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11 月, 提奧多·庫倫奇斯率領其親手締造的音樂永恒樂團二度訪華演出, 所到城市上海、北京、武漢和深圳皆掀起了愛樂熱潮,“庫倫奇斯現象” 成為近期音樂界和愛樂圈的一個熱門話題。庫倫奇斯以其獨特的音樂理念和另類的指揮風格,通過音樂會演出場域制造的視覺與聽覺交融和個性化音樂演繹,在重新定義音樂會現場體驗的同時,對傳統的古典音樂鑒賞及其審美感知形成挑戰。“庫倫奇斯現象”關聯多個藝術問題,其中三個問題尤其值得關注:音樂會舞臺表演的視覺意涵;西方音樂經典作品的個性化詮釋;大眾愛樂評說與專業音樂評論的關系。本文將從音樂會的視聽體驗、音樂經典演繹與音樂評論寫作三個方面探討“庫倫奇斯現象”的獨特性和影響力,再思音樂表演實踐與音樂接受和評論生態的關聯。
一
近年來,隨著音樂演出市場的復蘇和古典音樂在全球范圍內呈現出的多元化傳播樣態,傳統的音樂會形式正經歷著令人矚目的轉變———從強調聽覺為主的傳統演出方式到融合多重感知元素的綜合性藝術體驗。庫倫奇斯與音樂永恒樂團可謂這一轉變中最具代表性的實踐者之一。庫倫奇斯的藝術理念深受多種文化和哲學思潮的影響,注重經典音樂與當代情境的結合,通過戲劇化的表現形式和舞臺視覺效果,賦予音樂會演出新的生命力。他的指揮風格以彰顯表演欲的肢體動作和夸張的細節控制著稱,他也因此被評論為“以自己擅長的方式呈現曲目,為特定范圍的經典作品打上自己獨特的世界級烙印”,是將古典音樂演出帶入全新文化語境的重要力量。
“庫倫奇斯現象”的特點之一是音樂會舞臺呈現形式的獨特性。音樂永恒樂團的音樂表演以持續的“動態”形式呈現———除大提琴聲部之外,全體演奏員以站立演奏的姿態展現音樂的流動和作品的進程。這種演奏姿態不僅賦予樂手更大的身體自由,也為音樂會舞臺的能量散發注入強烈的動感張力。這種獨特的演奏方式不僅打破了交響音樂會樂手坐姿演奏的慣例,更從表演理念上形成對交響音樂會的藝術風貌與接受傳統的沖擊。以拉赫瑪尼諾夫《第二交響曲》與馬勒《第五交響曲》為例,尤其是在慢板樂章中,在庫倫奇斯極富表現力的指揮姿勢引領下,樂手們的演奏隨著旋律的起伏而自然擺動身體,形成一種獨特的“視覺節奏”。弦樂組開闊、舒展的運弓與管樂組時而上揚喇叭口的吹奏,在強調樂手體態投入的同時,明顯提升了整體音響建構的飽滿度和通透感。站立演奏的動態身姿不僅增強了樂團成員演奏時的音樂互動,也使觀眾得以深入感受音樂的流動和情感變化,這種強化聽覺與視覺交融的音樂體驗在很大程度上激發了音樂會現場藝術品鑒的興奮感和想象力。
庫倫奇斯以富有視覺沖擊力的指揮姿態聞名,他大幅度的指揮動作以及偶爾興奮至跳躍的姿勢使其成為舞臺表演的聚焦點。在指揮過程中,他的肢體語言不僅是音樂作品意圖傳遞的媒介,更是一種戲劇化的藝術表達,深刻影響著樂手和觀眾對音樂的感知。他的指揮在帶動樂手全身心投入音樂演奏的同時,用交響音樂會空間場域的整體性效果撼動觀眾的心靈。這種有別于交響音樂會傳統的音樂氣場和貫通舞臺上下的藝術共鳴,讓音樂作品的演繹和接受多了一種滋養趣味的審美向度。
古典音樂舞臺上的指揮家通常給人的印象是風度翩翩,雖然當今不少指揮家已不再穿著燕尾服上臺,而選擇相對低調的正裝,但他們仍然注重儀表的端莊和姿態的優雅。這種形象無疑是“高雅藝術”的象征,顯示了指揮家作為交響音樂的詮釋者和表演引領者的身份,與古典音樂表演藝術的文化承載高度契合。然而,庫倫奇斯的出現顛覆了這一傳統。他身著緊身衣和寬松褲,以流行音樂明星的打扮亮相舞臺,這種吸引眼球的形象作為其音樂會表演的“視覺配置”自然地融入他另類的藝術創意中。此外,庫倫奇斯在指揮過程中常常跨出指揮區域, 打破與樂手的“間隔”,與他們形成近距離互動。這樣的動感姿態激發了樂隊成員的表演欲望,也讓音樂演奏充滿即時體現的活力。庫倫奇斯突破傳統的指揮方式將音樂會現場變為一種洋溢舞臺表演生機的“視覺事件”,不僅重新塑造了“指揮家形象”,也為音樂表演注入了別具一格的觀賞性和藝術趣致。
自18 世紀公眾音樂會建制誕生以來, 音樂會被設計為一個聽覺導向的藝術空間,音樂的體驗也就自然約定在聽覺范疇。這種植根于古典音樂審美理念的音樂鑒賞傳統強調音樂本體的純粹性和演奏藝術的嚴謹性,為“聆樂”目的提供感知功能的聽覺成為被賦予音樂審美體驗之重任的感官。因此,以聽覺感知為核心的音樂表演藝術模式長久以來固化了人們對古典音樂與音樂會表演的藝術認知。庫倫奇斯的音樂會以其強烈的視覺沖擊力挑戰音樂會傳統的“聽覺中心主義”, 將音樂會場域重新定義為聽覺與視覺交互的藝術空間,創導演奏者和鑒賞者雙向投入的即時性音樂審美體驗,形成一種多感官交互的欣賞樣態,使交響音樂會現場成為一個更顯聚合力和“化學反應”的藝術傳播場域。這樣的重新定義不僅展現了音樂會形態的革新,也映射出當代文化語境中現場音樂表演與接受模式的求變態勢。
近年來的音樂學研究開始關注多感官體驗在音樂欣賞中的作用,強調視覺感知對音樂欣賞具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尤其是在情感表達和記憶建構方面。美國音樂心理學家麥克·舒茨(Michael*Schutz) 與藝術心理學家麥克·庫博維(Michael*Kubovy)通過一系列心理學實驗深入觀察了聽覺與視覺的交互關系,得出結論:視覺線索不僅能夠影響對聲音持續時間的感知,還能增強聽眾對復雜音樂情緒的理解。這些探究可以看作庫倫奇斯藝術實踐的理論支持。庫倫奇斯通過舞臺上的視覺元素強化了音樂演繹蘊含的色彩、趣味和多維的感染力,在推動古典音樂會樣態轉變和促使觀眾在“看”與“聽”的交互中體驗音樂的同時,為學界進一步探索音樂會舞臺視覺效果與音樂表現之間的深層次關系提供了新的動力。
二
庫倫奇斯以其對經典音樂作品的個性化演繹揚名, 而個性化演繹在古典音樂界一直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 庫倫奇斯對經典的重釋顯然是有意挑戰傳統的音樂審美定勢。他往往大幅度調整音樂名作中已為聽眾所熟知的音樂韻律,夸張地強化情感對比,甚至采用激進方式表達音樂情緒。不可否認,這種個性化的演繹方式為古典音樂注入了新的活力, 但也引發了許多質疑。一些音樂評論家認為,他的做法過度強調個人情感的滲透,偏離了作曲家的創作意圖,隱匿了經典作品的某些精神內核,甚至可能損害作品的完整性。
庫倫奇斯對馬勒《第五交響曲》第四樂章“小柔板”(Adagietto)的處理便引發了不少爭議。有評論家認為,他對這一樂章的演繹有過度詮釋之嫌,因為他刻意強化音樂的緩慢速度,夸張地顯現音響對比,引導聽眾進入一個由他設計的“情緒框架”。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庫倫奇斯用更具現代意識的方式展現馬勒音樂的多義性和內在張力,拓寬了經典作品的表現空間,正是這種個性化處理將樂章的內在情感更直接地傳遞給聽眾。值得指出的是,馬勒的交響曲確實蘊含著豐富的“音樂外的意涵”,并不局限于特定的“內容”。因此, 馬勒的交響敘事可謂向聽眾發出的盛情邀約, 期待他們在聆聽過程中融入自己的情感體驗,形成多元的解讀。庫倫奇斯的演繹確實有過度詮釋的導向,但也為聽眾提供了“音樂暢想”的可能性。
另一個有爭議的例子是庫倫奇斯對肖斯塔科維奇《第五交響曲》的演繹。他對第一樂章的處理相當自我,其有意強調的洪亮聲響和高揚氣韻顯然遮蔽了作曲家在此用冷峻基調建構的隱性悲情。換言之,庫倫奇斯在此追求的宏大氣場和過分敞亮的音樂表達淡化了第一樂章的思想深度,未能讓聽眾感受到音樂承載的痛苦和作曲家的深刻反思。然而,《第五交響曲》中另外三個動力強勁、管弦樂色彩濃郁的樂章卻為庫倫奇斯提供了盡情施展個性化表演的能量,極具現場震撼力的演奏讓觀眾感受到非同一般的視聽體驗。
盡管爭議不斷,但不可否認的是,庫倫奇斯的個性化演繹為重釋音樂經典帶來了某種啟示。經典作品并非靜態不變的音樂文本, 而是在演繹者不斷地再創造中獲取新的生命力。當交響音樂會藝術建制的理念及其實踐超越了單向度聆聽,音樂表演制造的視聽融合的信息、能量就有了擴展音樂文本內蘊和重塑經典要義的可能性。音樂經典的個性化詮釋是一個可以持續探討的話題,因為經典文本的豐富蘊含和基于品質內核的藝術延展足以產生個性化探索的精神力量。正是這種關聯時代風尚和個體創造力的藝術創新訴求, 使得即便有爭議的經典作品詮釋也能產生啟人心智的藝術體悟和學術思考。庫倫奇斯個性強烈的藝術表達確有商榷之處, 但總體而言是一種有意義的藝術探尋。這種強調音樂表演者“角色”主體性的演繹風格, 充分表明音樂表演本身就是作品意義再創造的重要環節,它在揭示音樂經典文本之“開放性”和“再生性”的同時,讓我們再思音樂經典之藝術魅力傳遞的時代精神和創新意義。
三
圍繞“庫倫奇斯現象”的討論中,批評與贊賞并存, 這一狀況既反映了其藝術表現的獨特性,也折射出當代藝術審美的多元化發展。隨著數字媒體和社交平臺的廣泛運用,大眾樂評逐漸成為音樂評論領域不容忽視的組成部分。庫倫奇斯與音樂永恒樂團的訪華音樂會不僅吸引了大量年輕觀眾,自媒體樂評也掀起了討論熱潮。自媒體平臺以其開放、即時與迅速傳播的特性改變了音樂評論的樣態。這些平臺為普通聽眾提供了表達感受的空間,使音樂評論更加大眾化,與此同時,愛樂性質的音樂評論中口語化的表達讓人讀來輕松活潑,感性見長的愛樂言說在很大程度上拉近了古典音樂與普通聽眾之間的距離。這種“去精英化”的評論和傳播方式讓古典音樂從慣常認知中的“高雅藝術”姿態轉變為更具互動性和包容性的文化形態。相較于專業音樂評論的審慎、嚴謹的表達方式,自媒體樂評以更鮮明的立場和直言不諱的言說表達個人觀點,敢于提出自己的贊譽或批評。顯而易見,自媒體樂評通常具有很強的感性思緒, 缺乏對音樂作品的深層次解讀,甚至顯得碎片化,但其直抒己見的文字常常會散發出一些閃光點。這類本身就有娛樂性的音樂評論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諸多樂迷對古典音樂尤其是熱門音樂會和現象級“音樂事件”的參與感和交流訴求。
伴隨庫倫奇斯與音樂永恒樂團訪華演出的自媒體樂評狂歡,讓我們看到了中國愛樂群體的龐大和能量,它反映了西方古典音樂在當代中國生存的獨特境況。新世紀以來,中國的愛樂人數量不斷上升,其中年輕一代的愛樂人已成為這一群體的主體。他們不僅喜愛古典音樂,其中很多人還樂意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愛樂感受和音樂評說。這種狀況在其他國家很少見,堪稱愛樂文化的“中國特色”。閱讀關于庫倫奇斯音樂會的大眾樂評可以感受到,許多作者不僅在音樂鑒賞中獲得情感共鳴,還通過樂評寫作深化了對古典音樂的興趣。從總體上看,自媒體樂評涉及的面很廣,既有對指揮家藝術風格和作品演繹的評價,也有對現場演奏與唱片比較的論說,還有針對熱門音樂會引發的社會現象的討論,讓人感慨愛樂人寫作的熱情之高、興趣之濃、論域之闊、論點之多。毋庸諱言,自媒體樂評的崛起和發展,實際上已形成對專業音樂評論的沖擊和強勁挑戰。
音樂評論是“音樂論說”(writing'about,music)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存在是社會音樂生活(尤其是城市音樂文化) 得以建構和發展的支撐與動能。專業音樂評論雖然是非學術性的音樂論說,但對社會音樂生活而言,它的作用和影響力要遠遠高于學術性研究論文。專業音樂評論具備不可替代的優勢,出自專業音樂評論家和音樂學者之手的評論文章自有其學術底蘊、審美標準和文字功底。毫無疑問,這樣的專業性樂評將當仁不讓地繼續在音樂評論領域占據主導地位。但是,專業音樂評論圈應該充分重視自媒體樂評的存在及其不容小覷的力量,其洋溢生命活力的愛樂之情,全方位的寬闊視域,個性強烈的論說姿態,灑脫率真的文字表達,都值得專業評論家去品味和思考。
為了應對自媒體時代的新形勢,專業音樂評論家有必要去進行一些新的探索,這要求音樂評論家既能保持音樂評論的嚴謹性和富于學術底蘊的論說深度,又能通過多樣化的表達方式拉近與音樂評論受眾的距離。將有見地的作品賞析和音樂(現象)評說與更有可讀性的文字表達融為一體,形成兼具批評理性、審美趣致與愛樂精神的音樂論說, 應該是專業音樂評論寫作的新路向。只有這種有品位且充滿生機的高質量音樂評論書寫,才能在大眾化樂評的包圍中確立不可替代的“主角”地位和影響力。可以預言,未來的音樂評論領域仍會有“主角”與“配角”之分,但絕不可能只有“一家之言”。盡管存在明顯差異,自媒體評論與專業評論并非完全對立, 而是互補關系。“多聲部評論空間”的建構和“專業”與“業余”交匯的對話機制將是未來音樂評論生存、發展的必然走向,這種清新、鮮活的音樂評論生態是推動當代音樂生活健康發展的有力保證。
“庫倫奇斯現象”折射出古典音樂在當代音樂生活中的新面貌和新問題,藝術審美多樣性的新趨勢則表明古典音樂表演和接受面臨的新機遇。當“專業性”“學院派”與“高雅藝術”遭遇“大眾化”“愛樂圈”與“自媒體”的碰撞時,由音樂表演實踐激活的古典音樂傳播樣態、音樂評論生態,并由此引發古典音樂之人文價值在當代文化語境中的再審視,超越藝術問題本身的文化意義便得以顯現。
1 Fraseramp; Anderson,“Internationalamp; Touringamp; foramp; theamp; Modestly7Resourced”,Arts amp; International Affairs,Winteramp; 2018 –2019,p.34.
2 參見Michael7 Schutz7 and7 Scott7 Lipscomb,“Hearing7Gestures, Seeing7Music:OVision7 influences7 Perceived7 Tone7Duration”,Perception,No.36,2007,pp.888-897.
3 參見Michael7Schutz7 and7Michael7Kubovy,“Causality7 and7Cross-Modal7Integration”,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Human Perception amp; Performance,No.735,2009,pp.791-810.
方文 上海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
孫國忠 上海音樂學院教授
(特約編輯 盛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