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域交融 學理之思

費孝通先生在1988 年的“泰納演講”上正式提出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學術觀念，其核心表述為：“中華民族的主流是許許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單位，經過接觸、混雜、聯結和融合，同時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一體。在相當早的時期， 在黃河中游出現了一個若干民族集團匯集和逐步融合的核心，被稱為華夏，它像滾雪球一般地越滾越大， 把周圍的異族吸收進了這個核心。”

幾十年來這一理論在中國學界產生了深遠影響，并被不斷豐富與深化，由此衍生出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等概念。黃河孕育了中華文明， 黃河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根植于黃河流域的音樂文化更是其重要組成部分。基于上述學術語境，若能以“音樂”為切入點，來考察黃河流域中民族凝聚、融合等問題，則能更為生動地解讀與詮釋中華民族歷史文脈如何延續至今的內在動力。

2024 年6 月1 日—2 日，河南師范大學舉辦了“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格局”學術研討會。本次研討會基于河南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趙塔里木申報獲批的2021 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格局研究》，重點關注黃河流域音樂文化的古今樣貌，深度把握該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格局形成并發展的歷史規律，深入挖掘并詮釋其多元一體格局的典型特征，科學構建其本質性學理機制。同時，以黃河流域音樂文化為研究對象，在文獻資料梳理與田野資料融入式采集的基礎上，多層次、立體化地呈現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及其多元一體格局的具體形成過程，深入剖析這一格局之所以形成的客觀條件與內在機制，解讀其傳承至今的精神動力。會議以各子課題研究為基礎，探討了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格局的基本理論、歷史生成和共時生態等議題。

一、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格局的理論與實踐

本次研討會中，學者們利用音樂史學、音樂地理學、文化地理學、音樂人類學、文化傳播學、音樂形態學等理論方法，從“多元一體觀”角度宏觀把握黃河流域音樂文化交流與融合的內在機制，同時審視人與音樂文化以及地理環境之間的內在關系，為進一步建構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格局的理論體系提供學理思考與個案支持。

中國藝術研究院馮卓慧在其發言《黃河流域音樂文明的早期形態與農業文明》中結合學界關于中國早期文明的相關研究成果，探究了早期音樂文明的基本形態與農業文明發展的關系，揭示了我國黃河流域早期文明發展的一般規律。云南師范大學楊琛則從樂器學出發，聚焦當前黃河下游鼓吹樂樂種研究現狀， 梳理了較具代表性的樂種及其研究情況。同時提出我們在錄音錄像技術成熟與基礎設施發展的當下，應通過開展區域性、普查性田野考察，對傳統樂種進行保護。

文化地理學提倡將文化事項以歷史和地理相聯系的方式進行深度分析與研究，如此方能在時間和空間的維度上對其精準把握。河南師范大學趙君的陳述立足于文化地理學基礎理論，以248 項民歌類“非遺”項目為研究對象，綜合運用定性和定量分析方法，探究其空間分布特征及影響因素。河南師范大學碩士生李夢楠的論述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入手，利用GIS 技術手段，對黃河流域琴人分布的階段性特點進行研究。河南大學陳文革從歷史學的視角切入，將佛典、“護童”“宜子”主題的變相、傀儡儀式和北斗戲進行比對， 獲得從儀式到大曲，再到戲曲套曲的演進認知。

本課題旨在通過費孝通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來深入理解黃河文化的內涵、特征及意義，并在多元一體中華文化背景下，對該理論作音樂學層面的拓展。綜合上述學者的陳述可知：嘗試以多元化的學術視野對這一課題進行理論與實踐層面的分析和思考，對于當下區域音樂文化的研究提供可供參考的樣本。

二、黃河流域音樂文化的歷史生成

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格局本身即蘊含著“歷時”與“共時”兩個層面：第一，該文化格局的形成是一種“過程性”的產物；第二，其基本特征為不同時期的“共時性”演化。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是建立在各民族交往、交流和交融的歷史進程當中，多民族互動、互融的文化生態是歷史發展的主流。從黃河流域音樂文化與周邊文化的互動關系而言，音樂文化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民族和地域的界限，匯聚成一個多元一體格局。因此，闡釋音樂文化的生成過程與發展機制是該課題的研究重點之一。

河北師范大學韓啟超在其《多元一體視域下的五代十國之五代音樂研究》為題的匯報中指出，我們應回到以歌舞為中心的中古伎樂歷史場景去歸納、分析其樂舞發展特征， 從而探索在社會結構發生重大變化的時代背景下， 描述其音樂文化多元一體發展的外在表征和內在機制， 探尋唐宋音樂繼代的根本原因。河南大學李法楨從費孝通先生“從分散的多元到多元結合為一體”觀念出發，認為漢民族在多元一體格局形成過程中起到了“凝聚核”的作用，隨后進一步探討了唐宋時期黃河中下游漢民族的音樂文化聚核性特征。河南師范大學韓朝以《從儀式“詩樂”看周代禮樂的樣貌特征》為題進行闡述，她認為，以展演于儀式之“詩樂”為窗口，能夠了解到周代禮樂多元一體的樣貌特征， 而從樣貌特征切入考察歷史上的禮樂現象， 有助于我們更為深入的理解古人語境中禮樂的內涵及意義所在。上述學者立足于對黃河流域音樂文化不同時期發展樣態的描述與闡釋，探究了它們的基本特征和內在機制生成， 使我們進一步加深了對該文化格局的“歷時性”認知。

從古代中國音樂的影響因素來看，宮廷與政治往往是音樂文化發展中的關鍵，它們以“國家在場”的形式影響著音樂文化的基本格局與趨向。河南師范大學李琳倩以《隋書·音樂志》記載的隋代宮廷樂器概況、隋代宮廷樂器“多元一體”樣態和隋代宮廷樂器“多元一體”樣態的歷史進程三個層面論證，探討了多民族遷徙、共存帶來的音樂文化匯聚、融合，以及統一政權主導下宮廷音樂文化的“多元一體”特性。河南大學薜培從“制度史”的角度探究了宋與周邊政權以“樂”為媒的關系建構，以及聚焦于宋遼交聘制度下兩國音樂文化交流與互動、禮樂制度下的相互博弈，闡述了宋時期藝術層面折射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的歷史脈絡與印跡。

此外，與宮廷禮樂和政治制度所隱喻出的“上層建筑”不同，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還為我們留下了眾多的實物遺存，它們能夠從另一個側面揭示出我們的祖先在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格局的構建中貢獻出的不俗智慧。山西大學劉曉偉聚焦于粟特墓葬中具有樂舞圖像石葬具之一的史君墓，對其音樂圖像的交融共生現象做出初步探索。這些實物遺存表明，北朝的東西音樂文化交融共生現象是不斷發展變化的過程。中國藝術研究院辛雪峰從關中十六國北朝音樂文物入手，認為這些文物是當時社會音樂文化的重要載體，反映了十六國北朝時期的音樂文化及民族交流、交往與交融等狀況。

三、黃河流域音樂文化的共時生態

民族志是對異地人群見聞描寫的文本， 也是基于田野調查的一種研究方法，它最早在民族學、人類學研究中產生和實踐。長期以來，音樂學研究借鑒了民族志的基本方法，對音樂的產生、流傳、形態等信息進行描述與闡釋， 當前民族音樂志的研究范式逐漸被眾多學人接受、運用。黃河流域音樂文化作為“歷時性”延續的文化現象，對其“共時性”樣態的深度追蹤、描述和分析是本課題的應有之義。

黃河流域諸民族歷史變遷導致其語言文化樣態豐富， 這主要體現在民歌和歌舞音樂中。因此，描述黃河流域各民族歌曲及歌舞音樂形態的歷史構成及其形態樣式，探究歌舞音樂共生互構下黃河流域各民族地區歌舞音樂多元一體的面貌和特征，成為闡釋當下音樂文化格局內涵的重要一環。陜西師范大學張君仁、張曉楠以河州型花兒的典型存在為對象， 探討了花兒的曲令名目、唱詞模式、核心音調和花兒會場中的共性特征與個性表現，以說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下花兒音樂之“多元一體”的歷史性存在和現代性價值。贛南師范大學楊銀波將研究對象定位于黃河中上游一帶的酒歌，認為其是華夏禮樂與北方游牧文化、西北少數民族文化碰撞交融，為宴席文化和游戲本能提供了特殊的空間環境，這也是黃河中上游猜拳調生生不息的根本內因。中國音樂學院碩士生唐鶴的論述以黃河中游地區的漫瀚調為對象，探討了其在不同語境中音樂是如何生成、如何表演的問題，分析了漫瀚調的音樂表演的模式性、即興性、新生性、規約性及變異性的特質，從歷史與現代橫向、縱向兩個維度探討漫瀚調音樂多元化和多樣化的屬性。

樂器與器樂是中國音樂的重要組成部分，對黃河流域多民族樂器與器樂在各歷史時段的典型特征進行整體把握，對多民族樂器、器樂的混融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之間的關系進行深層探索也是此次研討會的重要議題之一。河南師范大學博士生高石磊以洛陽笙管樂為對象，從隱喻、行為和音聲三個視角對其進行分析，認為洛陽笙管樂在民間信仰文化“隱喻”下，藝人們組織樂社，開展日常訓練和傳習活動，參加各種形式的酬神活動。陜西師范大學張濤探討了陜北鼓舞文化的研究現狀，提出應以陜北鼓舞文化的多樣性為基礎，在尊重個體個性化的同時不斷深挖群體共同性的文化內涵，進一步推進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戲曲和曲藝是內容與形式較為豐富的民間樂種，黃河流域戲曲與曲藝音樂具有多元一體的文化特征。充分論證黃河流域戲曲、曲藝音樂發展體現了多民族融合語境下禮俗一體的文化特征，同時也是黃河流域音樂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的核心基礎。中國音樂學院博士生田嘉興從黃河流域音樂文化、支流文化以及“曲子戲”等概念辨析入手，厘清了它們的基礎內涵、歷史狀況和內在關聯。同時還分析了黃河流域戲曲與曲藝音樂的起源發展、音樂機制、社會功能等方面的情況。河南師范大學博士生馬龍通過對中原豫劇音樂在黃河流域齊魯文化區、秦晉文化區、河潢文化區的流播背景、衍變方式、呈現樣態等方面的描述與解析，為豫劇音樂在黃河流域的在地化發展記錄可為近現代研究中國戲曲音樂的跨區域傳播提供參照。

上述探討以黃河流域中的民歌、器樂和戲曲音樂為主要對象，通過民族音樂志的方法對它們的生存環境、基本特征和文化內涵進行了描述與歸納，體現出既強調其歷史意義， 亦突顯現實價值的特征。同時，從“多元一體”視角出發，關注黃河流域的民歌、器樂、戲曲的“共時性”樣態，有助于我們對黃河流域音樂文化的整體特征進行更為全面、深入的認識、理解和把握。

結語

此次研討會圍繞“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等關鍵詞展開，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背景下討論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格局的古今樣態、形成機制、歷史意義及現實價值，豐富了我國區域音樂研究理論與實踐。課題組在尊重史實的前提下，客觀呈現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格局的樣貌與特征，進而豐富“多元一體”理論，凝練出“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概念，以期達到構建出具有音樂特色的“多元一體”話語體系之目的。

1 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北京大學學報》1989 年第4 期，第1 頁。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黃河流域音樂文化多元一體格局研究”（項目編號：21ZD18）、中國音樂學院博士課題經費資助項目“中越邊境民間音樂文獻的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20242002/010）階段性成果]

賴森強 中國音樂學院2023 級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