸,揭開了鄉土社會溫情脈脈的面紗,暴露出其殘酷無情的“吃人”本質。
(三)《呼蘭河傳》:鄉愁的詩意重構
《呼蘭河傳》無疑是蕭紅抒發對故鄉眷戀之情的巔峰之作,素材源自她童年生活的呼蘭縣。在那里,留存著太多屬于她的美好而燦爛的童年記憶:熱乎乎的麻花、映照得孩童臉蛋通紅的火燒云、幽幽發亮的河燈,以及震耳欲聾的野臺子戲……這些意象共同編織成蕭紅心中那片詩意的、永恒的精神家園。正如《呼蘭河傳》尾聲所寫:“以上我所寫的并沒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里了。”
(四)鄉愁情結的生成機制:個體生命與社會語境的交織
蕭紅的鄉愁情結是其文學世界的核心密碼,貫穿其一生創作。而鄉愁情結的形成則需結合其個體生命軌跡與社會語境來分析。蕭紅出生于具有歷史意義的1911年,這一年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統治,新時代風氣正逐漸興起。然而,在封閉與開放交織的社會風氣夾縫中成長的蕭紅,仍不可避免地受到傳統觀念的影響。她渴望獨立,卻始終未能完全實現;她孤身一人勇敢地走出張家,卻無法孤身一人勇敢地面對整個社會。蕭紅期盼愛情能為自己構筑一個新的小家,一生中遇到了三位重要男性,但他們均未將蕭紅從痛苦的深淵中拯救出來,反而一次次擊碎了她對“小家”的幻想。對“小家”的依賴暴露了蕭紅精神獨立的未完成性,說明她從未真正擺脫“家本位”思想的束縛。中國幾千年的宗法傳統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她的“家庭意識”讓她持續不斷地渴望擁有一個自由、開放的家,以此尋求靈魂的皈依。
這是蕭紅人生悲劇的根源所在。她雖接受了“五四”浪潮的洗禮,擁有了先進的女性意識,渴望掙脫封建宗法的牢籠,實現自我價值,但她的軟弱性又使她將解放自我的希望寄托于小家庭之上,本質上依然依賴于男性生活,無論在物質上還是思想上,都離不開伴侶的支持。
(五)創傷記憶與離散體驗:鄉愁情結的深化
蕭紅憑借堅韌的意志,在戰火紛飛中四處流浪,其生命旅途與動蕩的年代、離亂的社會緊密相連。山河破碎,風雨飄搖,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離家流亡,蕭紅所承受的漂泊苦痛與失家鄉愁層層疊加,愈發尖銳。她飽受物質匱乏、病痛折磨與精神苦痛的煎熬。生育過兩個孩子,卻兩次失去,從未體驗過教養孩子成長的喜悅,從未真正成為一名完整的母親。兩次喪子之痛、情感背叛和戰亂顛簸,使她的鄉愁中疊加了母性缺失與性別壓迫的深切痛楚。
著名學者凱西·卡魯斯(Cathy Caruth)提出,創傷是“對突如其來的災難性事件的一種難以承受的經歷,在這種經歷中,對事件的反應往往是延遲的、無法控制的,并會通過幻覺或其他侵入性的方式反復出現”。創傷給蕭紅留下的后遺癥,即她運用文學語言來傳達創傷經驗。比如在《棄兒》中,主人公“芹”的棄子行為,既是生存所迫,也隱喻了蕭紅自身被剝奪的母職身份。同時,根據創傷理論,“創傷主體無法獨自面對自己的創傷,要想擺脫創傷,就必須努力建立與他人或外部世界的關系”。這一觀點為蕭紅對建立家庭的深切渴望提供了合理的解釋。
蕭紅的家鄉呼蘭位于松花江北岸,自然環境惡劣,與外界交流匱乏,經濟衰敗,思想文化閉塞落后。她毅然走出家門,輾轉哈爾濱、北平、上海、香港、東京等地,然而,城市的流亡體驗遠非她所想的那般美好。盡管這些經歷極大地豐富了她的精神世界,開闊了她的視野,但城市的動蕩不安讓她缺乏安全感與歸屬感。物質的匱乏使她在都市中舉步維艱,忍饑挨餓。城市生活非但沒有為她提供文明與秩序的庇護,治愈呼蘭留下的創傷,幫助她成長為擁有強大、完整人格的人,獲得靈魂的寧靜,反而給她帶來了更多傷痛,不斷敲打著她漂泊的靈魂。離散身份的復雜性與多樣性讓她在身份認同上始終困惑。文化和心理意義上的故鄉與離散地形成雙向互文關系,故鄉的視野和過去的感知方式影響著她對城市的認知,而故鄉的意義也在與新的地域文化碰撞、交流中得以新生。《生死場》中的金枝正是這一困境的縮影:逃離鄉土后在城市底層掙扎,最終被迫返鄉,印證了“無處是家”的永恒漂泊與思戀。
總之,“家本位”思想的根植、創傷記憶的影響及離散體驗,無不加深了蕭紅的鄉愁情結,使之成為她小說創作中不可忽視的重要符碼。
二、鄉愁情結對蕭紅文學創作的影響
(一)早期創作:尖銳批判與生存困境的書寫
蕭紅的小說在各個時期各有特色。早期,她以滿腔熱情和犀利的筆觸,直面鄉村社會的愚昧與落后,甚至直指封建制度的腐朽,展現出大刀闊斧、尖銳無比的批判精神。這一時期的蕭紅,鋒芒畢露,用文字撕開社會的瘡疤,讓讀者目睹人民的苦難與掙扎。中期,歷經人生的磨煉與生活的洗禮,她的創作風格逐漸變得含蓄內斂,不再直白表達,而是通過細膩情感和復雜人物刻畫,展現人性的多面性。晚期,她的創作更為成熟,筆觸幽默而辛辣,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然而,無論風格如何變化,蕭紅始終無法擺脫身體的無家可歸與心靈的漂泊無依。這種鄉愁情結貫穿其整個創作生涯,成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情感底色,從早期的故鄉眷戀,到中期的漂泊感慨,再到晚期的人生反思,鄉愁始終是她創作的重要源泉,也為文字增加了獨特的溫度與深度。
蕭紅早期小說主要聚焦于生存困境,大量吸取社會人群的困難生活經驗,小說人物身上常映射出蕭紅自身的經歷與感受。饑餓、寒冷、無家等生存困境,被她視為普通民眾不幸命運中的最大不幸。蕭紅不僅哀痛于自身悲慘命運,還抒發對人民艱苦生存困境的深切同情,將漂泊流亡的體驗滲透于文學作品中。
比如《王阿嫂的死》中,王阿嫂最根本的擔憂是貧窮,孩子未出生就憂慮如何養活;《棄兒》中,“芹”因極度貧困,讓剛出生的孩子一同忍饑挨餓,最終忍痛棄子;《啞老人》中的啞老人與一群喪失勞動能力的老乞丐,在洞穴中如同爬蟲般生活;《小黑狗》中的小狗也如同人的命運一般困頓無望。
(二)中期創作:含蓄內斂與精神荒涼的表達
與蕭軍情感的動蕩、精神導師魯迅的去世及戰爭紛擾等負面因素,使蕭紅焦慮萬分,心態變得脆弱敏感,甚至影響身體健康,時常失眠、惡心、莫名想哭。她在信中向蕭軍傾訴:“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會被淹死的……”這種精神的荒涼影響了其中期文學創作,作品流露出被棄感,筆下人物內心對生命意義產生強烈的質疑,充滿不知去往何處的迷惘。何處是歸途、家在何方,成了作品中最核心的問題。
(三)晚期創作:幽默辛辣與愛國憂思的融合
經過漫長的自我探索,蕭紅超越個人情感體悟,意識到作為作家的社會責任。在《馬伯樂》中,她以城市知識分子的視角深刻批判國民性,不僅繼承與拓展了魯迅的國民性批判思想,更對現代意義上的新文化運動進行深度反思。“九·一八”事變周年之際,蕭紅寫下《致流亡異地的東北同胞書》,表達愛國熱情。創作計劃中未能完成的小說《晚鐘》《泥河》《紅樓》等,分別反映哈爾濱女學生的抗爭、開墾北大荒的故事及紅軍長征生活,體現出她對故鄉的思念和對勝利的憧憬。這強烈深沉的愛國憂思,浸透后期小說創作,使寫作呈現出蒼涼而不悲觀、低沉而不抑郁的特點。盡管現實灰暗壓抑,但人們心中的希望之光永不熄滅。
由此可見,蕭紅的小說內容、文本形態深受其生命體驗和鄉愁感受影響。隨著精神流亡的不斷演進,作品內涵得以延伸發展,藝術成就不斷攀上新高度。
三、結語
蕭紅一生中經歷了太多曲折與痛苦,流亡成為她生命的底色,因此,“家”對她而言,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蕭紅對家的感情始終是復雜而糾結的,愛恨交織。她一方面決絕地離開、背棄,另一方面又不斷懷戀、難以割舍。在流亡過程中,蕭紅遭受的肉體與精神折磨愈加深重,她對家的痛恨和厭惡就愈發深刻;與此同時,處境愈艱辛困頓,她便愈發留戀那些曾給予她庇護與溫暖的家園。基于這樣獨特的生命體驗,蕭紅的文學創作充滿了個人魅力,使她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
蕭紅的鄉愁情結是其文學世界的核心密碼。從《商市街》的幻滅,到《呼蘭河傳》的詩意重構;從《生死場》的深刻批判,到《馬伯樂》的辛辣反諷,鄉愁始終作為一條精神線索,串聯起她創作生涯的嬗變。這一情結既源于個體創傷與性別困境,亦被時代洪流所塑造。蕭紅以筆為舟,在背棄與眷戀的激流中奮力前行,尋找歸宿,最終將鄉愁轉化為超越性的文學力量。她的創作證明:流亡者的書寫,正是對“家園”最深刻的抵達。
(江西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童心潔(1998—),女,江西贛州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