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外議會數字化轉型與人工智能實踐探析

內容摘要：隨著人工智能（AI）技術的迅速發展，世界各國議會開始逐步推進數字化轉型與人工智能實踐，以求增強立法能力、提升議事與行政效率和便捷選民聯系。其中，巴西眾議院的數字化轉型和人工智能實踐表現亮眼，完善的數字化戰略與創新的Ulysses人工智能分析平臺，有效提升了巴西眾議院的立法職能、議行效率與選民服務，成為當前世界各國議會數字化轉型的標桿。全球范圍內，人工智能正在成為推動議會工作與國家治理體系協同創新的關鍵力量，各國的先行實踐具有重要啟示意義。通過推動頂層戰略設計、加強與企業和科研機構的技術合作、重視技術安全，我國人大未來的數字化轉型與人工智能實踐將更好助力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

關鍵詞：國外議會；數字化轉型；人工智能

一、引言

科學技術是人類社會發展的重要動力來源。從歷史經驗來看，任何一次科技革命都會深刻改變人類的生活方式、社會形態乃至政治模式[1]。近年來，隨著人工智能（尤其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不斷發展，人工智能及其相關概念也不斷從理論走向了應用，在貿易、服務、教育等領域快速推廣普及，逐步成為公民社會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人工智能同樣也是政治領域的重要議題：一方面，人工智能本身就是國家治理的對象，人工智能的發展需要政治領域的規范與引導；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本身也可以推進政治制度建設與國家治理效率，正如哈貝馬斯所言“國家戰略和行政管理的實際問題必須運用技術知識加以解決”[2]。如何應對、處理、運用這一新興科技產物已然是各國政治學研究者和政治實踐主體必須直面的時代新考驗。

在目前人工智能的政治學研究與現實政治應用中，議會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作為制度化規范的重要實施主體，議會的立法職能是國家引導規制人工智能與其他科技發展的重要方式。2024年3月，歐洲議會正式發布《人工智能法案》[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Act]的最終立法決議，成為議會立法規范AI事務的典型案例[3]。此外，議會是民主最重要的制度象征與治理實踐，而人工智能的生產力革新則能夠提升議會主體的民主治理效能、提升行政工作效率。以ChatGPT為代表的新型生成式人工智能為民主演化和民主治理形態的躍遷提供了技術基礎[4]，各國議會也在不斷推進數字化與人工智能建設。根據各國議會聯盟（IPU）最新公布的《2024世界數字議會報告》（World e-Parliament Report 2024），2024年各國議會數字化轉型的戰略重點日益增加，86個國家中的115個議事機構中，68%的議事主體已制定長期數字化戰略，人工智能和云計算的使用量顯著增加[5]。

可見，人工智能發展是政治學及現實政治領域所不能忽視的議題，尤其對于代議機構而言，人工智能不僅是其立法治理的對象客體，同樣也是協助其行政效率提升的參與主體。我國各級人大盡管也已經開始高度重視人工智能，但對人工智能的實際應用還比較有限，而一些國外議會（如歐盟、巴西、加拿大、芬蘭等國的議會）在人工智能實踐上已經取得了可觀的階段性成果，相關案例具有較高的參考與學習價值。基于此，本文將以巴西眾議院人工智能實踐為典型案例，圍繞國外議會人工智能與數字化技術的應用實踐，對目前世界各國議會的人工智能革新進行簡要介紹與前景分析，以期為我國各級人大的人工智能實踐提供一定的經驗借鑒。

二、各國議會的人工智能實踐

因其強大的信息處理與分析能力，人工智能逐步成為國家治理的一個重要工具，各國議會也逐步開始接納人工智能產品與服務，以提高工作效率，提升國家的總體治理能力。

（一）議會語境中人工智能的相關概念界定

目前，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在學界并沒有一個統一的概念界定，大致可以理解為機器應用算法進行數據學習和使用所學進行如同人類般決策的能力[6]，也即“用機器模擬人的智能行為”。然而，這一理解仍然比較宏觀，為方便后續分析，本文將議會應用場景中涉及的人工智能進行了簡要的梯度分級（見表1）。

1.自動化工具：非人工智能

自動化工具是一種典型的非人工智能，它不需要進行任何知識推理與分析，僅要求根據預設的編程規則進行機械運行。在議會應用語境中，許多“數字化”改革仍然處于應用自動化工具的非人工智能的范疇。例如，各國議會內部的議案歸檔軟件、門戶網站上常見的關鍵詞檢索系統等，此類自動化工具雖然普遍被視為議會數字化的重要步驟，但卻并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人工智能。

2.弱人工智能：判別式AI與生成式AI

弱人工智能（Weak AI）是當前人工智能發展所處的主要階段，它只能模擬人類思維模式以完成特定任務，不能完全理解人類智慧本身[7]。但相較于自動化工具，弱人工智能已經擁有了自身的知識庫與推理引擎，能夠進行類似于人類的邏輯判斷與分析。弱人工智能目前的發展經歷了兩波浪潮：第一波浪潮是以專家系統與算法預設為基礎，主要服務于受限環境下決策的判別式人工智能；第二波浪潮則是基于大模型訓練，擁有強大輸出能力的生成式人工智能[8]。判別式AI發展時間相對較早、現階段技術相對成熟，但綜合的算力層級有限，一般僅用于相對容易的判別工作，而生成式AI則能夠通過大模型開展自主學習，能夠自主拓展知識庫的內容，并獲得了生成內容的強大能力。在議會語境中，例如法案合規性審查系統可以被視為判別式AI，其能夠通過人為提供的專家數據，對新的法律內容進行語義分析與智能審查，而諸如會議協助議員的法案或講稿生成服務則可被視為生成式AI在議會的新興應用。

3.強人工智能：未來構想

強人工智能（Strong AI）理論上具備更強的學習與理解能力，能夠真正做到像人類一樣具備自主意識與智慧。當前的弱人工智能只擅長于完成某一項特定任務（例如適合國際象棋的AI系統無法用于其他棋類運動），而強人工智能則擁有近似人類的智力水平，能夠在動態環境中感知、理解、推理、學習并開展行動[9]，強人工智能的工作能力超越了單一任務的限制，得以系統化、整體化的開展工作。雖然強人工智能目前尚未實現，但結合議會職權，我們可以構想一套“智能議會系統”，它不僅能夠在議員、行政人員的簡單指令下完成弱人工智能的判別與生成工作，更重要的是它能夠理解議案的內容，擁有自主判斷與思維能力，如同人類助理一樣協助議會開展工作。

（二）國外議會場景中人工智能的應用領域

人工智能在議會場景的應用已經受到國內外大量學者、政府官員與研究機構的廣泛關注。目前學界對人工智能在議會場景應用的分析主要分為“效能分析”（人工智能能做什么）與“需求分析”（議會想讓人工智能做什么）兩大路徑。效能分析主要是從功能上分析人工智能的議會應用，有的學者基于議會內部“議員職能+行政雇員職能”的二元關系分析人工智能的潛在優勢[10]，也有學者增加了跨主體聯系，如增加“議會—社會”“議會—其他政府機關”等視角進行三維分析[11]。而需求分析則主要是關注議會對人工智能的實際需求，從供需關系層面分析人工智能在議會場景下的應用可能，有學者就基于對希臘議員及議會工作人員的集中訪談，收集并分析了希臘議會對于人工智能應用的預期需求[12]。

下文將結合上述兩大研究路徑，具體分析人工智能在議會立法、議會行政、選民聯系等三個領域的應用功能（見圖1），并同時評估議會對人工智能在這三大領域進行實際應用的需求高低與重視程度。

1.輔助議會（議員）進行立法

立法是議會在現代國家政治體系中擁有的首要職能，而法律體系又普遍具有內容復雜、數量龐大的特點，相關的檢索、管理、審查等工作往往費時費力，因此，人工智能如何有效輔助立法成為研究人工智能議會應用的多數學者所關注的重點議題。在具體應用措施上，人工智能對于議會立法職能的貢獻可以分為兩類。

一是對已有法律法規及法律體系進行審查與管理。一國法律體系的復雜程度往往隨著時間的推移日益加深，法律體系的文本數量與立法的領域數量都在不斷增多，對于議會而言，傳統的自動化工具對現行法律體系的整理、檢索、比對等能力正面臨巨大考驗。為了應對這一治理難題，部分國家開始在立法機構中引入人工智能系統，輔助議會更好地管理本國的法律法規體系。例如，美國眾議院在2020年就推出了一種人工智能工具，它可以自動分析法案修正案和現行法律之間的差異。通過使用自然語言處理（NLP）技術，該工具能夠解釋對法案中描述的法律條款的引用，檢索這些條款并解釋和執行修訂指令[13]。巴西國會也通過建設Ulysses智能分析平臺，借助判別式AI對各聯邦主體的法律系統進行分析篩查，以尋求法治體系的完善統一[14]。在這一維度上，人工智能工具并不會直接參與立法工作，而是通過提供法律相關參考信息以協助議會、議員立法為主。議員（尤其是初任議員）往往對于本國現行法律體系的了解有限，但作為立法主體的身份卻需要具備相關專業知識。人工智能的大數據分析與處理能力能夠有效滿足議員在法律工作領域的實際需求，有效發揮輔助立法職能作用。

二是直接參與新的法律法規的起草工作。在生成式AI出現伊始，就有學者設想此類工具能夠應用于法律法規的起草工作（Drafting Bills）[15]。回顧各國議會聯盟2021年公布的數據，起草法律在當時是議會應用人工智能中排名第1的功能。然而，該機構2024年公布的最新數據，各國議會在是否要采用人工智能直接進行立法上卻越來越猶豫，截至2024年，86個國家中的115個立法機構僅有3%使用人工智能直接參與起草法案和管理修正案，該功能在人工智能所有議會應用事項中的排名也跌至第6[16]。這表明各國議會對于人工智能（尤其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直接立法能力的懷疑與需求不足，澳大利亞的立法工作者更是直言不諱地指出，“人工智能無法真正理解公平與正義觀念，算法更多是封閉的邏輯系統”[17]；希臘議會的議員也更傾向于在非直接立法領域運用人工智能[18]。

2.提升議事行政與機構行政的運轉效率

提升議會的行政效率是目前各國議會對人工智能最主要的應用，其中既涉及辯論領域的議事行政事務，也包含其自身日常運轉的機構行政事務。根據2024年《世界數字議會報告》，議事內容轉錄、會議智能翻譯、網絡安全監測是排名前三的議會人工智能應用事項。以會議內容轉錄為例，有超2/3使用人工智能的議會利用AI技術進行這一工作，另有44%的未使用人工智能的議會計劃在未來實行這一技術革新[19]。參與此類行政工作的以判別式AI為主，其工作的復雜性相對不高，對于數據安全、技術可靠性的需求也低于生成式AI，因此，這類人工智能的應用更受議員及行政雇員的歡迎。例如，加拿大議會就利用AI進行智能翻譯、實時演講字幕生成、網絡安全智能檢測來增強議會行政效率[20]；印度于2023年新建的議會大樓也配備了Digital Sansad智能轉錄與翻譯平臺，滿足服務議會的議事與機構運行需求[21]；通過智能篩選、整合質詢意見等方式，人工智能也提升了馬來西亞議會對政府質詢的效率，增強了馬來西亞議會民主治理的效能[22]。

不僅如此，一些議員在議會辯論中也逐漸開始嘗試利用生成式AI輔助辯論。例如，美國弗吉尼亞州的國會議員候選人Bentley Hensel就曾使用AI代替其發言[23]；美國眾議院也曾在2023年設立了一個實驗性的AI工作組，向40名議員分發了生成式AI（ChatGPT）以測試其在議會場景下的數據處理與文本輸出能力[24]。相對來說，目前國外議會更傾向于在行政工作領域使用人工智能，對于那些相對復雜且更為關鍵領域（如設計議會的核心辯論事項、核心數據處理以及立法起草內容等）的人工智能應用仍然持保留意見。不過，現有的實踐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各國議會的行政能力與議事效率，滿足了大部分議會的技術變革需求，賦能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綜合提升。

3.便捷議會聯系選民更好履行代議職責

除了輔助立法與機構行政事務以外，各國議會對于人工智能的應用也體現在其便捷聯系選民更好履行代議職責方面。一方面，議員權力源于選民選舉，議員必須準確傳遞選民的立法意見、行政反饋、公眾監督等信息；另一方面，議會也有向社會公開信息、保障政治透明度的政治責任。當前實踐中，一些國家的議會已經開始選擇使用人工智能來提升聯系選民以更好履行代議職責的能力。例如，巴西國會的Ulysses智能平臺就已經配備有專門的語料庫（Ulysses Tesemo）來收集社會公眾意見并加以歸類處理[25]；南非也在議會及其他政府機構中探索設置了AI聊天機器人（Chatbot），輔助議員及公民獲取信息[26]。而以歐洲議會為代表的眾多議會則選擇利用人工智能來強化議會圖書館的檢索功能，改善公民的瀏覽查詢體驗，提升民主透明度[27]。

（三）國外議會場景中人工智能實踐的總體特征

根據現有各國議會人工智能應用的實踐案例、學者研究與相關報道，我們認為各國議會人工智能實踐具有如下一些總體特征。

1.判別式AI仍占據重要地位

作為國家權力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當前各國議會對于人工智能的使用存在一定的矛盾心理：一方面議會需要AI的技術賦能提升自身；另一方面又擔憂AI在可靠性、安全性上仍存在的技術風險。基于此，當前各國議會在對人工智能的使用上仍然以發展時間相對較久、技術水平更為完善的判別式AI為主。判別式AI的工作效率高于議會過去普遍使用的一系列自動化工具，風險也小于尚不成熟的生成式AI。需要指出的是，以ChatGPT為主的生成式AI在2022年興起后，部分國家也的確嘗試將其應用至議會工作，但大部分聚焦的領域仍然是相對次要的會議轉錄與翻譯工作。在核心的立法職能與涉及機要數據的領域，議會對于人工智能尤其是生成式AI的態度普遍謹慎。美國眾議院2023年生成式AI的應用嘗試就明確限制了其獲取的數據信息范圍[28]。雖然2025年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后，立刻廢除了拜登政府關于監管人工智能開發的行政命令，致力于采取更為激進的AI發展戰略[29]，但美國眾議院人工智能特別工作組（AI Task Force ）聯合主席 Jay Obernolte仍然表示，“特朗普總統一刀切式的廢除拜登政府AI行政令并不正確”[30]。可見，比起權力更為集中的行政部門，立法機構對人工智能在議會內外的開發、應用與實踐更為謹慎保守。基于可靠性和安全性的擔憂或使各國議會短期內仍然將優先考慮判別式AI。

2.數字化戰略引領技術革新

在新興技術的實踐應用中，擁有一套合理且精準的數字化戰略規劃能夠極大提升技術的應用效率，保障創新實踐的安全性。根據各國議會聯盟2024年公布的最新數據，在其86個成員國中，68%的議會已經制定了多年期的數字化戰略，比2020年增長了17%[31]。數字化戰略涉及基礎設施建設、人才培養、資源分配、領導管理等多方面的任務要求，其建設目標也從自動化工具、云計算平臺覆蓋至新興的人工智能技術。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技術成熟性、資金能力、技術水平等因素，傳統的自動化工具建設仍然是大部分國家數字化戰略的建設主體。議會的人工智能建設不能急功近利，尤其是對于廣大的發展中國家而言更是如此。因此，優先完善對傳統自動化工具的應用是各國議會數字化戰略的第一要務。只有根據戰略規劃建設成熟的數字基礎，人工智能等一系列創新技術才可能有效應用于議會場景的具體實踐之中。

3.議會人工智能變革的國別差異明顯

目前，世界各國議會的數字化建設與人工智能實踐存在明顯的國別差異。各國議會聯盟（IPU）在其發布的《2024世界數字議會報告》中，從“數字化戰略設計”“基礎設施”“議會技術體系建設”“用戶支持服務”“內容數字化與開放性”“社會參與”等6個維度分析了86個IPU成員國議會的數字化建設程度，并以一套綜合化的“數字化成熟指數（Digital Maturity Index）”為評價指標對上述國家進行了打分排序（見表2）。可以發現，目前世界上各國議會的數字化建設一定程度上同該國的經濟發展水平呈正相關，眾多亞洲、非洲發展中國家議會的技術水平相對落后。但需要注意的是，中國、日本等經濟體量較大的國家得分較低，而巴西、智利、巴拉圭等拉丁美洲國家的表現卻意外亮眼。

三、巴西眾議院人工智能實踐的案例分析

巴西聯邦共和國位于南美洲北部，人口2.13億，經濟體量居拉美首位、世界第九位（2023年）[32]，但同中國類似，其人均GDP不高，總體發展水平仍位于發展中國家行列，是金磚國家（BRICS）成員國之一。巴西是總統共和制國家，總統掌握主要的行政權力，而立法權則由國會掌控。巴西國會由參議院（Senado）和眾議院（Camara dos Deputados）組成，參議院主要代表各州的利益，人數較少；眾議院則由全國選區的代表組成，人數規模較大。兩相對比，眾議院的立法職責和提案任務更為繁重，而參議院更多負責審議工作[33]。

巴西人口眾多、國土面積較大、存在一定的人種與族群差異，歷史上也經歷了多次政治動蕩，其當下政治仍呈現“多黨聯盟總統制”的不穩定格局。然而，在治理復雜性高且民主政治成熟度一般的條件下，巴西國會卻在數字化建設與現代化革新中表現亮眼。《2024世界數字議會報告》顯示，在所有99個參與評估的議院中，巴西參眾兩院綜合6項次級指標的總得分排名分別位列第2名和第6名，數字化成熟指數（DMI）整體評級同屬于最高的“10分”檔位。那么，巴西國會尤其巴西眾議院是如何在優勢并不突出的改革條件下取得顯著的數字技術革新和突破的？

（一）巴西眾議院的數字化改革戰略

如前所述，完備的數字化戰略是各國議會科技改革與人工智能實踐的重要基礎。2021年9月14日，巴西眾議院第268號法令制定并公布了巴西眾議院《2021—2024年度數字化轉型戰略》[34]，這份綱領性的戰略文件對巴西眾議院過去4年的數字化改革進行了詳細的規劃安排。

1.改革目標

巴西眾議院的數字化轉型戰略主要聚焦于以下5個數字目標（Digital Goals）：（1）立法程序數字化；（2）基于數據的決策；（3）推動數字創新；（4）提升行政效率；（5）增強數字信心與安全[35]。

第一，立法程序數字化旨在重組巴西國會現有的立法程序及配套服務。巴西在國家結構形式上屬于聯邦制，這導致其中央和地方各級產生的法律條文紛雜繁多，僅聯邦一級就有超過3萬份法律文件 ，通過實現法條數字化歸類與立法程序的數字化轉型，其政府及公民團體就能更為便利地訪問并查詢需要的法律信息。

第二，基于數據的決策要求巴西議會及其他政府機構在國家治理與自身管理中充分利用數據信息，提升政府運行與社會治理的科學性。

第三，巴西眾議院2021—2024年度數字化轉型戰略鼓勵推進數字化創新進程，提升立法質量、加強議員間、議員與選民間的相互聯系。

第四，巴西眾議院致力于通過數字化改革提升議會雇員的行政效率，以數字化模式重構組織流程。

第五，信息安全也是巴西眾議院數字化轉型的關鍵目標之一，強調要構建“可靠、可持續、可信任、可使用、可取得”的數字環境[36]，保障國家安全。

2.具體項目

在具體的目標執行中，巴西眾議院的數字轉型方案計劃了五大工作項目：（1）數字立法平臺；（2）數據收集與數據庫建設；（3）信息安全與數字信任項目；（4）Ulysses人工智能平臺；（5）數字化行政工作[37]。同時，每個項目組又下設多個子項目。

第一，數字立法平臺是所有數字化轉型中體量最大、地位最重要的改革項目。其中囊括了諸如議會數字內閣（數字化歸檔、管理人事授權、接受分發文件）、Infoleg議會APP、法案檢索服務等多個子項目。

第二，數據收集與數據庫建設既聚焦于議會的國家治理職能，例如整理、托管一系列國家政策數據，也包含了對議會自身運轉所需的行政數據，如數據化眾議院內各單位及人員的績效評估系統。

第三，信息安全與數字信任項目要求提升眾議院內部服務（尤其是網絡服務）的安全性，例如改善眾議院門戶網站的登錄監管系統，避免惡意訪問與信息泄露。該項目還要求在眾議院內部建設數字安全監控中心，監督機構內乃至機構間的數據互動。

第四，眾議院強調要繼續完善Ulysses人工智能分析平臺，這是巴西眾議院人工智能實踐的重要標志，也是世界范圍內領先的議會人工智能平臺。

第五，該數字化轉型戰略要求完善眾議院內行政工作的數字化流程，提升自動化工具的效率，完善疫情防控期間就已經建設的云平臺與遠程工作系統。

上述五大工作項目構成了巴西眾議院2021—2024年的數字化轉型戰略。可以發現，巴西的數字化轉型安排相對比較完善全面，涉及立法職能、行政工作、公民服務等多領域的數字化建設任務，項目建設手段也從傳統的自動化工具延伸至新興的人工智能服務。在五個具體項目中，重點強調其數字化轉型的核心目標是推進立法工作。因此，一個可靠的數字化立法平臺是現階段巴西眾議院技術革新的主要目標[38]（見圖2）。

（二）Ulysses智能分析平臺

Ulysses智能分析平臺是巴西眾議院在2018年推出的人工智能議會服務套件，該平臺以巴西1988年憲法的關鍵人物尤利西斯·吉馬良斯 （Ulysses Guimar?es） 的名字命名[39]，這項議會技術革新使得巴西眾議院成為世界上最早一批采用人工智能服務的議事機構。根據巴西眾議院的公告，此項服務在2018年剛推出時主要用于“促進行政透明度以及議會同社會的聯系互動”，主要功能也局限于信息智能檢索、網站智能推送等服務（后來被稱為Ulysses 1）[40]。然而，隨著巴西眾議院2021年以來的數字化轉型與戰略設計的公布與實施，Ulysses至今已成為擁有包含立法請求語義分析、會議轉錄、智能翻譯、民意評論收集等在內的8大人工智能技術（Ulysses1—Ulysses8）的聚合平臺。這8項技術可分屬于“立法輔助”“議事與行政效率”“公民服務”三大功能類別（見圖3）。

1.立法輔助：立法請求與修正案的判別、分發與管理

立法請求智能分發（U2）、立法請求語義分析（U3）與立法修正案管理（U4）是Ulysses人工智能平臺輔助眾議院立法職能的三大技術服務。眾所周知，由于議員通常并非專業的法律人士，因而各國議會在法律初步起草時往往需要大量專業法律顧問的協助，議會中也會有專門的委員會或顧問團體負責特定領域的法律起草工作。然而，將社會中龐雜的立法請求歸納、整合并正確傳遞至不同領域的法律顧問小組，這對于議會而言是一項復雜且煩瑣的工作。為了改善這一狀況，Ulysses平臺設計了立法請求語義分析與立法請求智能分發的人工智能服務，通過自然語言處理（NLP）技術與半自動化分發，Ulysses平臺能夠極大簡化立法起草初始階段的工作[41]。此外，立法修正案管理（U4）同樣運用了自然語言處理技術，通過對多個修正案進行對比、分類、排序和篩選，改善過往立法修正環節中的修正案內容重復、修正前后內容矛盾等問題。上述Ulysses平臺三大技術均源于判別式AI的成熟發展，有效提升了巴西眾議院的立法能力。

2.議事與行政效率：智能轉錄翻譯與面部識別功能

會議智能轉錄翻譯（U5）是Ulysses平臺面向議會議事與行政工作的功能服務之一。在議會議事環境中，通常面臨三大有關轉錄與翻譯的難題：其一是議員本身來自天南地北，在方言、口音甚至是純粹母語上都可能出現差異，這對會議的轉錄乃至議員現場語音理解的需求都提出了挑戰。其二是議會辯論的語境理解問題，議事場景常常涉及專業領域的詞匯用語，特別是當議事時間較長時，傳統的機械翻譯往往不能準確反映出不同語境下文本的真實含義，從而造成翻譯及轉錄內容準確性的降低。其三，議會辯論激烈時往往出現“唇槍舌戰”的情況，發言人數多、頻次高及語音不甚清晰等都極易加大轉錄難度，導致常規的語義識別軟件難以分清不同發言人的語音。Ulysses5基于智能語音識別、說話人識別、語境評估等機器學習技術，有效彌補了傳統轉錄翻譯軟件的缺點[42]，增強了議事及行政效率。此外，Ulysses也為巴西眾議院開發的Infoleg軟件（一款主要向議員及工作人員提供實時立法信息管理和訪問服務的工具APP）配備了登錄時的生物識別服務（U7），以及與之相似的圖片面部識別模塊（U8）。二者都致力于保障議會的信息安全，在數字化改革提升行政效率之余，避免重要信息與機密的泄露。

3.公民服務：網站推送管理與民眾意見分析

除了立法與行政服務外，Ulysses同樣配備有眾議院門戶網站的智能推送服務（U1）與公民意見分析（U6）的相關技術，以改進政府決策中的民主性與透明度，提升民主治理效能。其中，U1可以對議會每天產生的新文件進行分類，并在眾議院面向公眾的門戶網站上更有效地對其進行標記[43]。通過對訪問者的搜索記錄進行追蹤，U1有效賦能眾議院官網根據用戶的興趣提供推送內容，便于公眾更加便利且及時地獲得想要查詢的信息，提升瀏覽效率與數字透明度。而公民意見分析（U6）則主要聚焦于民意調查領域，通過對公民向議會提交的信息建議（主要涉及立法意見）進行智能分析，幫助議會及議員更好地了解當前時刻公眾社會對法律工作的滿意度、社會情緒以及關注焦點。相較于前文提到的立法請求語義分析（U3），公民意見分析（U6）不只局限于法律領域的民眾訴求，而是更傾向于整體性描繪社會公民意見。這一技術有助于提高立法過程的透明度和知情決策，確保議員清楚地了解公民對各種問題的看法。

（三）巴西眾議院人工智能實踐的轉型經驗

巴西國會尤其是巴西眾議院的人工智能實踐受到了眾多研究機構及專家學者的積極評價，各國議會聯盟（IPU）的多篇報告也都將巴西國會稱為“一個數字化成熟的議事機構”（A digitally mature parliament）。毋庸置疑，巴西國會的數字化革新是當今世界各國議會數字化轉型成功的一個典型案例。通過分析，我們認為巴西眾議院在人工智能與數字化革新方面的成功可以歸因于三大影響因素。

第一，官方的高度重視與頂層戰略設計。巴西長期重視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開發，力求通過技術革新提升公共服務效率。早在2021年，巴西政府就公布了總領性質的《巴西人工智能戰略》（EBIA），從官方層面推動人工智能開發與公共服務增效的協同融合[44]。2024年9月，巴西科技創新部向盧拉總統提交了全國首個人工智能投資計劃（PBIA），涉及基礎設施建設、城市公共服務及商業創新等多個領域[45]，展現了巴西官方對技術革新與公共服務效率的高度重視。在巴西眾議院的具體案例中，歷年的數字化戰略同樣為改革規劃了完善的實施路徑，通過多項目的協同推進，提升巴西國會整體的立法效能。頂層的戰略設計與官方的高度重視使得改革得以穩步推進，為巴西國會人工智能與數字化革新提供了強大的動力源。

第二，良好的技術創新生態。巴西社會良好的科創環境為議會的數字化改革提供了扎實的技術供應基礎。根據圣保羅大學人工智能中心的研究報告，超60%的巴西公民對新興AI技術持積極態度，大量全球知名企業持續在巴西拓展人工智能業務[46]。良好的技術創新生態使得巴西議會能夠及時獲取最新技術，在應用傳統自動化工具的同時，積極推動人工智能等前沿科技的實踐。作為巴西眾議院人工智能實踐的結晶，Ulysses人工智能平臺獲得了來自大量企業單位、科研機構與社會組織的研發幫助，平臺的子功能也因此得以不斷推陳出新，極大提升了巴西議會的綜合治理能力。

第三，兼顧效率與安全，同步推進實踐與監管。巴西國會不僅自身是人工智能技術的前沿應用者，同樣也持續關注并推進本國人工智能立法工作。受歐盟《人工智能法案》的啟發，巴西參議院于2024年12月推出了巴西首部人工智能法規議案[47]，推動巴西國會持續走在人工智能監管與實踐領域的世界前列。巴西國會摒棄了部分國家“只監管不實踐”或“只實踐不監管”的改革態度，融合了效率與安全兩大改革核心理念，全方位推進本國人工智能及其他新興技術的可靠使用與安全發展。

當然，巴西國會的數字化改革戰略與人工智能實踐也存在繼續提升的空間，主要表現在其當前的人工智能平臺還更多是圍繞議會內部的智能開展技術工作，而對于信息公開、形象宣傳以及與社會的聯系等的賦能還有待提升。

四、對我國人大數字化轉型與人工智能實踐的啟示

早在2018年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時，習近平總書記就強調指出，“人工智能是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重要驅動力量，要深刻認識加快發展新一代人工智能的重大意義，促進其同經濟社會發展深度融合”[48]。時至今日，DeepSeek的驚艷面世使我國人工智能技術再上臺階，愈發顯露出其強大的生命力與創造力，在社會生活多個領域發揮著日益重要的作用。但需要承認的是，人工智能技術在我國人大系統的應用還遠遠不夠[49]。我們認為，我國人大的數字化轉型與人工智能實踐須從優先推進頂層戰略設計、加強同企業及科研機構的技術合作，以及重視技術安全和穩步落實革新等三個方面著力提升。

（一）優先推進頂層戰略設計

人大的數字化轉型與人工智能實踐需要優先推進完備的頂層戰略設計。頂層戰略既包括國家總體的人工智能發展方案，也包括一系列涉及人工智能立法、應用、監管的子戰略。巴西政府擁有一套以《巴西人工智能戰略》（EBIA）為首且包含在各個細分領域制定的相關發展子戰略在內的AI發展頂層戰略設計。完善的頂層戰略設計既能夠體現國家對于人工智能發展的重視與支持，帶動包括人大在內的各個國家機關及社會團體的科技創新意識，也能更好統一規劃、指導、監督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的發展與部署過程，在確保發展落實的效率與速度之余，避免無監管發展的亂象出現。

（二）加強同企業及科研機構的技術合作

人大需要加強同企業及科研機構的合作，從而高質高效地推進相關機構的科技變革。企業主導、創新引領、開放融合、協同治理是目前推進人工智能高水平應用的四大基本原則[50]，國家機關的新興技術配置往往需要民間企業與科研團體的技術創新與部署支持。比如，巴西國會Ulysses智能平臺的轉錄與AI翻譯功能（U5）就是由巴西利亞大學Fabiano Peruzzo Schwartz教授與一位名叫Eduardo Ant?nio Mello Freitas的碩士生主導開發的[51]。通過加強人大同企業及科研機構常態化的科研合作與技術聯系，以充分利用相關企業、組織及個人的創新能力，從而推動人大及時取得最新的高質量、高效能的人工智能技術工具，從而提升政府運行與國家治理效能。

（三）重視技術安全，穩步落實革新

人大的數字化轉型與人工智能實踐必須高度重視技術的安全性與可靠性。作為國家政治機關的有機組成部分，人大承載著大量的國家保密信息和關鍵資料，一旦出現損壞、遺失甚至泄露，可能對國家安全造成嚴重威脅。同時，由于人大頒布的法律法規及指令文件對其各自轄區內的社會成員具有普遍的約束力，因此各級人大履職所依賴的信息與數據必須具有高度的準確性與科學性。鑒于此，各級人大應借鑒和學習國外議會在使用人工智能特別是生成式AI時所采取的相對謹慎態度，充分考慮技術的安全性與可靠性，避免單純追求效率提升而忽視安全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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