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是在中國20世紀初啟蒙思潮影響下,魯迅所創作的一部關注知識分子命運與愛情的短篇小說。主人公涓生與子君作為“五四”時期的新青年,勇敢沖破封建桎梏,追求個性解放、個人幸福,但兩人攜手營建的新式小家庭卻最終解體,并釀成一傷一逝的悲劇。《傷逝》深刻揭示了“五四”知識分子在啟蒙話語下的愛情困境。
一、啟蒙思潮下一次沖破“鐵屋”的嘗試
啟蒙運動于17—18世紀在歐洲興起,其以理性崇拜為核心,以個性解放為目的,弘揚人的價值和個性尊嚴,宣揚自由、平等、博愛的人道主義精神。中國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其本質是一場現代思想啟蒙運動,啟蒙主義一時成為中國文學的主潮。《新青年》大力倡導民主與科學,抨擊文化專制主義,反對封建綱常倫理。在《新青年》發刊詞《敬告青年》中,陳獨秀倡導人權、平等、自由的思想。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中提倡“靈肉一致”的人道主義文學主張,“人的文學,當以人的道德為本……譬如兩性的愛,我們對于這事,有兩個主張:(一)是男女兩本位的平等。(二)是戀愛的結婚”。
魯迅的文學觀也是從肯定啟蒙思想、宣揚“個性主義”出發的。在《文化偏至論》中,他提出“尊個性而張精神”“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談及創作小說的原因,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說:“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币虼耍斞感≌f創作的取材,多來自病態社會中的不幸之人,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追求婚戀自由是當時啟蒙思潮的重要內容,《傷逝》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作完成的。小說中愛情敘事與啟蒙理想始終交織在一起。
《傷逝》的故事情節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戀愛、同居、分別。小說以涓生視角展開敘述,副標題為“涓生的手記”。開篇便交代了手記的緣起,即悔恨與悲哀下真誠的懺悔錄。
第一階段,涓生對子君的啟蒙構成了他們戀愛的重要內容。交往半年后他們組建了家庭,進入第二階段,開始同居生活。不過三個星期涓生便產生了膩煩情緒。在涓生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愛著子君時,曾一度陷入道德的兩難困境。他最終決定告訴子君無愛的真相,并為自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經過啟蒙的“新女性”應該懂得尋找“新的生路”。離開吉兆胡同的子君只能回到冰冷嚴酷的封建專制舊家庭,不到一年便悲慘死去(逝),涓生則抱恨終身(傷)。
子君的死亡令人唏噓。近年來一些研究將矛頭直指涓生,認為不是社會而是涓生直接地導致了子君的死,認為涓生不應在沒有充分考慮啟蒙的結果時,就不負責任地對子君進行啟蒙。筆者認為,在討論子君的悲劇時,不應忽略《傷逝》中啟蒙的積極意義。《傷逝》雖以悲劇告終,但它畢竟是啟蒙思潮下一次進步的抗爭,一次沖破“鐵屋子”的勇敢嘗試。
1917年8月,錢玄同向魯迅約稿,當時的魯迅對國家前途失望,他打了一個比方,假如有一間萬難破毀的鐵屋子,里面有一群昏睡的人,是該叫醒他們,還是任由他們在熟睡中死亡?少數幾個清醒的人,真的能夠挽救大眾于深淵嗎?錢玄同則認為“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這句話打動了魯迅,之后魯迅出版了小說集《吶喊》《彷徨》,主要題材是農民和知識分子?!秱拧肥囚斞肝ㄒ坏囊郧嗄曛R分子婚戀生活為題材的小說,收錄于《彷徨》。
《傷逝》中子君盡管又回到了封建家庭,但“重新回來”與“從未出去”的意義有本質區別。倘若子君從未接受過啟蒙,一生忍受壓抑人性的封建舊家庭,接受毫無自主選擇權的封建婚姻,難道不是更加悲哀嗎?也許抗爭會失敗,但覺醒才是意義。另外,死亡本身具有深刻的啟示價值。魯迅認為“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再論雷峰塔的倒掉》),而悲劇是有力量的。王富仁認為今日的文學缺少崇高悲劇中那種理性精神和意志力量(《悲劇意識與悲劇精神·下》)。李秋蘭認為“先覺者的死亡或沉淪并不意味著革命的絕望,反而是魯迅反抗絕望的啟蒙話語敘事方式”(《魯迅〈傷逝〉與蕭紅〈生死場〉的啟蒙性》)。
二、啟蒙理想下知識分子的現實婚戀困境
《傷逝》收錄于短篇小說集《彷徨》。《彷徨》時期的魯迅處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落潮期,“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題〈彷徨〉》)反映了他當時的迷茫心境。魯迅深刻地反思了啟蒙浪潮下知識分子面臨的現實困境?!秱拧分袉⒚衫硐胍坏┯|碰到現實,便不堪一擊。子君與涓生的結合面臨著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困境。
首先是生存的壓力?!叭吮厣钪瑦鄄庞兴禁悺?,小家庭解體的轉折點是從涓生失業開始的。涓生原本擁有一份抄寫公文的工作,兩人同居后,涓生因被舉報而失去工作,生活陷入困頓,在巨大的經濟壓力之下,涓生逐漸產生了分手的想法。那么子君既然也感受到了生存壓力,她為什么不去找一份工作呢?離開涓生的子君為什么只能回到舊家庭忍受折磨以至走向死亡呢?
子君是當時社會中新女性的縮影。女性問題從晚清到民國已成為建構現代國家的重要問題之一,婦女解放成為啟蒙浪潮下主要的社會思潮。許多作家都對婦女解放問題進行過描寫,但大都止于女性獨立,追求自由戀愛。而《傷逝》則進一步探索新女性的出路問題,表現出魯迅的啟蒙焦慮。在《娜拉走后怎樣》這篇演講中,魯迅指出女性獨立的第一步是經濟的獨立,可謂一針見血。他認為娜拉既然已經覺醒,便無法再接受從前的處境,因此出走是必然,但娜拉出走的結果大致是兩種:墮落或回來。根源在于“她還須更富有,提包里有準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魯迅強調男女平等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在家庭應該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而當時的女性并未取得與男性平等的經濟權。實際情況是,知識女性離開學校后少數進入社會工作,大部分照舊回歸家庭,相夫教子。
其次是精神的壓力。涓生和子君的自由戀愛挑戰了當時社會的價值觀,涓生的失業其本質依然是頑固的封建舊勢力的桎梏。社會觀念、文化心理的更新變革需要極其漫長的過程。魯迅比同時代作家更為清醒:啟蒙者所批判的封建傳統,已經生長在國民精神的深處。魯迅發掘出了悲劇發生的社會根源,使讀者認識到,只有擊毀現實社會的壓力,才能實現自由戀愛的理想。
子君不管家人的反對,涓生不顧朋友的非議,處在同居關系中的兩個人都隔絕了社會,完全被家庭的小圈子包裹住。后來,涓生的決心逐漸動搖,子君的激情也逐漸消退,脫離社會的愛最終失敗。子君的原生家庭和涓生的朋友們就是魯迅所鞭撻的舊社會的代表,而這個社會不允許他們自主掌控戀愛和婚姻權。知識青年們雖然能夠在理想的驅使下逃離封建家庭的小羅網,卻逃離不了整個封建社會的牢籠。個體力量在群體力量面前是脆弱的,個體必將毀滅于群體的壓制之下。賈榮華認為“子君的個人覺醒和自由之宣言,就是子君在忽略社會性存在之后盲目地做出了所謂的‘自由選擇’來試圖重新定義自我的本質,如此只能承擔這種行動的嚴重后果,進而導致她的毀滅”(《“自由話語”場域中的子君“人生”——魯迅〈傷逝〉的存在主義透視》)。
三、啟蒙話語下知識分子的內在婚戀危機
《傷逝》探索了啟蒙思潮下新式小家庭瓦解的外部因素,同時真誠追問當時社會背景下小家庭瓦解的內部原因。
(一)《傷逝》揭示了啟蒙話語下不平等的兩性關系
涓生與子君的這段感情自始至終都是不平等的,他們是啟蒙者與被啟蒙者,觀察者與被觀察者,言說者與被言說者的關系。
涓生作為啟蒙者高談闊論地向子君傳播新思潮、新文學,談論家庭專制、男女平等,介紹易卜生、泰戈爾、雪萊等作家。而子君的回應是點頭微笑,同時默默無語。
涓生擁有絕對的話語權,而子君幾乎處于失語狀態。不僅在兩人的互動中涓生掌握了主動權,即便是對這段愛情的回憶、敘述、反思也是以涓生為第一視角展開,讀者看到的子君是涓生眼中作為觀察對象的子君,難免受到涓生主觀色彩的影響。
魯迅小說有一個鮮明的藝術特點,就是善于刻畫眼睛。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曾談及自己的創作方法:“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薄秱拧分袔状螌懽泳疾捎昧水嬔劬Φ姆椒ā@纾骸八偸俏⑿c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孩子”“稚氣”,雖是贊美子君的純真善良,但也表明在涓生的視野中子君并不是一個獨立、成熟的人,而是在心智上較為幼稚的人。涓生并沒有把子君當作一個與自己平等的人來看待。
在涓生的啟蒙下,子君對封建勢力視而不見、坦然前行。兩人交往半年后,子君不卑不亢地說出了那句振聾發聵的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涓生對這句宣言的反應主要是基于啟蒙者對被啟蒙者的觀察視角:“這幾句話很震動了我的靈魂,此后許多天還在耳中發響,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國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
涓生的震動與狂喜更多的是出于對自我價值的確證。在子君說出個性解放的宣言后,涓生感動的不是子君熱烈到可以與封建家庭乃至整個社會抗爭的勇敢無畏的愛,而是欣喜若狂地發現中國女性個性解放與自我覺醒的巨大潛能。他為自己能夠拯救一位困囿于舊社會深淵中的女性而激動不已,即涓生在對子君的啟蒙與塑造中獲得了自我價值感。但平等是愛情的基礎,失去了這個基礎,即便是建立在宏大話語上的愛情大廈也必將轟然崩塌。
(二)《傷逝》揭示了主人公啟蒙思想的不徹底性
子君在涓生的啟蒙下具有了初步的覺醒意識,一開始表現得勇敢無畏,但同居后的子君放棄了持續的追求和進步。子君接受啟蒙的不徹底性在于她只完成了戀愛層面上的個性解放,把成立新式小家庭作為她的斗爭目標。一旦實現了這個目標,她便重新扮演一個舊式的家庭婦女角色,將家庭作為她全部的人生意義。同居后的子君終日為家務操勞,不再思考其他問題。她并未真正獲得自我價值的實現和思想的解放、個性的獨立。表面上她接受新思潮,并且堅定地用實際行動將自己塑造成涓生期待的時代新女性,實際上她的靈魂深處依然被男權思想所左右。回看子君當時的決絕,她離開封建家庭最主要的因素也許是受到了愛情的熱烈感召而非自我意識的覺醒。這一點涓生在后來也有所反思,“她當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
涓生啟蒙思想的不徹底性在于不能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賈榮華認為“五四”知識分子追求的“自由”,既是掙脫封建束縛的自由,也是選擇的自由,以及能夠為選擇承擔責任的自由。涓生在面對生存考驗之時,沒有分析深層次的問題是自己對封建社會頑固力量的預判不足,而是責怪“她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了”。他的敘述中包含著隱隱的厭惡:“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面,短發都粘在腦額上;兩只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蓖瑫r出于自私,他沒有擔負起維護好小家庭的責任,而是決定拋棄子君,導致了子君的死亡。
《傷逝》是對中國20世紀初啟蒙思潮的回應,也是一次深刻的反思。魯迅一方面積極肯定啟蒙的價值,另一方面對啟蒙保留懷疑態度,真誠揭示了時代浪潮下知識分子在個人情感生活領域的尷尬處境。
(蘭州石化職業技術大學)
責任編輯" "高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