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年, 作家祖慰在《文匯月刊》發表了一篇長達18000 字的文章《赫赫而無名的人生》,講了一位悶頭搞核潛艇研究的“倔老頭”的故事。
這期雜志上市后,其中一本很快寄到了九旬老太曾慎其手上。曾慎其讀完后知后覺,那位不愿具名的國家功臣、中國第一艘核潛艇的總設計師,就是自己離家30 多年的三兒子—— 黃旭華。這位曾經被認作“ 逃犯”、父親和大哥去世也未曾露面的客家人,如今卻被稱為“中國核潛艇之父”, 曾慎其這才明白,兒子身上背負了多么重大的責任和秘密。
1974 年8 月1 日, 一艘魚雷攻擊核潛艇正式交付,在工業發展遠遠落后的情況下,中國成為繼美、蘇、英、法之后世界上第五個擁有核潛艇的國家。而最初的研發隊伍,僅僅是包括黃旭華在內的29 個年輕人,兩只核潛艇兒童玩具,以及一把算盤、一桿磅秤。
多年以來,黃旭華堅稱自己不是“核潛艇之父”,這個稱號應該屬于所有參與導彈核潛艇工程的人。他一生所獲約2000 萬元獎金,幾乎全部捐獻給科研和教育事業。

2025 年2 月6 日, 黃旭華因病在湖北武漢逝世,享年99 歲。這位用一生丈量深海的老人,結束了對祖國碧波的永恒守望。但他的深潛人生,將永遠蕩漾在科學與歷史的卷帙之中。
1926 年生于廣東汕尾的黃旭華,是在炮火聲中長大的。“ 七七事變” 爆發, 全面抗戰拉開序幕。連天的戰火使得黃旭華輟學在家,跟著大哥一起參加抗日宣傳。很久之后黃旭華還記得,自己在話劇里男扮女裝,演過一個流亡的小姑娘。
1938 年的春天,他在飛機的轟鳴中前往汕頭聿懷中學念書。為了讀完高中,黃旭華在廣東、廣西、貴州、重慶輾轉6 年之久。直到1945年,他成功報考了當時的“國立交通大學”造船系,最終來到上海求學。
在大學里,黃旭華又憑借話劇經驗,加入了學生社團“山茶社”。兼顧造船學業的同時,他一路學習革命理論,1949 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大學畢業。在組織的分配下,工作幾經調動,還出國遠赴東德考察造船情況。
1954 年,黃旭華轉入船舶工業管理局設計二處掃雷艇與獵潛艇科。1956 年4 月29 日, 黃旭華與相識多年、分隔又重逢的同事李世英結婚。很快,二人便生下了第一個女兒。
工作中,他參與了仿制蘇式常規潛艇的任務,也就是這一工作,再次打亂了黃旭華的人生節奏,但當時的他并沒有料到。
1958 年8 月, 黃旭華接到一個通知,要去北京出差一趟。
到了北京,黃旭華才知道,中國已經啟動了研制導彈核潛艇工程,他是被選中的研究員。和黃旭華一樣接到任務的,還有包括彭士祿在內的29 名骨干人才,他們的平均年齡不到30 歲。
報到后,時任黨支部書記的曹磊同黃旭華談話:“這個工作領域進去了就出不來,干一輩子,犯了錯誤也出不來。要當一輩子無名英雄,不出名。”他問黃旭華能否承受。黃旭華后來在采訪中回憶自己的答案:“我能夠承受得了。參加核潛艇工作,我就像核潛艇一樣,潛在水底下,我不希望出名。”
但問題在于,核潛艇到底長什么樣?彼時國內無圖紙、無技術、無外援,研究組面臨的卻是一個集海底核電站、海底導彈發射場和海底城市于一體的尖端工程。
盡管任務重大、愿景美好,但黃旭華等人的研究依然是盲人摸象,甚至一度因各種原因陷入停滯。直到1965 年,導彈和原子彈的研制都宣告成功,核潛艇研究備受鼓舞,得到二度重視。
當時,國內深受美蘇研制核潛艇經驗的影響,認為要從常規線型的普通潛艇入手逐步研究,但黃旭華認為,美蘇的經驗恰恰證明了,最先進的核潛艇外形應當是水滴線型, 別人走過的彎路,我們不必再走。這一思路得到了聶榮臻的認可。
在技術設計階段,一個更加關鍵性的“資料”出現了。一對外交官夫婦回國,從國外帶回一只喬治·華盛頓號彈道核子潛艇模型玩具,打算作為禮物送給自己的孩子,得知此事后,核潛艇研究所輾轉將玩具要了過來。無獨有偶,一個外事代表團在香港商店也購回了一個核潛艇玩具模型。
這兩只玩具,對核潛艇總體研究所而言,如天降至寶。他們將玩具大卸八塊、反復研究,驗證了自己的設計思路。如此一來,有了定心丸,研究總算順利向前推進了許多。
靠玩具做設計,還不是核潛艇研究最“戲劇性”的部分。在沒有任何先進儀器儀表的情況下,第一艘核潛艇的施工和設備安裝過程中,為了控制每一臺配套設備、每一根管道和電纜的體積和配重,黃旭華和設計師們用的是最土的工具:磅秤、算盤、皮尺。
就是在這樣的“一窮二白”之下,1974 年8 月1 日,我國第一艘攻擊型核潛艇(091 型核潛艇首艇)被命名為“長征1 號”,正式編入海軍戰斗序列,開始服役。
事實上,核潛艇正式研制完成后,還需要進一步試驗和改良。水下長航試驗和最大自持力航行試驗都陸續成功,最后一個挑戰就是極限深潛試驗。我國的渤海、黃海、東海等海域的深度都無法滿足深潛試驗條件,這艘生于中國北方的核潛艇,必須轉場至南海海域。
南海,是離黃旭華曾數十年未歸的家鄉最近的海域。他內心對家庭的愧疚感沒有阻擋他繼續科研的決心,寄給母親《文匯月刊》一年后,1988 年,黃旭華決定以總設計師的身份,親自參與深潛試驗。
1963 年,美國的核潛艇“長尾鯊號”在深潛試驗時沉沒,艇上100 多名參試人員無一生還。黃旭華察覺到了大家內心的不安和恐慌:“作為核潛艇的總設計師,我對核潛艇的感情就像父親對孩子一樣,不僅疼愛,而且相信它的質量是過硬的。”他說:“ 我要跟你們一起去深潛。”妻子李世英知道后也鼓勵他:“你是總師,必須為這條艇的安全負責,為100 多名參試人員的生命安全負責,因此你必須下去。”
1988 年4 月29 日上午9 時許,參與試驗的“404 艇”開始緩慢下潛。到了280 米處,深海的壓強將潛艇外殼擠壓出巨大的“ 咔嗒” 聲響,震擊著所有人的耳膜和心臟。同時,各艙室共計19處開始滲水,他們按照預案緊急修復。
中午12 時10 分52 秒,深度計指向300 米,“404 艇”懸停——試驗,成功了。黃旭華高興極了,他在2019 年的央視采訪中,將那一刻的場面形容為:“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隨著我國第一代核潛艇及其武備系統全部定型,年近古稀的黃旭華漸漸退居二線。正因如此,他的事跡才開始被媒體逐漸披露,黃旭華從實驗基地慢慢地出現在了聚光燈下,當選中國工程院首批院士,獲頒“共和國勛章”,榮獲2019 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2019 年,年邁的黃旭華已經有一只耳朵聽不太清,但他依舊每天堅持來辦公室,繼續他的工作。他說,要成為下一代核潛艇研究者的“啦啦隊”。
回到深潛試驗當天,有人拿出準備好的遺書,有人唱起了《血染的風采》:“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黃旭華笑著阻止了他們:“我們是去試驗、拿數據的,不是去犧牲。”
(摘自“南風窗”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