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網紅女孩沙白赴瑞士接受安樂死,毅然決然,將43歲的生命歸于寧靜,歸于自然,歸于另一種絢爛。是她父親同她一起去的。這種極端的、莊嚴的送別,對于一個父親來說,是怎樣的疼痛,外人不得而知。這種痛在短期內是爆炸式的,隨后會埋伏在身體的某一處,不時地彌漫一次、跳躍一次。相信他父親在晚年,需要長期服用止疼藥,需要切斷每一根痛感神經,才會稍稍緩解那種疼痛。紅斑狼瘡并發尿毒癥,無論如何是看不到希望的,她的肉身和靈魂,每一天都在接受空前的摧殘和折磨,她愿意結束自己。有人贊賞她的勇氣,有人說她自私,但我覺得,她有生命的自主性,活著或者結束,她有絕對的話語權。沙白有權選擇。
十二年前,患肺癌的父親,在他清醒的時候,問我,有沒有不疼的死法。我說有。我沒說瑞士,他不知瑞士在何方,即便他知道,他選擇了,我也做不到,道德、倫理、法律以及漫天的舌頭,許多道難題都擺在我的面前。我懦弱,我沒有勇氣答應他,也沒有大把的金錢陪他漂洋過海,走一條不歸之路。父親走了十二年,對他的思念,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淡化,相反,這種痛苦的滋味、離別的滋味,會周期性地彌漫一次、跳躍一次。去年,我的母親也走了,這種痛是雙重的、疊加的,像一塊固體,在身體里坐胎,時不時疼一下,又一下。
還魂草是一種神秘的植物,它的學名叫卷柏。秋天死了,一滴雨水就會讓它蓬勃盎然,只要有水,它將生命永駐。我的父母是凡胎肉身,是一根普通的草,他們的生命只有一季。佛家說“眾生平等”,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如此說來,他們在那邊將會得到平等的關懷,以另外的形態、另外的概念永生。
《還魂草》是一篇寫實小說,在我的創作中屬于另外一種景象,因為我更愿意虛構,我以為虛構才是小說的正途。這篇小說是寫給我父親的,已經完成數年,經常會翻出來看一遍,復習一下我們父子兩個最后溫暖、痛苦的時光。這時候,我會感到深切的痛,它讓我清晰地看到生命最真實的流逝。父親是在我的掌心里走失的,我企圖捧住這束微弱的燈火。但他還是走了,這是宿命。父親住院八次,他的病友先后走了,我是看著他們走的。每一個生命的走掉,都是一場雪崩。屈安全的女兒為了挽留父親,一定要把自己的乳汁喂給他,當時我的頭皮是炸裂的;姚一蘭每天面對“天天開”雙手合十,她渴望活著,照看父母,把兒子送進大學校門……這些鮮活的鏡像,經常浮現在我的眼前,他們會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寫一點文字致敬他們呢?
去年寒衣節的前一夜,我又一次夢見了父親。夢里,我跟妻子好似在五臺山游玩,山畔上有一間小屋,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我們尋香進屋,原來是一間糕點鋪。里邊空無一人,我回身要走的時候,撞見了父親。他系著藍圍裙,不說話,笑瞇瞇地望著我們,大約他是這間鋪子的主人。我想問問父親,見沒見到屈安全、姚一蘭,他們過得好嗎?這個夢,讓我感到了些許安慰,父親的命運在那邊得到了進化,他不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而是一個稍得寬裕的小業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