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級畢業的那個夏天,我因小升初考試失利,被送去補習班。那時小縣城的教育機構還不專業,打著提前教授初中內容的旗號,課本卻五花八門,老師水平也參差不齊,從小學到高中都有。
上初中語文課的第一天,我們拿到的新課本里大多是文言文和古詩,現代文寥寥無幾。正當我們疑惑時,一位清瘦的老人穿著布鞋踱進教室。他戴著半框眼鏡,手里握著一把折扇,看到滿屋鬧哄哄的孩子,嘴角泛起笑意。
他自稱姓劉, 將是我們未來兩個月的語文老師。他沒有翻開課本, 也沒有使用課件, 僅憑一手行草板書,便將幾個人物事跡寫得工整漂亮。可惜我們這些孩子看不懂,只能眼巴巴地望著黑板。他寫完便拿起折扇,開始給我們講起了故事。
他的課堂內容跳脫于課本之外,講古代卻不提李杜,認為這些名氣太大,以后自然會學到。他更愿意講魏晉風流,聊建安七子,談竹林七賢。那些名士的名字被他漂亮地寫在黑板上,他用扇子一一指點,緩緩道來。我們雖不認得這些人,但腦海中浮現出他們撫琴、長嘯、飲酒的場景,仿佛魏晉真是個自由隨性的時代。直到幾年后讀歷史書,才明白那是一個思想與政權混亂的時代,而他們卻在其中做著最風流倜儻的事。
他還講高爾基的《童年》,逐句逐段地講解一個小孩想和其他孩子玩耍卻被家人阻撓的故事。這樣的講解總是花很多時間,常常還沒講完就下課了, 讓我悻悻而歸,仿佛聽書聽到一半被突然打斷。
他熱愛講臺,總是笑著上課, 卻又掙脫課本去講些更有趣的東西。他認真批閱作文,在孩子們的稚嫩筆跡下寫大段評語。即使看到我們上課走神,他也只是巧妙地將勸告藏在戲語中,不經意地敲打一下。
最后一節課,他沒有講語文,而是大方地拿出一百塊錢給我們,說:“去買幾盒棋下吧。”
買什么棋,不知道;買多少盒,不知道。
我們抱著各式各樣的棋回到教室,他告訴我們,喜歡什么棋就下,想學什么棋也可以下。說完,他挑了一盒象棋,等待我們中有人鼓起勇氣與他對弈。
那節課我們玩得很開心,下跳棋、圍棋、五子棋,甚至有人玩起了三國殺。夏末的教室里,空調吹來微風,陽光透過枝葉灑進來,我們興致勃勃地與不同對手切磋。或許有那么幾個瞬間,我們會想起老師講過的魏晉名士, 想象他們在千百年前飲酒放歌時,或許也有我們今天的興致。
那節課如何結束的,我已經記不清了。當時我天真地以為,初高中的語文老師都會這樣上課,所以甚至沒有多少不舍,便走出了八月的教室,跨進了九月的初中。
然而,現實并未如我所愿。我的初高中語文老師都很負責,但他們講課本、講PPT, 花大量時間剖析文章思想與主旨。很少有老師愿意花幾十分鐘去講課本之外的風流人物。那些帶著歷史遺風的故事,再也聽不到了。
我無法抱怨什么,分數是首要任務,況且課業也不止語文。于是,我漸漸遺忘了對故事的追求與渴望。魏晉的故事以未盡的方式,再無音訊。
多年后,我坐在大學的教室里,忽聽老師在上面問:“你們有沒有聽過建安七子啊?魏晉時候的。”沒人回答,語文課對理工科學生來說只是好混的公共課。但我突然愣住了,很想抬頭聽聽他講些什么。然而,他并沒有展開,因為這不是重點,而且沒人聽。此時,那些關于劉老師的記憶如河水逆流般涌回心頭。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那家教育機構早已人去樓空。我的家鄉雖小, 但六年來我走過無數大街小巷,卻再未碰見他。他或許早已忘了那些未講完的故事,但它們被我們收入耳朵,有的擱淺在記憶的角落,有的則生根發芽,生發出更濃厚的興趣。
就像我, 至今仍執著于那些故事。然后,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翻開一本書,看到“魏晉風流”,又想起那位拿著折扇上課的語文老師。
(本刊原創稿,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