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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魂草

2025-04-26 00:00:00
當代小說 2025年1期

父親是一株植物,他的前世是一棵玉米,或者別的草本植物。我給父親的定義是,一株光榮的草。父親已不在人世,他在那邊的境遇,我不知道,我愿意他的往生還是一棵草,不生不滅,不凈不垢,守住一棵草的本分,永遠幸福快樂。

我經常夢見父親,笑哈哈的,一如從前。

父親帶我去看他種的莊稼。我們家一共四畝地,分散在十幾處。走累了,我和父親在山坡上閑坐,看起伏蔥郁的山、迤邐而去的盤河,看天空翻卷的云、遠處近處雜亂的村莊,看兩條并行的鐵軌向遠方伸展。

鐵道從我們村穿過,每天中午,一輛綠皮火車由北向南飛馳而去,傍晚時分,再由南向北呼嘯而來。我們坐的地方,長著旺盛的莎草。莎草半人高,在風里搖曳,沙沙作響。不遠處是我們家的谷子地,谷子上黃粒了,過了處暑,就要開鐮收割。麻雀正向這邊聚攏,像一小片云,噌噌噌從我們頭頂上飛過去。

從花生地里出來,是一大片洼地。我們家的玉米,就在這一片洼地里。玉米穗子一片白。我們從小路繞過去。我對玉米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在我心里,它是我的父親,也是我的前世。我和父親都想看看玉米。我們明白彼此的心意。玉米地里埋著父親將來的歸宿。一堆矮矮的土墓,那是父親的生壙。

撥開高高的玉米叢,如同撥開一片森林。父親繞著土堆走了一圈,一臉肅穆,像在瞻仰自己的遺容。墳堆上,長滿了茁壯的青蒿,一叢叢往上攀高。青蒿見不到陽光,又想見到陽光,使勁往上生長。一兩枝枯瘦的苦菜,頂著弱弱的白冠,從青蒿叢里掙扎出來,茫然地看著我,仿佛要跟我說話。它一定是父親未走的魂。

一想到若干年后,父親將埋在玉米覆蓋著的黃土壟中,我的心就像被誰掐了一把。父親是一株植物,他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也許在某一天,一個轉身沒入草中,化成一根草、一朵花、一縷煙、一塊土。這一天,越來越近,越來越迫切了。我的心在戰栗。但愿那一天來得更晚一些。這一年,父親七十九歲。

站在玉米叢里,他像一棵老玉米,這棵植物老了,枯了,不知哪天起一場秋風,一口風就會吹倒它。在世上,父親沒有多少年了,這樣想,我會心疼。時光就是這樣,它不會忽略任何的植物,它會過濾一切生命。我慶幸,父親是長壽,七十九歲,多好,有幾個人能活到七十九歲呢。父親看著我說,沒幾年了,我走了,別難過,好好過日子。我的淚流下來。

這幾年,莊稼人的日子好過了,手里有了幾個閑錢,心里慌亂起來了,不知如何是好了,忽然間興起了造墳運動。父親舉例說,誰家的老人打了壽墳,誰家的子女如何孝敬,壽墳打得如何風光。他一臉羨慕,又裝作不是特別熱心的樣子。父親說,人死了,一把土,再風光也是做給活人看的。我明白他的心意,我和弟商量,決定為父親造一套生壙,為他沖一沖煞氣,安撫安撫他的靈魂。

相去十里,有一家做墳的,我冒著細雨去那家人家看墳石,身上濕透了,站在那家門道里避雨。雨聲瀝瀝,屋檐下濺起朵朵水花。雨幕把遠山遮住了,眼前卻是分外清晰。野地里擺放著若干石料,在雨中接受洗禮,似鐫花,似鏤草,機器把石頭打磨得鏡子似的。聽見敲門聲,主家出來了,手里攥著一管毛筆,愣愣地看著我。

我說明來意,他盛情把我邀到家里,給我端了一杯熱茶。他正在臨摹書家的作品,他是蹲著寫字的,不時捂一捂腰眼。在匠人中,最苦的是石匠,開山鑿石,架橋造屋,沒石匠不行,石匠沒一把子力氣不行,沒技術也不行。他是石匠,手掌像一把銼刀,粗壯的手指像鑿石鏨子,他怎么捏得住毛筆呢。茶幾上很凌亂,硯臺,筆洗,鎮紙,一本趙孟頫小楷《道德經》摹本。他本質是一個農民,種地是主業,做墳是這幾年的事,生意不景氣。在咱農村,他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也是值得敬重的人。

見我打量他的作品,他讓我點評他的字。他的字已經很像樣子了,筆圓架方,左右顧盼,橫直相安。趙孟頫說,學書有二,一曰筆法,二曰字形,這兩條,他筆墨上都有了。我們說了一會兒寫字的事,我給了他一點臨池的建議。他問,給誰做墳?我說,父親,母親,兩間墳。他又問,生壙?我說,生壙。

他往我的頭上捂了一頂草帽,自己光著頭跑出去了。他說,雨傘借出去了,沒想到你雨天來。雨聲簌簌,我們站在雨地里,一套一套地看。我想隨便看一眼,立秋了,染了秋雨不好。他拿著一把小鐵錘,叮叮當當敲擊每一道神門、中梁、案石,錘聲清脆,說明石頭無土縫,無璺拆。他額頭上濺著雨滴,短袖褂子蛇皮一樣纏在身上。我說,不看了,你別淋病了,秋雨傷身子。

我們站在門檐下,看雨,商量價格。他說,這不是本地石,本地石出不來大料。我點頭。對我們這一帶的石質石性我大致還是了解的。他又說,大理石不好,花崗巖也不好,石脆,年歲久了會斷。我依舊點頭,他說得有理。他又說,青石是從嘉祥縣過來的,知道嘉祥縣嗎?

回到屋里,他翻出一本老皇歷。皇歷太老了,木版豎排。他在嘴里含一下指頭,掀一頁紙,紙屑紛紛地落,我替他擔心把紙掀破了。他說,我給你查個日子,沒個好日子,做什么也不吉利。這不是迷信,天時地利人和嘛。天干地支算了一遍,最終確定了日子,定在七月十六,宜破土、修墳、安葬。我把錢數給他,他抽出五十元,拍在我手里說,你是孝子,我不掙孝子的錢。他把我送到門外,一直站在雨地里,直到他看不見我了,我看不見他了。

墳做好了,父親很高興,晚上喝了兩盅。他酒量小,一天一小盅,像是一個不得不做的儀式。母親開了柜子,拿出一套壽衣。趁著酒興,父親一一穿戴起來。大襖套小襖,袍子套大褂。靛藍袍子,紫紅團花,繡花大帶,六扇帽,虎頭鞋,白布襪子,像一位從遠古穿越過來的士紳。

父親對著鏡子看了一遍,笑著問我,好看不?我說好看。我說好看,心里卻在疼。面對死亡,他那么坦然,好像要遠行,好像出門走走親戚。父親說,齊全了,哪天走,也不著慌。對于父親,走,只是一個儀式,哪天走,他似乎有完整的計劃。

母親給我打點東西,十幾個抱著紅纓的新玉米,一小袋剛剛圓肚的花生,幾個早秧的地瓜,幾根墻上掰的絲瓜,幾個地里摘的嫩南瓜。玉米圓起個兒沒幾天,一掐一泡白水;花生沒成實,果仁披著粉衣;地瓜正在生長,不長不圓——過了中秋才刨地瓜,太可惜了。

母親神情不好,皺著眉頭,小聲嘆息。母親肯定有事瞞著我。我問,爹怎么了?夜里聽他咳嗽。母親的眼淚簌簌下來了,說,你爹不讓跟你說……你有時間,帶他去看看,今年七十九,我怕他有個不好。我呆呆地看著母親,心里沉重起來。母親說,興許不是啥大病,他身子好,這些年沒個頭疼腦熱。外邊有動靜,父親回來了,母親不說了。

我勸父親跟我一塊兒去城里查查身子,現在不忙,過了處暑,地里的活就趕過來了。他挑了母親一眼,對我說,你不忙?這句話問得我心疼。他不是不想查身體,是怕打攪我,怕花錢,才不肯說。我說,我有一張體檢卡,去年體檢過了,浪費了可惜。

我們去醫院。他問,你真有一張卡?真的體檢過了?我拿出一張銀行卡,閃了一下,又裝起來。我不該騙他。他說,那就查查。我掛號,他坐在走廊上,看進進出出的人,看端著托盤咔咔走路的護士。這些植物不是同一塊地里長的,互相之間一點感情也沒有。他這樣判斷。在父親眼里,包括他自己,都是植物,會喘氣的植物。托人掛了個專家門診。張鳳珍。原以為是個女專家,進了門一看,是個老頭兒。我放心了。關于醫生,我有個偏見,年齡比學歷更重要,男醫生比女醫生更有學問。父親坐下,冷眼看醫生。張鳳珍翻著眼皮問,怎么了?不冷不熱,甚至嫌棄,在他的眼里,父親是一株植物。父親說,咳嗽。父親捋起褲管,腿浮腫,一摁一個小坑,像種花生那么大的小坑。我心里一疼,自責起來,早該帶他來看看。

張鳳珍像一個判官,握著筆,斜眼看父親的腿,問,多長時間了?父親想了想說,過了芒種,跟著種春玉米,種花生。張鳳珍不愿意聽父親說植物的事,隨手扔給我一張單子,血檢,尿檢,彩超,CT,核磁共振,胸透。掛號排隊兩小時,五分鐘看完病。父親張著嘴巴。不問不切,怎么就看了,農村的大夫還給聽聽呢。

出了門,父親說,你找的人?我點頭。父親說,我沒病,別聽醫生的,蒙人的道士!我對張鳳珍也有意見,好歹你問一問飲食起居呀,摸一摸脈息呀。張鳳珍對父親的漠然,讓父親很生氣。父親是一個農民,我是干巴巴的教師,張鳳珍有權看不起我們父子。父親患有慢性肺氣腫,我知道呀;小腦萎縮,靜脈曲張,我也知道呀。一株老玉米,到了秋天就熟了,可你堅持不熟,地里就沒收成。誰也不待見一棵不長糧食的玉米,誰也不愿意做一棵枯萎的玉米。張鳳珍沒吃過父親種的玉米,他不清楚一個職業老農的理想,以及植物與生俱來的驕傲。

下午繼續看醫生。我把化驗單、彩超報告、斷層掃描、胸透片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張鳳珍面前。張鳳珍努著嘴巴,示意讓父親出去。我嚇了一跳,父親八成得了不好的病。我把父親領出去,他討厭張鳳珍,在門外安靜地坐著。一進城,父親精神就打蔫,離開了莊稼地,他就活不痛快。

窗外一棵月季,開著一朵花兒,還挺著一枝瘦小的花苞,伶仃的,好像是逼出來的,那么不情愿。月季命不好,長在醫院里,成了常年的病號。看見月季,父親想莊稼了,不知谷子上落麻雀了沒?不知麻雀吃谷子了沒?掏出一支煙,捋直,按在嘴上,剛要點火,護士走過來,大聲說,大爺,醫院不許吸煙!

父親的肩膀明顯抖了一下,把煙握在手里,憤憤地想揉碎,想想,又裝回口袋里。又去看月季,又替月季叫屈。和月季一樣,站在野地里,他就是傲岸的,一旦離開土地,出門就把威風滅了。不該來城里。月季身上長著刺,枝頭開著艷艷的花朵,小心提防著,又想討好人家。植物有一個群,離開了群,你就得擔驚受怕。

張鳳珍把胸透片打在燈箱上,看了幾眼。張鳳珍說,肺癌。我的心跳猛地加速。張鳳珍說得沒錯,父親的左肺上,果然有一團白色的陰影,像一個孤島,周邊蔓延著霧狀的水系。張鳳珍下了最終結論:非小細胞癌,鱗癌。我跌坐在椅子上,腦子里一片空白,能手術嗎?張鳳珍搖頭,問,有沒有家族遺傳史?我爺爺是肺癆死的,奶奶是肺癆死的,大爺也是肺癆死的。過去沒醫療,一個感冒就會死人。張鳳珍說,明天,省里有一個專家組下來會診,最好做一個確診。

我還在想手術的事。把腫瘤切了,興許病就好了。張鳳珍說,我看了一個數據,小細胞癌兩年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一,非小細胞肺癌,包括鱗癌,治愈率不到百分之二。我不建議手術,手術意義不大。看著我發愣,張鳳珍說,把你父親請進來。張鳳珍說了一個請,我想給他鞠一躬。

父親不情愿地進來,白著眼看張鳳珍。張鳳珍說,老哥哥,家里種地呢?父親說,種地,幾畝地,不多。不種地吃什么!他的語氣分明帶著氣。張鳳珍說,老哥哥,我給你摸摸脈,看看你的口腔。父親把胳膊遞給張鳳珍,嘴角笑了。張鳳珍半閉著眼睛,三根手指在關脈尺脈寸脈上跳躍。摸完了脈,張鳳珍推開父親的胳膊,說,身體不錯!老哥哥,你呀,肺氣虛損,咳嗽氣短,人上了年紀呀,保不齊哪兒就出個小問題,住兩天院調理調理。

父親搖頭,說,我不住院,不就個咳嗽嗎,不耽誤喘氣干活。張鳳珍說,老哥哥,你呀,給兒子找麻煩呢。你看,你住一陣子,身體調理好了,不耽誤你回家種地。身子不好呢,孩子要操大心,沒心工作,受害的還是你兒子。父親想了半天,看著我說,住,就住幾天。日子長了不行,谷子上黃粒了,一場秋風一場熟。

出了張鳳珍的診室,父親說,這個人不錯,像個專家,看得透徹。過幾天給他掰幾個嫩棒子,秋天一袋花生,你問問他吃地瓜不?他吃小米不?父親很容易忘記人家的不好,很容易記住人家的好。我們找了個小樹林坐下,一張石桌,幾只石凳,樹葉蓋住了一片陰涼。我知道父親想吸煙,從明天起,他該戒煙了。我心里亂,嘈嘈切切,像一通雜亂的弦音。一只蟬在樹上叫,叫聲那么疼。

我捂著嘴巴給我弟打電話。父親坐在石凳上,弓著腰吸煙,煙縷繞著他的頭,裊裊升騰起來。太陽高掛在天空,白云繾綣。我可憐的父親!對父親的走,我是有預見的,就最近這幾年吧。我快退休了,退休回家住,幫他種地,陪他說說話。誰知來得這么快!這么急!這么早!

張鳳珍介紹住小紅樓,對父親是一種安慰,對我是一個交代。小紅樓下,出出進進好些小車。父親問,不是病房?好些領導呢。有一個領導父親認識,想過去跟他說句話,人家記不住他這個農民,上車走了。父親說,五八年大煉鋼鐵,他在村里駐點,在咱家吃過飯,多威風啊。老了,人老了一把糠。父親看著遠去的車感嘆。

小紅樓是一處獨立病房,掩映在林叢里,樹上有鳥聲啼囀,黃雀,白頭翁,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只跳躍的畫眉。畫眉長得一點也不好看,一只普通的雀兒,眼角上嗖地畫了一道白,畫得匆忙,筆法也不細膩,可是它的聲音好呀,亮,婉轉,聲情并茂,所以它成了籠中之物。白頭翁是一頭白,畫眉是一道白眉,代表著長壽,老人喜歡呀,它有一個很好的寓意。這是一個養病的好地方,住的人少,也不過分嘈雜。

我把父親寄存在護士站,把水杯遞給他,我說我去找一個人。小紅樓上住的都是父親一樣的病人,市里所有的癌都集中在這里。像附近的監獄一樣,住在這里的人,有人專心改造,等待減刑;有人掰著指頭盼著刑滿;有人望著窗外悠忽的時光,等著秋后斬。父親怪怪地看著樓道里的人,不是他病了,是這個世界病了,怎么這么多病人?仿佛有一個約定,病人和家屬守口如瓶,互不打聽對方的病況,我稍稍踏實了下來。父親不會料到他得的是肺癌吧,也許早料到了,他只是不說,他怕死,怕子女們心疼。到了這個年紀,病和不病,走和不走,他沒有權利選擇。

人在世上真是個難。老天爺起一個因由,就不下雨;起一個不痛快,就刮大風;發一個脾氣,就給你一個病。得了病,發一紙令,痛痛快快地呀,他不,他在一堆爛蘋果里挑選哪一只先扔掉,哪一只暫時保留。他笑瞇瞇地扔給醫生一把鈍刀子,站在一邊觀望,看著醫生在患者的脖子上拉來拉去。死并不疼,疼的是一個等待。

去年,老家一個鄰居也是肺癌,也是鱗癌,半年后,含著一泡淚水走了。化療了幾個療程,在家臥床半年,褥瘡比巴掌還大。老天爺給他上了一道刑,疼得他把牙根都咬爛了。他比父親大一歲。父親問我,有沒有不疼的死法?我說國外有安樂死,中國不行,法律不允許。父親說,命是咱自己的,他國家管不著。說完,父親又笑,哈哈哈,滿嘴里牙床子跳。

護士站對面,有一間小房,是李主任的辦公室。我敲門進去。李主任說,是老張介紹來的吧?我點頭,把片子遞過去。李主任叫李彥國。二樓,三樓,所有的癌癥都歸他管。李主任不看片子,不看住院手續,只看著我,像一位相術家,把我的五官看了一遍。他面帶難色。床位很緊張,怎么辦呢?他問自己,其實是問我。沒等我回答,李主任做了決定,這樣吧,稍后有一個出院的,住下再說。

這是一個情分,李主任是我弟找的。李主任說,我們談談治療方案。李主任推介的方案是現成的,好幾套呢,中文的,外文的。我搖頭,我看不懂,表示不用看。

李主任說,第一套方案全是國外藥,美國的,加拿大的,德國的,療效比國產的好,問題是花費高,一個療程一兩萬,不在國家報銷序列內——能報銷嗎?你是干什么的?我說,我父親在家種地,我是教師。李主任失望地說,有關系沒有?比如找家企業報了,不麻煩。

我搖頭。我這種人,死性,愚直,別說不是官,即便當了官,也不開花,也不結果,也不跟人家張口。李主任說,第二套一半是國產藥,一半是國外藥。國外藥不報銷,國產的可以報銷。第三套是全國產,仿制的,工藝不行,全部在報銷范圍以內,療效當然不好。你想呀,便宜無好貨。我給李主任鞠了一躬。李主任已經盡到了職業本分,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人。

李主任建議選第二套,循循善誘,又不使我尷尬。李主任說,這套方案穩妥呀,也有面子,對老人有個交代,花費也不是特別高。感謝李主任,一切周全到了。比如我的孝心,我的面子,我的收入。這個方案量身定做,非常適合我,好像我不應該有任何的猶豫。

李主任把我送出門外,大聲說,小劉護士,看看十三病室二十六床走了沒有,沒走抓緊時間走,磨蹭什么呀!父親坐在小凳上打瞌睡,我扶了他一把。父親恍然地說,住個院這么難,不住了!李主任笑著說,老爺子,咱可不是在莊稼地,想睡就睡。父親怪怪地看了李主任一眼,小聲啐了一口。

二十五床側臥,看手機,滴液。床邊沙發上躺著一個胖女人。我們進來,二十五床欠了欠腦袋,面無表情。他可能想跟我點一下頭,他做不到了。他臉上沒有一絲肉,一塊柔軟的皮松松地蒙在面骨上。病房有三人間,有四人間,父親住的十三病室是雙人間。我很滿意。人多父親睡不好,更怕人多嘴雜,把父親的病問出來。

父親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不想跟二十五床住一間病房。這間房,死氣太重了。我也不想,我沒辦法,一張病床,我欠了李彥國一個人情。李彥國問,你教高中?我點頭。李彥國說,明年我兒子上高中。我慶幸李主任有一個將要上高中的兒子,他照顧我父親,我照顧他兒子。這種交換,很可能,我是得利者。

這間病室有雙床、雙柜、雙沙發。胖女人將兩只沙發并在一起,睡在上面。胖女人睡相不好,像一根蜷曲的蟲子,鼾聲如雷。父親坐在床沿上生氣,瞪著熟睡的胖女人,小聲說,咱的沙發,憑啥!二十五床分明聽見父親的話了,閉著眼睛喘粗氣。父親不是小氣的人,但他花了錢,他應該拿走他的那一份。我拍拍父親,安撫他,要他不要聲張。多難啊,二十五床快走了。眼睛轉動一天,心臟跳動一天,他是一個人;這口氣滅了,他是一小袋干巴巴的灰。這把灰,扔進土里,第二天就找不到了。

躺在沙發上的女人,一定是二十五床的妻子,當一個快死的人的妻子,比我當兒子的更難。某一天,她會失去丈夫,天空整塊地塌下來,倒塌的還有她的心。她埋葬了丈夫,不知哪天才能把生活的信念建立起來。她翻了一個身,嘴角牽著一條明亮的線,像一只正在吐絲的春蠶。

我讓父親在床上躺下休息,我去買暖瓶、臉盆、拖鞋,若干物什。我要通知姐妹們,囑咐身邊每一個人,小心翼翼伺候父親,不讓他知道他患著嚴重的鱗癌。從今天起,父親就是正式的病人,他不再是讓大家放心的莊稼。他的肺,被蟲子啃食了。他正在蒙受空前的苦難。

等我回到十三病室,那只沙發回到了床邊,父親臉上有幾分得意。二十五床的胖嫂子坐在她的沙發上,恨恨地瞪著父親,恨恨地吃飯。我跟她打招呼,她向我翻白眼。我沒法怪父親,父親心疼我,怕我站著,怕我累著,怕晚上我沒地方躺一躺。我說對不起。胖嫂子說,你父親可不像有病的人,一彎腰就把沙發搬過去了。

我苦笑,父親是個小人物,沒有大人物的情懷。二十五床白著眼睛看天花板,像八大山人秋月下冷眼看天的鵪鶉。大概他想翻個身,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動作,對他來說是一個嚴峻的挑戰。他的頸椎、寰椎、樞椎、莖突、關節突,被焊槍堅硬地點住了,像一截生著蘑菇的枯木。胖嫂子努力地扳著他的腰,我跑過去,幫著胖嫂子擺放好他的身體。

我只知道他瘦,因為他起初是側臥,現在二十五床仰面朝天,我嚇了一跳。他像一個將要臨盆的孕婦,小腹腫脹巨大。他正孕育著一場死亡。他的嘴角一咧,我知道,這是一個笑的表情,他對我報以感謝。

胖嫂子還在生父親的氣。一個鄉下人,來城里猖狂起來了,這是胖嫂子的內心獨白。所有的病人,都應該得到關懷。父親的小農思想,傷害了她的尊嚴,是可氣的。我小聲說,對不起,他也是一個病人。胖嫂子說,我看不像!二十五床咳嗽了一聲,胖嫂子不說話了。借著燈光,我看清了二十五床患者的床頭牌。姓名:屈安全;年齡:五十八歲。其他的信息,屬于個人隱私,醫院識趣地省略了。

父親像是睡著了,弓著身子,也像一只蟲,薄薄的被單,蓋著他的身體,也蓋住了一塊病。我潛意識認為,父親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病痛,嘔吐,掉發,褥瘡,留戀我們,他永遠希望活著。他會像二十五床一樣嗎?我不要他痛苦,但我沒法替他承受痛苦。夜,像一塊浸淫著毒汁的幕布,把整個醫院蓋起來了。

我必須找一個地方吸煙,把我的心平靜下來。我的心里特別亂。我想哭。下了樓,我看見了頭頂閃爍的星光,證明我父親還活在這個世上。樹叢里,有一個花池,很多人坐在那里嘆息。我坐下來,對著滿天的星流淚。沒有人知道,人為什么活著,以及活著的意義,但是,死的意義,又如此現實,它正向父親迎面走來。在不久的將來,我就見不到父親了,我會想念他。在我人到中年的時候,他極力地疼我,給我他能夠給予的,最后的溫暖。

每一年暑假,我都會回去住幾天。我沒有鄉愁的概念,我對鄉村沒有多少留戀,只是為了盡到我的責任、我的孝心。那些日子,父親會推開所有的農活,專心在家陪我。我問,地里沒活了?他說,沒活了,放假了。父親說放假的時候,擠著眼睛,有一點狡黠。我們坐在核桃樹下,喝茶,吸煙,一人一把蒲扇,聽火車隆隆地開過來,隆隆地開走。我陪他去看他的莊稼,地里劃過鋤了,玉米施過肥了,在我回家之前,他一定會把所有的農活收拾停當。

他仍然記得我小時候吃過什么,沒吃過什么,喜歡吃什么,不喜歡吃什么。他經常說,你是餓著長大的,沒吃過幾頓飽飯。我坐在花池上,努力不去想這些事,又無法不去想。現在,我情愿躺在十三病室二十六病床上的不是我父親,他只是一個陌生的路人甲,那樣,我不會如此劇烈地心疼。

屈大嫂坐過來了。她遞過來一張紙巾。我們不說話,默默注視著穿梭的人流、倉皇的車流,耳邊有哭聲喑啞的訴說。夜色里,太平間門口燃燒著火光,火光里閃動著幾身白衣。醫生無比偉大,無上光榮,每天見證著許多新生命在這里誕生,見證著許多死去的人從這里出發,他們驕傲地完成了新生命和舊生命的轉換。醫院和地獄之間連著一條寬廣的通道,屈大哥和我的父親正穿越這條通道,叩響另一個世界的門。

確診了嗎?屈大嫂問。我說,肺癌。昨天父親惹了她,她堅持不叫大爺。好像在她的預料之內,她沒有表示驚訝,也沒有表示同情,在醫院,一切的同情,都顯得多余。月亮從樹梢上升起來,寒蛩的聲音起來了,越來越響亮,秋天來臨了。

我問,屈大哥怎么了,也是?我不愿說出癌癥二字。在所有的漢字中,我對這兩個字深惡痛絕。她開始低聲抽泣。我不該問她。我只是心疼。她一定在恐慌,老屈走了之后,日子怎么安排!她說,胃癌,沒幾天了。你看見了沒,他自己掰指頭算日子呢。

患病之前,屈大哥是一個大能人,開了一家獨立公司,向附近的地礦集團輸送他的產品。癌癥好像有預謀,一年之間,老屈瘦了三十多斤。他預見到了未來,一擲千金,打通了若干關節,把女兒安排在這個集團的某一個機構里上班。一年后,他病了,他的公司倒了,女兒轉正了。屈大哥天天玩手機,不厭其煩,我以為他在打發疼痛和無聊的時光,屈嫂子說,他炒股。從北京炒到省里。治病的錢,是他從股市里撈的。

我和屈大嫂回到病房。父親坦然地睡著了,像一株植物,吐著莊稼的氣息。我的心稍稍安靜下來。屈大嫂叫了一聲,我才發現,父親把他的那只沙發給屈大嫂搬回去了。屈嫂子不安起來,一個近八十歲的老人,他怎么做都是對的呀。老屈似睡非睡,對于他,二十四小時都是白天,又都是黑夜。我和屈大嫂拉扯著,謙讓著。我可以睡在父親身邊呀。

父親把身子移在一邊,給我留了一大塊床,我在他身邊躺下來。今晚,我們爺兒兩個背靠背,心貼心,我聽著他細勻的呼吸,聽著他健康的心跳,真好!多少年沒跟父親在一張床上睡覺了?三十五年,是三十五年。中學我住校,畢業后我做了一年農民、兩年礦工、十六年軍人、十年教師。三十五年,我離家太久了!三十五年,我們從未靠得這樣近,他單薄的背,發出來的暖乎乎的熱量,洋溢在我的周圍。今晚,我希望他三十歲,我是他懷中的兒子,我想抱抱他,或者讓他抱抱我。

醒來的時候,整條被單蓋在我身上,不見了父親。屈大嫂說,大爺出去了,說是買飯去了。真是粗心,我怎么一點動靜也沒聽見呢。父親是城市盲,走失了怎么辦?我跑出去,在走廊碰上了父親,笑哈哈的。油條,小米稀飯,豆腐腦,包子。我問,你怎么找到的?父親自豪地說,胡同里呀。

屈大哥的女兒來看他。老屈閉著眼睛生氣。小屈紅著眼睛說,爸,今兒我調休,看你一眼我就走,行了吧。怕我不理解,屈嫂子說,你大哥不讓女兒請假,怕耽誤她工作。這就是父愛。父愛是嚴厲的,有時候,父愛也是不講理的。怕女兒遭受白眼,怕女兒在單位站不住腳,怕女兒的崗位受影響,他走了之后,他和地礦集團的關系,從此一刀兩斷。他不想女兒嗎?不是。

屈嫂子和女兒在陽臺上小聲說話。屈大嫂搖頭,眼里淚光涔涔;小屈固執地咬著嘴唇,像在等待母親的一個許可。屈嫂子眼光閃爍,猶豫不定,好像受著很大的困擾。她看了我一眼,用眼光把我招呼過去。小屈含著淚說,叔。屈嫂子說,兄弟。我心里一暖。屈嫂子又說,兄弟,閨女想給她爸擠一口奶喝,行不?我無力地搖頭。中國的倫理關系是非常具體明確清晰的,任何人不能逾越它。女兒吃媽媽的奶,天經地義,甚至無須記住恩情,反過來,尤其對父親,那就是天昏地暗。

小屈剛做了母親,她在女兒和母親之間,不斷變換角色。她要救她的父親,就像我的心情一樣,可這個苦難的女兒,她有什么辦法呢?她不想讓爸爸走,爸爸晚走一分鐘,這一分鐘里,她可以叫若干聲爸爸。她想喂爸爸一口奶,她想把最干凈最圣潔的乳汁,呈獻給她的爸爸。

小屈等待著,等我點一個頭,幫她實現一個愿望。我看著小屈,多好的孩子呀!小屈羞澀著,倔強著,眼淚簌簌滾了下來。小屈說,叔,我爸兩天沒吃東西了。我堅決地搖頭,小屈呀,這個不行,真的不行,絕對不行!這是人倫,人倫是做人的規矩。你爸知道了,他會罵你,他會不安生。怎么辦呀,我怎么辦呀!小屈絕望地哭起來了。

屈大哥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整日閉著眼睛,喘息一聲比一聲急,臉上皺紋淺了。父親小聲對我說,小屈啊,沒幾天了。你屈嫂子呀,一個女人家,多難,你多幫幫她。早上一上班,李主任把屈大嫂叫去了,這是一個信號,醫院不留屈大哥了。屈安全呀,干嗎姓屈呀,活得那么屈,走得那么屈。

屈大嫂一臉淚。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屈大嫂哭訴,姓李的忒沒人味兒了,他怎么這么對待我們,我沒少花錢呀,我們不走,就是不走!屈嫂子哭完了,我們開始小心地議論屈大哥的后事。父親在一邊怪怪地看著屈大嫂,想說話,又怕屈嫂子不理他。屈大嫂說,回去把他擱哪兒呀,我是買了大房子,可兒子還沒成家呢。他占了新房,兒媳不進門了?

屈大嫂的意思,屈大哥從醫院走。從醫院到火化場是一條直線,十幾分鐘的里程,火化完了,走一個簡單的儀式,入土為安。父親把著屈大哥的脈說,脈象可不好,該準備了。屈嫂子早已原諒了父親,哭著說,大爺,我沒見過世面,您老給我拿個主張。父親問,老家還有啥人?屈嫂子說,有個哥,不來往了。

父親又問,老家有房子?屈嫂子說,有一個院子。父親說,回老家吧,葉落歸根。別置氣,回去跟你大哥道個歉,甭管誰是誰非,你用人,你就占著小。喪事是大事,沒人操心不行。屈嫂子含淚點頭。父親又說,給小屈打間墳,老衣準備好,人一輩子,身后沒個著落不行。屈嫂子給父親鞠了一躬。

你用人,你就占著小。父親這句話,好像沒有哪個哲學家能說得出來,證明了我和父親的柔弱,和無助,和事事求人的艱難。這句話讓我心疼,我打了一個寒戰,他戳中了中國社會的軟肋。在李主任面前,在我們單位領導面前,我一直占著小,所以,我鞠躬盡瘁,我戰戰兢兢,我唯命是從。

小劉護士又來催。屈嫂子和劉護士吵了幾句。小劉委屈地說,你找李主任去呀,他發了話,我不敢不聽。屈大哥喘著粗氣,手指抖抖地指向窗外,意思也是走。我給屈嫂子聯系救護車,屈嫂子一邊收拾一邊哭,屈嫂子的女兒女婿來了,找了一副擔架,我們把屈大哥抬下去。抬下去的那一刻,屈大哥已經接近火化場的邊緣了。屈安全走完了他的全部里程。屈安全,名字不是神祇,叫了五十八年,也沒能罩住屈大哥的命門。

送走了屈大哥,房里一下子空蕩了。二十五床上,鋪滿了陽光,一塊黃色的尿漬,分外顯眼。父親眼里發空,發怔,說,咱不住院了,怎么也是個走。我勸了半天。父親說,我不該跟你屈嫂子爭一張沙發,我不像個當老人的。你沒留個電話?過一天問問你屈大哥怎么樣了。一個女人家,這么大個事,多難呀。

李主任讓劉護士找我過去,大概省里專家來了。據說,省里有一個專家庫,李主任也在專家庫里,進了這個庫,大家輪流到A醫院B醫院會診。

我進了李主任辦公室。李主任說,老張,省里的專家今天下來,有一個是我的導師,咱們做一個專家會診。會診費兩千,這樣,我個人的不要了,你拿一千。明明確診了,李主任親自下了醫囑,開始放療了,怎么又會診?可是萬一是個著名專家呢,萬一有更好的治療方案呢。

二樓有一間小會議室,也開會,也會診。今天會診的病人,原來不止父親一人,排著長長的一溜隊伍,每個家屬手里提著一只文件袋,等待著最終判決。省里的專家禿頂,坐在燈箱前,夾一張,燈光一照,點頭。李主任補充說,確診了!輪到我,李主任說,苗老師,這個,我的關系,您好好給看看。

在走廊上,我被人拽了一把,不認識。那人齜著牙,似笑非笑。老張,不認得了?我恍然搖頭。他說,我是劉大年呀。想起來了,以前礦上的工友,巷道工。那時,他年輕,一臉紅通通的痤瘡。三十年不見了,我兩鬢斑白了,他老成了一個干巴巴的老頭。我問,老劉大哥,誰住院?他說,你嫂子。裝煙沒有?他指指我的口袋。

我們兩人躲進了廁所。廁所里有一只大塑料桶,像一只大嘴巴,叼著幾百根煙尾巴。這是苦難人疏解心酸的最好方式。我和老劉一人一根煙,狠命抽,抽一根換一根。有人跑進來借火,我把煙頭遞給他,他朝我屁股鞠躬。過了半天,老劉問我,誰住院?我說,我父親,肺癌。

他點點頭,表示認可。他向外努著嘴巴,說,二樓三樓,全是癌癥,二百多人呀。老張,我想好了,哪天我得了病,不住院,十多塊錢,買一瓶除草劑,往嘴里一灌,省了錢也省了疼。我笑,是該用除草劑,就這樣,喝一口酒,喝一口除草劑。我也想好了,沒老劉那么直接,我正在設計將來的死法。我不勒脖子,太難看了;我不跳河,中國淡水資源太珍貴了;也不跳樓,我有恐高癥。一切尚在規劃中。老劉是一根草,一根匍匐著生長的草,一根草不用除草劑用什么?

我問,嫂子怎么了?他說,省里專家剛確診,小細胞癌。他的眼睛紅了,說,這一個是前年結的婚,想好好過日子,咱沒這個命。頭一個你見過,走了好幾年了,乳腺癌。劉大年語無倫次,我大致聽明白了。他手里提著兩只瓶子,人工蛋白。他說,我從外邊買的,這里邊七百多一瓶,外面省一半。老張,長個心眼,別讓他們把咱宰了。

我搖頭,問,醫院同意嗎?劉大年說,同意?人家的肋巴讓你動?管他呢。等他們睡了覺,我自己給她輸。貸款二十萬了,我拿啥還?她娘家心疼我,說讓她出院,我沒點頭。人家跟我床頭站一宿,也是我老婆,做人得講良心。萬一是假的呢?老劉搖頭說,他們的也未必是真的。早晚是個死,得了這,就是上了死刑。

劉護士在走廊里大聲喊,二十六床,人呢,人哪去了?驗尿,準備檢材!我拍拍劉大年的手背,跑過去找劉護士。劉護士白著眼睛說,瞎跑什么,病房離了人行嗎?別到處亂跑,我們可沒時間等。她把尿杯塞到我手里,說,你們呀,別以為找了人就萬事大吉,病在自己身上,誰也替不了你!我又想起了父親那句話:你用人,你就占著小。

我苦笑。早上,劉護士遲到,指紋機上沒有指紋,李彥國把劉護士狠狠批了一通。劉護士不吃這個屈,把怨氣轉嫁到我身上來了。劉護士是一根草,我也是一根草。在這個秋天,一根草沒能力憐惜另一根草。強者的定理是:我活不痛快,也讓你活不痛快。

時間過了三天,父親覺得漫長,開始懷念他的莊稼,反復說,節氣到了,谷子快熟了。又問,哪天處暑?我打開手機翻看日歷,說,今天立秋,半月后處暑。父親掰著手指說,是該立秋了。谷子沒幾天了,我回去收完秋,回來踏踏實實住一個冬天。我不答應,父親就生氣,就不說話。

二十五床仍然空著,多半是李主任給人留著。父親說,你屈大哥不知走了沒有,沒打電話來?我搖頭,看著輸液管里濺起的小水花。輸完水,我想給父親理發,理一個光頭,父親看見因放療而落發會恐慌。父親說,你屈大哥是個能人,可能人也是人,人強不如命強,再大本事,也讓命拿住了。

進來一個女的,肚腹臃腫,腰上掛著引流袋。她扶著墻問,二十五床在這里嗎?我趕緊起身,扶了她一把。她癱坐在二十五床上,大口喘息,喘完了,笑笑。父親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二十五床說,大爺,我是從省立醫院轉過來的,咱都是住院的,住院不是上廁所,人家沒分男女,您老別把我當女人。她分明看見父親一臉不高興。父親點頭,又搖頭,依舊不說話。

隨后進來一個男人,肩上掛著包,手里提著包,像海外歸來的游子。我向他點頭。他把東西歸置起來,起了一頭汗。他沖我笑,說,天真熱,立秋了,還這么熱。女人找出一張紙巾,他彎下腰,讓媳婦給他擦臉。父親堅持不往那邊看,走了一個大肚子,又來了一個大肚子,二十五床等于沒走。

女人上了床,把肚子朝向窗口,看窗外的天和云。男人出去打水,打完水又出去,買回來一堆吃的:茶葉蛋、炸魚干、炒豆腐、一瓶牛欄山白酒。沖上一杯茶,晃晃,讓茶葉充分受熱,茶杯里黃了,像尿液。換拖鞋,把襪子扯下來,扔在床上。洗手,斟上一杯酒,品了一口。似乎想起我們來了,虛讓了一聲,大哥,喝嗎?

窗外的天和云不好看了,女人翻過身來,笑微微地看著她的男人吃飯。這是一個賢惠的女人,她眼里有一叢暖暖的火焰,從男人臉上翻過去了。她如果好好的,一定會舉案齊眉。男人撕一塊魚,喝一口酒,摳牙,張開嘴巴讓女人看。女人的指頭,在他的口腔里旋轉,拽出一根魚刺。女人心疼地說,慢著點,沒人跟你搶。

父親又皺眉。從父親的反應判斷,他不喜歡這個男人,自私,渾,不心疼老婆。我希望他給媳婦一口水,問她一聲餓不餓,想吃什么,喝不喝水。他不問,專心地吃魚,大口地喝酒。紙巾扔了一地。女人又把身子轉過去。吱——吱——,外邊一片蟬聲。蟬聲像一根根尖利的魚刺。

護士小劉來給父親換藥。酒味太濃了,把來蘇水味蓋住了。小劉白了男人一眼,大聲說,二十五床,別在病房喝酒,喝酒上飯店,你倒是有心情。手續呢,二十五床住院手續呢?小劉伸著巴掌,又問,手續呢,吃飯就那么要緊?再在病房喝酒,小心我把你請出去。小劉的語氣是極其嚴厲的。二十五床的男人,一手攥著筷子,一手從口袋里掏出住院手續,把皺巴巴沾著魚腥的手續材料遞給小劉。小劉護士恨恨地說,快交錢去,聽見了沒!你們這些臭男人,抽煙喝酒,管不住一張嘴,早晚得個癌嘗嘗滋味。明天輸水消炎,后天化療,沒錢可不行。你的心可真大!

吃完飯,酒瓶往床頭柜一塞,二十五床的男人齜著一嘴黃牙朝我笑,說,大哥,麻煩你幫我照看她一下,沒事,你別拿她當女人。解小手你不用管,引流呢;解個大手,你扶她一把。我以為他去交錢,沒多少時間就回來。男人走了,一句話沒對女人說。我注意到女人的肩在抖,她像是被拋棄了。

我把一只桃子剖開,切成一片一片,一半給父親,另一半給她端過去。她小聲哭,哭聲比蟬聲還凌亂。我說,他交錢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她不哭了,轉過身朝著我笑,說,他掙錢去了,他心里只有錢!這是委屈,也是氣話。她小口地咬著桃子。她大約有四十歲,如果不患疾病,她是漂亮的女人,眼呀,眉呀,可見當年的娟秀。

她盼著有人跟她說話,跟她說話就證明她還活著。她坐起來,攏一把頭發,讓自己更精神一些。她說,大哥,他是開出租車的,你看見了,他眼里沒我,我是他的累贅。快了,我快走了。她說的走,不是行走概念上的,是時空上的,和屈大哥的走一樣,過程結束了,只剩下了走。她又說,大哥,我們有錢,銀行幾十萬呢,他想留著娶小老婆。我還沒死呢。

我一邊關注著父親滴水,一邊聽她說話。她說她姓姚,叫姚一蘭,鋼廠的上料工。工廠下馬那一年,她貸款買了一輛斯太爾,和丈夫跑運輸,最遠跑蘭州,七天跑一個來回。她咧著嘴巴,嘴角牽出一絲笑。苦是苦,沒覺得多難呀。前年,在跑杭州的路上,身子就不好了,疼得受不住了,噯氣,一吐一口血,像幾把刀子捅,腸子像綰住了。一查,晚期。大哥,我是餓得呀。

她看了父親一眼,捧著嘴巴,小聲說,大哥,咱們小聲說話,別讓大爺聽見。我是胃癌晚期,省立醫院下了病危,不給看了。李彥國是俺表哥,舅家的表哥,遠房的,人家不跟咱親。表哥說,回來吧,離家近,該見的見一面。我不知怎么勸她。她說,大哥,我誰也不想了,想誰誰難受,誰也不欠我的,只有我欠別人的。

對生死,她看透了,不舍得的是母親和兒子。何止母親和兒子,留戀的東西太多了。陽光,鮮花,歲月,盼望。那邊也許是好,可誰去過呢?誰見過呢?兒子在這邊,她在那邊,這個牽掛,像一盤繩子,像一團亂麻,把她捆住了,捆成了一只粽子。一層粽葉,一層麻繩,扎緊,放在鍋里煮。

兒子今年上高一,丈夫不讓她見兒子,說怕兒子分心,影響學習。這是她最心疼的地方,兩年沒見兒子了。她拿出兒子的照片讓我看,好清秀的一個小伙子。我問她兒子哪級哪班,興許我能幫上一點忙。她搖頭,說,我哪知道?大哥,是不是兒子以為我死了,他不想我嗎?我看不見兒子高考了,我想今年走,這個秋天走,他爸說,今年走影響小。她和父親一樣,對生死,有一個短期規劃。

輸完了水,我給父親洗了把臉。今晚,我想帶父親出去吃,吃一頓大餐,過一過人間生活。父親很高興,高興完了又怕花錢。在醫院住夠了,出去喘口氣也好。開出租車的還沒回來,我們默默地等。姚一蘭說,大爺,你們出去吧,我自己能行。父親不肯,說,我們走了,有個不好呢。

開出租車的很晚才回來,帶回來姚一蘭的母親。姚一蘭一見她母親,立馬橫眉立目地跟母親吵。她的母親一頭白發,洗了一條毛巾,給閨女擦臉,姚一蘭一扭頭躲開了。老母親坐在床上,只是嘆氣。我對姚一蘭有了不好的看法。母親心疼她,她怎么就不體諒母親呢。出了病房,父親說,小姚呀,心疼娘呢,怕娘心疼她,怕娘放不下她,才朝娘發脾氣。白發人送黑發人,不是個好受的!

劉大年蹲在門口,就那么蹲著,安安靜靜地,像一只受傷的猴。我們走過來,劉大年看了我一眼,轉身進了病房。我沒法怪劉大年,家屬比病人更受煎熬。從門縫里看進去,一個女人蹲在床下用力大便,一定是劉大年媳婦。劉大年是被臭出來的,他沒跟父親打招呼,是急著回去端便盆。

城市的夜是搖蕩凌亂的,星星隱去了,天空不知在哪兒;車燈把夜空撕碎了,樓房上閃爍著霓虹,見證著人間一切的美好和錯亂。我甚至想不起哪兒有一家飯店,我們在街上胡亂走。父親站住說,城里真好,就是不安靜,懸在半空里。還是農村好,到處是莊稼味。我抱怨父親,您又想莊稼了?種了一輩子莊稼,早讓您出來清靜兩天,您不聽,有啥留戀的。父親哈哈笑。

父親說,你呀,莊稼地里出生,莊稼地里長大,活了半輩子,還是不懂莊稼人。這個城市,是咱莊稼人養活的,沒莊稼人,你吃什么?我問,您想吃什么?說完我又后悔。張鳳珍說,想吃什么就吃點什么吧;李主任說,別把錢扔在醫院里,讓你父親吃好穿好,享受一天算一天。這一定是李主任為數不多、最飽滿的忠告。父親問,有沒有賣羊湯的?

我們進了一家羊湯館,叫了兩大碗羊湯。我想看著父親吃,看著他吃飯,是一種享受。我還能為他做什么呢?我們父子,對著兩碗羊湯。父親喝了一口,說,還是那個味道。五八年來城里拉煤煉鐵,管事的叫了一盆羊湯,真香!

回到病房,姚一蘭安靜下來了,坐在床沿上,溫柔地給母親梳頭。她的懷里抱著一團白發。姚一蘭一臉淚一臉笑,母親一臉淚,還是一臉淚。開出租車的坐在柜子前吃飯,還是一尾魚一瓶酒。我想跟他談談。父親說他想出去走走,其實他不是想走走,他看不慣開出租車的。父親說,以后對果果媽好著點,男人沒個擔待不行。

我給他披上一件褂子出來。走廊上空蕩下來了,劉大年坐在長椅上發傻,摳腳,不停地嘆氣。我們過來,劉大年慌亂地站起來說,大爺,我沒跟您老說話,您別怪我。我們坐下說話,我怕劉大年跟父親胡說,給劉大年使眼色,劉大年就不說話,繼續摳腳。劉大年老婆不停地喊疼,劇烈的喊聲從門縫里用力擠出來,變成一把窄窄的軟刀子,緊緊抵住劉大年的后背。

父親心疼大年,拍拍劉大年,說,大年,聽我一句話,人不和命爭,別和命戧著來,你得順著來。它順著來,你順著受,它橫著來,你也順著受。心里順了,日子就順了。人這一輩子呀,活得就是個難。草木難不難?難!一場雨活一個命,一場旱死一個命。父親說給劉大年聽,也是說給我聽。劉大年像是聽懂了,咧著嘴巴苦笑。

開出租車的躺在床上,看手機,發短信,咧著嘴巴笑。姚一蘭坐在沙發上織毛衣,不時摁摁肚子,肚子里沒糧食,堵了一個水庫,引流管像一條小溪,解決不了肚子里積累下來的膨脹。姚一蘭朝我點頭,笑笑,依舊織毛衣。姚一蘭說她走之前,要給兒子織一件毛衣,天快冷了。老太太蹲在一邊,吭哧吭哧給開出租車的洗襪子。

我真生氣了。我把開出租車的叫出來,他看著我,打哈欠,發傻。我們在護士站前的小凳上坐下,值班護士對著電腦打瞌睡。他還是發傻,我不是他朋友,也不是他的什么人,我沒權過問他的事。他掏出一根煙,點上,問我,大哥,你找我有事吧?有事你說。他又冷笑,說也是白說,我辦不了大事,我就是個開出租的。值班護士聞見了煙味,大聲呵斥,廁所抽去!不怕得癌,你就抽!

我問,你跑出租?他愣著,搖頭,點頭。我不知道怎么說。他說,大哥,我知道你想問啥,我對她不好,我知道。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我夠了,活夠了!攥著煙尾巴的手在發抖。我父親也是癌癥,快死了,我怎么了這是?我岳父偏癱,我兒子上高中。大哥,你是好人,你給指一條路,你說往南我往南,你說往北我往北。大哥,你發句話,我怎么辦呀!他哭起來了,不敢放聲哭,哭聲從指縫里漏出來,音量變小了,音頻變窄了,哧——哧——,像撕一塊破布。

值班護士伸著脖子聽,一臉歉意。他抽著鼻子說,大哥,我跟她說出去跑一趟,掙個飯錢,我沒出去掙錢,我得回家伺候父親呀,他沒錢住院,在家等著走。我們兄弟仨,一人一天,輪到我了,你說我不管?我嘆息。他又說,大哥,你知道嗎,我想出一個車禍,嘭一聲……

沒想到他這么難。大哥,我對得起她了,我可不是暴發戶,幾十萬砸進去了!他說砸的時候,惡狠狠的。我想起了錘子,想起了一錘子買賣這句話。他那么委屈。大哥,我從北京陪她到濟南,從濟南陪到這,大醫院小醫院,中醫西醫都看了,還要怎么辦?一天對著一張臉,五百三十天了,我不許出去透透氣?大哥,有時候,我想,得病的最好是我,那么,我就輕松了,我只管疼,啥事也不管,疼就是了。

他和劉大年一樣,心里裝著那么多苦,活得那么不容易。天天對著一個病人,心情那么糟,不發脾氣是假的。我擔心父親病得時間久了,我會冷淡他,我會對他大聲說話,甚至抱怨他。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我深刻地體會到了。我一定要管住自己,不管多么心煩,一定不吵他,不讓他難堪。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夜里沒睡好。我天生對燈光敏感,對聲音敏感,父親睡不寧,咳嗽聲一次次把我從夢中驚醒。姚一蘭受不住疼就小聲喊,喊幾聲,往嘴里捂一片藥,再小聲喊,再吃藥。我半宿睜著眼睛,看手機,出去抽煙。開出租車的,起了個大早,給姚一蘭洗了臉,約父親買早飯去了,病房里難得安靜下來。

姚一蘭端著一面鏡子化妝,好像不經常化,手法有一點笨拙。化了一個淺淺的眼影,施一層打底粉,上了一個淡妝,圈一嘴巴口紅。照照。自己對著自己笑。轉頭問我,大哥,好看不?我說好看,真的好看。她說,我不會化,還能化幾天呀。化一個妝,精神精神,大家看一眼,有個好心情。我盼著她好起來,漂亮起來,哪天在路上碰見,親熱地叫我一聲大哥。

姚一蘭說,大哥,人走前有感應沒有?我想知道哪一天走,我自己化化妝,穿得漂漂亮亮。你說,兒子會去看我一眼嗎?我不知說什么好。她對著鏡子,小聲嘆息起來,掏出一只小盒:耳環,戒指,手鐲。姚一蘭說,大哥,你說他了?我點頭。姚一蘭說,別訓他,他不容易,算是有良心。你看見了沒,這些首飾,他找人洗了,說讓我戴著走。他給我打了一間墳,為什么打一間,八成想和別人埋在一塊兒。

姚一蘭套上鐲子,戴上首飾,對著鏡子照手,反復端詳著看。抬手把假發摘下來,一個圓潤的光頭,點上幾個戒疤,就是一個俊俏的比丘尼。她仍然笑。她說,當著大爺,我不敢摘,怕嚇著他。她仔細梳理著假發,問我,大哥,我走,是戴著假發走,還是摘下來?摘下來難看,戴著呢,又不是自己長的。說完,搖頭,又苦笑,大哥,你說我多渾,我問你這個干嗎呀,你也不是我的什么人。

我的腦子嗡嗡地響,我要崩潰。姚一蘭越是清醒,我越難過。生命無常,為什么老天爺不放過她,不是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嗎?她做了什么錯事,讓她一個女人遭受如此的磨難。父親快八十歲了,他走,是自然規律,自然規律是道;姚一蘭的路才走了一半,她有臥床的父親、上學的兒子,再讓她走一段路,讓姚一蘭把父母的事、兒子的事,安排妥當了再走,多好。

不知怎么的,父親不討厭開出租車的了,兩人一起買了一次飯,父親就原諒他了。開出租車的一口一個大爺,叫得父親挺開心。父親叫他小畢,我連他姓什么都不知道。他叫畢業樂,不小心就會念成——畢業了!父親開始小心地外交,他的圈子一天比一天大,慢慢有了幾個朋友,互相坐坐,出去到花池邊走一圈。他愿意出去買飯,輸完水就往外跑。

今天星期一,是大查房的日子。一群白大褂進來了,不由讓人聯想起墓地,一大片咿咿呀呀的孝子。李主任走到父親跟前,問,好點沒?父親搖頭說,還是咳嗽,還是喘。李主任,麻煩你給我算算,我還有多少日子。李主任笑,老爺子,您呀,日子不多了,還有二十年。

父親哈哈笑著說,李主任,護士聽你的,閻王不聽你的,病不聽你的,你的官太小。我的心里寬慰了許多,父親把最難的一段路走過來了。李主任俯下身子,敲敲父親的胸腔,聽聽,點頭說,好點了,啰音明顯小了。您好好吃飯,咱們呢,不著急,慢慢治。父親說,病在我身上,你們誰也不著急。李主任笑著離開了。

姚一蘭看見表哥,眼圈陣陣發紅。李彥國問小劉護士,引流情況怎么樣?小劉報了一個數據。李彥國說,把引流液做一個化驗。沒見開出租的,李彥國問,小畢呢,又走了?這小子,看我收拾他!姚一蘭說,他找了個偏方,逮癩蛤蟆去了。李彥國笑笑問,大便了沒?姚一蘭搖頭。李彥國說,我給你開了人工血漿、人工蛋白,一會兒輸上。

姚一蘭看了我父親一眼,小聲說,表哥,我想早一天走,別輸蛋白了,給他省兩個錢娶媳婦。李彥國說,別說傻話了,沒那么容易的事。姚一蘭的母親拽住李彥國的衣袖,說,路軍,好孩子,你妹好不了了?你費費心,讓她多活一年,讓她看著兒子上大學。路軍八成是李彥國的小名,小劉護士嘴角笑了一下。李彥國心煩地說,大姑,看一眼回去吧,在家聽動靜。

門口有人閃了一下,是屈嫂子和她的女兒小屈。我趕緊出去,娘兒倆安靜地站在走廊上等我,小屈胳膊上別著孝,屈大哥已經走了。我問,屈大哥哪天走的?屈嫂子說,回去第三天。兄弟,謝謝你,你替我謝謝大爺。小屈朝我鞠了一躬,眼里的淚水飛了出來。屈嫂子說,兄弟呀,我來開個死亡證明,派出所等著要,銷戶口。

走了幾步,屈嫂子又站住,掏出一個紙包,猶豫著說,兄弟呀,別嫌嫂子多事,大爺到了這一步,往好處想是個應該,往不好處想也是個應該。好了呢,咱心里自在;不好呢,你別難過,年紀大了,熟透了的果子,沒有不落地的。你屈大哥剩下了幾支杜冷丁,這東西不好買,你預備著,萬一哪天用著了呢。我攥著屈嫂子的手,不知說什么好。

天空陰住了,好像要下雨。父親不安起來,說,谷子快熟了,晴幾天該落鐮了,連陰幾天,谷子生了芽咋辦?我說,沒事,過了立秋,雨季過去了,定了雨水,連陰不了。父親又問,還輸幾天?我說,后天吧,輸完了,我送你回去,我幫你收谷子。父親就笑,說,今年的谷子好,碾了新米,給張鳳珍一把,給李主任一把,給你屈嫂子一把,劉大年一把,小姚也是一把。

姚一蘭趴在窗臺上,往外亂看。樓下的草叢里,不知誰放了一盆花,一棵開粉花的天天開,花開得熱烈大方,花色也好,花心里是殷紅,慢慢向外漸變,到了外緣上,成了淡淡的粉。花瓣上有斑點有深齒,像故意裁出來給人看的,蝶翅一樣美。花也知道討巧,也想討人喜歡。小姚在看花,看得深情款款。女人是一朵花,男人是一株草,在植物群里,沒有男人不行,沒有女人,生活就沒了色彩,日子就不富貴。

聽見了父親的話,姚一蘭說,大爺,您可說話算話,我等著呢!喝了您老的小米,沒準我就好了。大爺,我身子好了,第一個去看您。父親說,小姚呀,你年輕,別泄氣,起了秋風,多吃幾口飯,就好了。姚一蘭說,大爺,我聽您的。姚一蘭的母親回去了。我勸開出租的小畢,小姚發脾氣,是想多看你一眼,這是個情分,多陪陪她,盡盡夫妻情分。我的話小畢聽進去了。

雨聲起來了,唰唰唰,姚一蘭驚叫了一聲,抱著引流袋往外跑。我把姚一蘭攔住,引流袋墜下來可不行,淋了秋雨,你不活了!姚一蘭說,我的花,大哥,我的花。淋了雨,就開不好了。我跑下樓去,把天天開抱上來。姚一蘭抱著小花盆,像懷抱著小女兒,淚水簌簌地落在花瓣上。姚一蘭說,我從北京買的,大柵欄買的,大哥,它開得俊,我就死不了。

姚一蘭把天天開放在窗臺上,嘴巴笑微微的。真該感謝這盆花,它寄托著姚一蘭所有的期盼。花開一朵,她心里一喜;花落一朵,她心里一驚。晚上,我起床抽煙,看到姚一蘭坐在床上,雙手合十,對著天天開打坐。

它會開多久呢?

我去辦出院手續,順便找一找李主任,了解出院后的注意事項。第一個療程結束了,父親沒有好,也沒有出現不好的癥狀。父親很高興,一一跟病友告別,在幾天的時間里,他認識了那么多人,醫生、護士、病人、病人家屬。父親離開了一個群,又找到了一個群,將來他的歸屬,必定在這一個群里。有人走了,有人來了,有人再也見不到了。在這個世界上,誰不是一個匆匆過客呢。

我回到病房,父親把東西一一歸置好了,他想家了,他想莊稼了,想我母親了,想鄰居們了,想小花貓了。他想念村里的任何人任何事。我跟姚一蘭說了幾句話,無非勸她有個好心情。我跟小畢也說了幾句話,無非告誡他珍惜夫妻在一起的日子。生活就是這樣,兩人在一起,好像離開了誰也無關緊要,一旦真的離開了,才知道生活有一個很大的創口,這個創口滴著血,短時間無法愈合。姚一蘭舍不得我們離開,眼角掛著淚,臉上掛著笑。

姚一蘭清楚地知道,這個短暫的告別,可能就是永訣,她沒有時間等,再也見不到我和父親了。姚一蘭說,大爺,您回去,好好吃飯,把莊稼舍了,別種地了。父親的眼角掛著淚說,小姚呀,無非一個命,這個命,咱們說了不算,誰也說了不算,他國家也說了不算。好好的,別跟小畢上火。

小畢蹲在廁所,專心剝一只癩蛤蟆,把蛤蟆皮焙干,研粉,給姚一蘭沖茶喝。像在給一個不聽話的孩子脫衣服,蛤蟆不愿意奉獻生命,猛地一掙,跳了。捉回來,繼續剝。那么不聽話!我想讓小畢饒過這一條命,我沒法張口。姚一蘭在一邊說,放了它吧,放了它吧。父親也說,小畢,別殺它了,多可憐呀。

劉大年匆忙跑進來說,大爺,您坐坐再走,不急。不知劉大年什么意思。劉大年把我叫出去,把門帶死。劉大年說,二十三病室一塊兒走了倆,大爺碰上不好。果然,那邊有哭聲傳過來,哭聲稚嫩,一個尖利的高音,在走廊上回響。小劉護士從那邊過來。劉大年說,女的三十八,閨女上五年級。小劉護士把人往病房里趕,別看了,有啥好看的。上了這趟車,早晚你得下車。到站了,不下也不行。

我和父親下樓,父親的病友一直送下來,似有不舍,又替父親高興。反復囑咐,按時吃藥,別累著了,別感冒。這些人,父親再回來的時候,還能見幾個呢?姚一蘭說,小畢,把大爺送回家,我一個人行。我堅決不同意,小畢只好算了。我們出了小紅樓,姚一蘭在樓上不停地揮手。姚一蘭,保重!我在心里說。

進了村口,父親叫車停下。我說,還有一段路呢。父親說,我自己走回去,人家知道我身子好,就放心了。碰見一個人,父親站住說話,說在城里住了幾天,急著趕回來收秋。

收花生米的老秦,肩上扛著一桿大秤,老遠看見了父親,站住,等父親過來說話。老秦說,我說沒見您,還以為您老走了呢。父親笑著說,你才走了呢,不盼個好!咋賣,價錢還是那個價錢?老秦說,大爺,還是春上那個錢。不怨我,國家給的價。父親笑著說,你就是國家,你小子就是國家!

村里賣肉的張一刀,收酒瓶的老孫頭,賣香油的陳瘸子,是父親多年的朋友,我回家經常碰見他們,正在家里坐著說話。我抱著酒瓶一讓,他們笑瞇瞇地坐下,陪父親喝酒。

吃了幾口飯,父親問,谷子招麻雀了沒?母親說,招了,托人買了一張網。父親點頭,表示滿意。又問,花生上蟲子了沒?母親說,花生秧老了,蟲子咬不動了。父親笑著說,一場秋風一場老,蟲子也該老了。小花貓在父親懷里躺著,看著父親的臉,撓著父親的衣服,喵喵地叫,它想念父親了。我沒敢說父親的病,母親也不問,她大概知道秋天該發生的事。她只是嘆息,她只是偷偷抹眼角。母親一定知道父親的病了,七十八歲的人,見過多少死亡啊,一個秋天,老一批莊稼,走一批人。

從父親七十三歲那一年,母親就在悄悄準備父親的后事。去年,父親去外地看親戚,母親趁父親不在家,悄悄買了十幾丈白布。母親說,你別嫌我多事,早晚一天就用上了。你們兄弟兩個在外邊,該預備的預備好,省得到時候忙亂。你們給我的錢,沒敢亂花,一年置辦一兩件,不幾年就齊全了。

父親的掛念都在山上,我說替他去看,他不肯,一定自己去。我只好陪著他。打了化療針,他的身子明顯虛弱了,走幾步喘幾口,坐在草棵里休息。父親看著滿山的草說,出門的時候,草還那么旺,老了,結種子了。父親問,我是癌癥?我說,不是,肺氣腫,有一瓣肺鈣化了,鈣化了就喘不動氣。怕父親聽不懂,我解釋說,您的肺上,有一塊鈣化灶。知道我騙他,父親說,你別害怕,到了秋天,萬事萬物,都有個結果。

谷子熟得不錯,谷地上蓋了一張白茫茫的漁網,漁網上拉了幾道縱橫交錯的紅繩子,掛著幾只啤酒罐,風一吹,酒瓶罐叮當著響。麻雀未必害怕,聽習慣了興許就是好聽的音樂。農民的這些小計謀,很容易被小生靈識破。地里有幾只受驚的麻雀,噌噌地貼著網子亂飛,它們被網住了,吃得就不安心。

父親捋起一把谷子,谷穗沉甸甸的,谷粒瞪著眼睛,顆顆飽滿沉實。父親感嘆說,你娘不容易,把莊稼管得這么好。父親伸手掐了一根谷穗,在手里搓,掌心里一撮小米,像一抹金沙。父親說,今年的谷子不賣,一粒也不賣。送送人,讓人家嘗嘗咱家的糧食。明年,父親看著我說,明年,你們吃不到新米了。

花生葉子枯了,沒了食物,蟲子氣死了,地上一兩只干尸,被螞蟻叼著亂跑。這就是生命,生命是一個龐大的系統,這個系統的某一個子系統出了問題,必定一毀俱毀。花生葉子是甲殼蟲的食物,葉子死了,食物鏈斷了,它就抱屈死了。它死了,成了螞蟻的食物,螞蟻把它搬回洞穴,切碎,碼垛,認真儲存起來,以備冬天之需。

遠處一小片高粱,在風里婆娑。在山上,它是最高的植物,像一管管高擎的毛筆,在天空亂寫亂畫。我以為不是我們家的,并不注意它。這幾年,很少有人種高粱了,沒人吃,豬也不吃。以前用來打箔建房,離開了高粱,就沒有我們這座結實的小院。父親說,收了谷子砍高粱,明年夏天,高粱秸就派上用場了。父親說的用場,肯定和他的后事有關。我無法體會父親種高粱時的心情。

父親說,你打電話,明天,讓你姐姐妹妹來收谷子。往年,這些活都是他一個人干,今年他干不動了,沒力氣了。在父親生病之前,我總以為他身體好,他不需要我們照顧,他是一個永遠的勞動者,他是一臺永動機。人是一天老的,以前父親說這話我不信,怎么一天會老一個人呢,現在我信了。父親就是一天老的,他知道了自己的病,胳膊老了,腿老了,沒念想了,心也跟著老了。

我在家住了幾天,幫父親收完莊稼,把作物一一搬回家來。父親挑了一大袋花生,一顆一顆地挑,分成若干等份,一一交代:這一袋是張鳳珍的,這一袋是李彥國的,你屈大嫂子的,劉大年的,小姚的。父親說,城里不缺花生,花錢就買得到,可那不是我種的,咱的花生沒施藥,進口的東西,不干凈就是糟踐人。

交了冬令,落了幾片雪花,天氣急冷了起來。父親的身子不好了,連續幾次化療,吃飯少了,大聲嘔吐,噯氣,胃里反酸,覺也睡不好,走不動路了,眼里沒神采了。這是父親的晚景,寒涼的晚景,也許不久,他就走了。

我的心情糟透了,一個人躲在小酒館里喝酒。我一直不喝酒,從今天起,我一天一頓小酒,把父親的病暫且放下,把不痛快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其實,真的沒什么,生命是有規律的,生死原本是一種平衡,像白晝和黑夜,像潮汐,像春花秋月,說來就來,想走就走。人活在太極的中心,白天來了,黑夜隱去了,黑夜來了,白天隱去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我專心喝酒。對面坐下一個人,把他的菜推過來,叫了一聲大哥。我抬頭,是開出租的小畢。過去了幾個月,小畢的臉上好看了一些。他笑著,他的笑是裝出來的。我想起了姚一蘭,曾幾次想打電話問問小畢,姚一蘭怎么樣了?問和不問一樣,就比如我很討厭別人打聽父親的病情,我堅持不問。我給小畢倒了一盅酒,喝一杯吧,兄弟。小畢推開說,大哥,我戒了,不喝了,我開車呢。

小畢吃完了飯,不走,看著我喝酒,給我倒酒。她走了。小畢說。小畢說完,長出了一口氣。我看著外邊的陽光,陽光里那么多花裙子。小畢眼里有淚,閃爍著,憋回去了。我父親也走了。小畢又說,哥,我輕松了,可心里沒輕松,壓著一塊大石頭。哥,我怕黑夜,一閉眼,就看見小姚了,一閉眼,就看見我父親了。我為什么不對他們好一點呢?哥,你說,姚一蘭恨我嗎?

小畢開車走了。我想問問他兒子的事,我也許能幫上一點忙。小畢的車拐了一個彎,不見了。我站在陽光里,我身邊開滿了花裙子,其中有一個是姚一蘭。姚一蘭說,哥,我們兩個是戀愛的,從小學到初中。

進了五月,父親停止了進食,胸腔開始積水,肚子高起來了。半天清醒,半天迷糊。清醒的時候,咧著嘴巴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好像有很多話說。他的舌頭艮了,口腔干了,沒有說話的力氣了。誰來看他,他跟誰笑,笑得我心疼。打杜冷丁,他堅決不讓,喂嗎啡,他不吃。我說,疼您就喊兩聲。他咬著牙關搖頭。我想起了父親交代大年的話:它順著來,你順著受,它橫著來,你也順著受。

父親的大限不遠了,也許今天,也許明天。對父親的走,我是有過計劃的。我不想倉促地安排父親,讓他從容地走,走得安心,走得天下太平。這是一個做兒子應盡的責任。我必須接受這個現實。

時間一天天臨近了。母親變得堅強起來,把父親的壽衣拿出來,在院子里晾。院子里升滿了彩旗,紅的,綠的,風一吹,嘩嘩響。女人們開始準備隨葬的物品,棺材里放什么,墳里放什么,彩線,錢幣,五谷,打狗棍,煩瑣得很。一切靜悄悄地準備著,忙亂著,等待著一個訊息的到來。

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守著父親,不敢離開半步。我終于理解了什么叫衣不解帶,四十多天里,我沒洗過澡,沒換洗過衣物。我不知哪一天,哪一刻,他就會永遠閉上眼睛。父親的眼睛一直在找我,我不在跟前,他會著急,比畫著,說著別人聽不明白的話。

父親還能說話的時候,對他的后事,一一做了交代。比如,高粱秸放在哪里,干草放在哪里,棺木從哪里買,他手里有多少錢,如何開支花銷;比如,給哪些親戚報喪,來人招待,用什么樣的煙,喝什么牌子的酒。他知道我不懂這些,所以才說得這么清楚。我明白他的心意,他怕我著急,怕我慌亂,怕我得罪了誰,怕我忽略了鄉鄰親戚,怕我招無妄的口舌之災。

晚上,父親睡著了。我在院子里坐著發呆。房間里燈光暗淡,父親的呼吸聲,一聲粗一聲細,一聲有一聲無。盤河的流水聲聽不到了,核桃樹上的戴勝鳥不叫了,火車不響了,小花貓躲出去了。我感到了生活的冷清、時光的恍惚。

墻頭上的絲瓜開花了,一墻黃花。在夜色里,花喘息著,吐納著天地之氣,只是沒有去年開得旺,開得精神。我無法想象沒有了父親,這座小院是如何空蕩,如何寥落,如何悲涼。今晚沒有月亮,天空依舊圣潔,繁星依舊閃爍,小院依舊安詳,只是沒了父親的笑聲。

去年,我和父親坐在院子里喝茶。他說,我想找人做兩具棺木,木料準備好了。我說別做了,做了放在哪里?看見它,心里別扭。父親笑笑說,那就先不做,棺木不是家具,擺在哪兒呀?我跟父親開玩笑說,我給您買現成的,過一天您去看看,相中了哪個跟我說,好看就行,別怕花錢。父親就笑,哈哈哈。

十幾年前,父親在老院子里栽了幾棵梧桐,梧桐長得筆直粗壯,高擎著一片天空。父親經常去看樹,打杈,澆水,像伺候莊稼一樣伺候一棵樹。量一量,抱一抱,拍一拍,我明白他的想法,我只是不說。有一天,父親說,成材了,該殺了。到了秋天,父親就把四棵梧桐殺了,解板,晾在院子里。晾幾天,怕走了形,用鐵條捆起來,扛進老屋里晾干。

明天,我決定去看棺木,就要梧桐的,就要大紅的,板材要厚,要結實。姐姐妹妹們一定會給父親買一副滾著黃龍、繡著祥云的棺衣。棺衣一罩,華彩繽紛。這具棺木盛放著我的父親,安然入土。現在,我放下心里的所有苦難,我不能哭,從現在起,我一無依傍,我不再躲在核桃樹下乘涼,我將成為一個沒有父親的人。

墻頭上坐著一只貓頭鷹,它的眼睛染上了絲瓜花的黃。它不動,我看不見它的眼睛,它的眼睛肯定在聚焦,它似乎聞到了死亡的信息。貓頭鷹通靈。它一眼看天,一眼看地,天上是群星,地上躺著的是父親。它的眼睛或許會看到另一個世界。它是一只不祥的鳥。我扔了一根樹枝,貓頭鷹受了驚嚇,嘎一聲,一路向西,像一只黑蝙蝠,滑翔著飛走了,翅膀上閃著一溜星光。

燈影里,我看見媳婦給父親喂水。他不能吞咽了,媳婦依然給他喂水,喂飯,和從前一樣孝敬他,希望他吃一口,還魂回到我們的生活中來。她喊了一聲,我飛跑進去。妻子緊張地說,你看,爹的皺紋沒了!是不是不好了?她的眼淚簌簌地下來了。媳婦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在父親住院一年半的時間里,她每天送飯,每天喂飯。屈嫂子感嘆說,兄弟,別慢待弟妹,世上可沒有比她好的。

父親皺巴巴的臉,變得平整了,顏色好看了,朦朧中有一團祥和之光。我一直把著父親的脈搏,還有脈,他的脈微弱地跳蕩著,蝦游魚翔,這是死脈。媳婦把所有人叫起來,大家圍坐一團,靜靜地看著父親。今晚我們守夜,一起守著父親,一起盼望父親好起來,一起等待著父親跨鶴而去。我坐在父親身邊,攥著他的手腕,小聲跟他說話,爹,您別怕,我在您跟前。您走,一路走好;不走,我陪著您。他似乎聽懂了我說的話,他的手指在動,好像在拽我的衣袖;他的嘴巴張開著,我聽到了他若有若無的嘆息。

今天是農歷五月初三,再過兩天就是端午,我盼著他過了端午再走。我還依稀記得,小時候讀過的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端午節》。

“他們是沒有受過新教育的,太太并無學名或雅號,所以也就沒有什么稱呼了,照老例雖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舊,于是就發明了一個‘喂’字。太太對他卻連‘喂’字也沒有,只要臉向著他說話,依據習慣法,他就知道這話是對他而發的。”

他們是誰?在他們這個群里,一定是有我的父親母親的。他們沒有文化,沒有做過驚天動地的事,一輩子安分守己,種地養家,出去這個村,三里五里,十里八里,沒人記得他姓什么,他叫什么,他長得什么模樣。就像一棵草沒入一片草,你難以分辨哪一棵是父親,哪一棵是母親。這棵植物病了,走了,滅了,對誰也不重要。父親只對他的兒女重要。

植物就是這樣,它不爭雨水,不爭土壤,老天把它發到哪里,它就在哪里活,在哪里驕傲地生長,不垢不凈。它只是等著落雨,等著陽光,小心地度過每一個晨昏,穿越二十四節氣。它們懼怕成熟,又不得不成熟。父親躺在床上,他成了一棵倒下的植物,某一天,他會物化成灰,以另一個概念、另一種形式存在。

父親是五月十八去世的。早上,他像是清醒了,把每個人看了一遍,眼仁里有一絲光,好像在笑。他的兒女,他的老伴,在跟前守著,他走得一無牽掛。母親說,你走吧,誰也別牽掛,我的生活有孩子們呢。父親點頭。母親說,你們準備準備,這是回光返照,今天,你爹該走了。

吃過午飯,我們把房子清理出來,把高粱秸抱出來,找人打箔,預備給他搭靈床。從昨天起,他的脈似有似無,頸動脈依然跳著,我喊了他幾聲,他嘴里還有微弱的喘息,興許今天不要緊呢。母親勸我,走也是天黑走,你去睡一覺,你爹走了,你就沒空睡覺了。

我剛躺下,就聽有人喊,我慌忙跑過去。父親眼角掛著兩行淚,倚在我媳婦身上,永遠地走了。這一天,是二〇一二年農歷五月十八日。

父親是一棵草,一個轉身,沒入草叢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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