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八年前,在云南省昭通市魯甸縣,由小說家徐興正牽頭,詩人沈沉、散文家唐健和我參與,一份名為《小地方》的同仁文學雜志誕生了。“小地方”這個名稱是徐興正提出的,現在看來,它竟成了我們四個文友寫作生涯中的一個精神路標。他們三位都是魯甸縣人,對大視野下的“小地方”式書寫方式可謂求仁得仁、念茲在茲。這些年來徐興正寫徐家寨,沈沉寫馬鹿溝,唐健寫照壁山,都寫得風生水起、可圈可點;而我一直待在稱得上是“大地方”的昭通市寫文學評論,牛逼哄哄地為別人的寫作指明方向,自己寫的卻是一堆大而無當、言之無物的文字垃圾。
“小地方”式的確鑿書寫,由于寫作的網眼編織得較為細密、結實,因而容易捕捉到所寫對象的本尊及其實質。徐興正的“小地方”書寫,我把它看作是一種原鄉性的寫作。“原”在此是一個動詞,意為“推究”“考查”;“原鄉”,就是推究、考查、追溯、還原“鄉”的源頭、本原,并在對“鄉”之意義進行探求的過程中確認自己生命的意義。對徐興正來說,故鄉不只是他曾在其中生活過多年的一片土地,更是他將故鄉的事物作為形象化了的“這個事物”來再認知,并進而對其有了重大的意義發現與感悟的“我的故鄉”。在當今中國,原鄉寫作在許多寫作者那里已經形成了一種令人生厭的共享模式,那就是將它原有的抒情色彩放大到了濫情、矯情的地步,自覺或不自覺地以“浪漫主義”手法取代了原鄉書寫原有的寫實傳統,過分夸大了故土人物、事物、風俗的傳奇色彩,偷天換日地將自己的故鄉改寫成了奇情異趣的“他鄉”。徐興正的原鄉書寫卻努力回避著這種寫作中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抒情性賭博誘惑,致力于鄉土經驗的集中刻畫,在原鄉寫作的敘事性上進行艱深的探索,形成了他所獨有的冷、硬、枯、實的敘事質感,即我所說的“徐興正式的原鄉書寫”特征。
我們在這里讀到的《盲目》,是徐興正想要出版的散文集《徐家寨十二面》中徐家寨的第十二副面孔。說到“面”,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相”。“面”是徐興正呈現給我們的他的故鄉徐家寨的姿容、形象;“相”則是基于“面”的特質而進行的深度意義挖掘與闡釋。在取材上,《盲目》與《徐家寨十二面》中的另外十一篇散文一樣著重寫故鄉的人和事,而將泥土、石頭、草木、房舍、動物、氣候等方面的徐家寨傳記的寫作任務留給了下一部散文集。有抱負的寫作者不像我們那樣見子打子,寫一篇算一篇地隨機性硬湊,而是對自己的寫作有著整體考量,他們通常是一本接一本地寫,每一本書都有它自己非常集中和結實的、相互彌補增益的主題。
二
“三叔名叫天山。”
《盲目》以這樣一個短句,非常陡峭地開了頭。
“三叔”,一個從家到族的稱謂。一般說來,這個血緣含量相當高的稱謂所表達的人際關系,應當是相當親熱的。既親(血緣)且疏。名與實。對立。
“他一定不知道天山是座山,在哪兒,多么有名。他父母不可能給他取個復雜、有指向性的名字。在徐家寨,他父母那一代人,絕對不可能知道復雜、有指向性的事物。但他們兄弟三人的名字,就是復雜、有指向性。大哥叫天安,二哥叫天朝。其實,天是徐氏家族的字輩。好多氏族字輩都是這樣:國正天興順,文武舉秀才。使用字輩,取名字只是取一個字。他是一個山字。”
“他父母”三個字,似乎暗含著急欲跟三叔撇清血緣關系的意圖,否則就該說成“我爺爺奶奶”了。中國文化是一種家族化和泛家族化的文化,比如我在我們家里排行老三,我的兩個侄兒叫我三叔,周圍的很多孩子也都叫我“三叔”,我卻跟侄兒之外的這些孩子沒有半點血緣關系。“三叔”,不過是個既親且疏的稱呼罷了,不必為“三叔”究竟是親戚還是外人這樣的問題糾結。喊“三叔”,總比直呼其名順口順耳些。
“三叔住在徐家寨斜對面。陡坡,他住那兒坡度稍為緩和一點,但山下都極為陡峭。徐家寨把那兒叫半坡。徐家寨三叔不止一個兩個,小灣三叔,大梁三叔,他是半坡三叔。
他也一定不知道半坡是個遺址,在哪兒,多么有名。遺址這種東西,整個徐家寨都不可能知道究竟是什么。”
這里冒出來的“半坡”這個小地名,更是將“小地方”與大世界強行聯姻,將現在(或者說是幾十年前)對一個少有人知的小地方的叫法,跟另一個極其古老而著名的專有名詞生生焊接在了一起,這刺眼的焊痕充分顯現出了時間、空間和親情、文化等方面的對立。正是這些多重性的對立,確定了徐興正的故鄉徐家寨的基本特征。從“三叔”、“天山”到“半坡”,不難看出,徐興正對這篇名為《盲目》的散文中人物及其活動環境的設置做過了手腳,這是一種非常明顯的小說化的手法,因為徐興正的第一身份正是一位小說家。他之所以要這樣寫散文,是因為他充分意識到了故鄉對寫作者泥潭式的誘惑與陷阱式的危險,他必須在感情上有意疏離他的故土徐家寨,必須在態度上決絕地在“三叔”身上體現出親情缺失的真相,才能真正承擔故鄉的鄙陋和痛苦,才能避免原鄉書寫非常容易出現的盲目性。
三
何謂“故鄉”?
故鄉之所以是“故鄉”,是因為它對于我們實為一個似近實遠、既親且疏的所在。故鄉由于深深留下過我們生命真切的刻痕,我們往往便會以它為尊并為尊者諱,以不講道理的癡愛取代對它的客觀、冷靜、全面的認識,于是我們對故鄉的態度便不自覺地陷入了一種盲目。
我去過徐興正的老家徐家寨,對那里的地理險惡與人情涼薄有著初步的體會。我真誠地敬佩徐興正一直拒絕被故鄉之惡同化的倔強,深切地感謝他待人接物以及寫作時始終堅守著的那份深情與大義。
徐興正的原鄉書寫既在肉身體察上緊貼著故鄉,又在精神透視方面與故鄉拉開了必要且恰當的距離。我感覺到他的這種不肯自欺欺人的寫作是一種痛苦的寫作,然而又是一種有良知的寫作者必不可少的、有價值的寫作。這種寫作方式使他從三叔以及鄉黨們身上司空見慣的日常俗事中,清醒地看到了一個惡行的家常化。
“盲目”既是由三叔身上確鑿體現出來的一種失明的生理性實況,又是鄉親們共有的一種往事已沉入黑暗而難以追尋其真相與實質的象征。散文《盲目》的敘事者“我”由于當時正處于開始記事前后的年齡階段(這也是一種“盲目”的體現形式),文中記敘的種種人事大都由“我大姐”等他人對“我”的轉述。這又是一種小說化的處理方式,它使徐興正的原鄉敘述更加富含時間介入的要素,即用“現在”去包抄“過去”,用“后來”去彌補“當時”,充分展現出了“回憶”、“反思”的強大功能與重要意義。在此過程中,徐興正的“創造性回憶”,成功地為我們建構出了一個亦真亦幻的“紙上故鄉”。
在徐興正的紙上故鄉徐家寨里,三叔的惡是有其特定面龐的,那就是他那如果不認真閱讀便難以覺察到的活鬼的形象特質。之所以說他是個活鬼,是因為他自身的不幸,幾乎榨干了他身上的正常人性。作為一個失明者,固然相當不幸。但再怎么不幸,也不應該將自己的不幸當成讓別人也不幸的理由。徐興正敏銳地抓住了不幸者之惡這一點,通過幾個似乎沒啥大不了的故事,極為耐心地鋪陳出了這個活鬼的行狀。
一是三叔通過對他第一任妻子和她的“隨娘女兒”施暴來體驗快樂的事:
“三叔能娶到這位妻子,一個重要原因是,這位婦女死了丈夫,有個女兒,母女不受亡夫亡父家人待見,她只剩下帶上女兒嫁人這條出路……”
“……這位婦女帶來的女兒,年紀比她小兩三歲,特別瘦小,蓬頭垢面,和大人一起干活,兩天才算一分工分。我大姐印象最深的是,這位婦女臉上的淤青,頭發上的血痂,還有身體的歪斜。這些跡象表明,三叔總是在施暴,而且心狠手辣。三叔的暴行,讓我大姐這位事后的旁觀者一直感到恐懼……三叔朝第一任妻子施暴,‘隨娘女兒’會跑到門口炸啦啦哭喊,如果哭喊聲戛然而止,就是這女孩被三叔逮回屋內了。時間不定,在合作社收工后的黃昏、開工前的早晨,以及不出工的夜晚,都有可能。‘隨娘女兒’哭喊聲從半坡傳到徐家寨,我父母聽到,感到心撕裂肺。徐家寨人從未聽到三叔第一任妻子哭喊,她忍氣吞聲,像個啞巴。母親挨打,‘隨娘女兒’替她哭喊……”
鬼一定很喜歡看我們在人間的苦狀,喜歡看我們走投無路的絕境,喜歡看我們舊傷未愈新痛又添的血痂,喜歡看我們驚恐的身姿和瑟瑟發抖的面容……這種時候鬼并不盲目,它不是用眼而是用心真真切切地看見了我們生不如死的種種詳細情形。而且,它還很喜歡聽我們那凄厲的哭喊和無助的哀告。
二是改革開放之初社員抓鬮分羊的事:
“三叔運氣好,抓鬮抓到了母羊。三叔將母羊交給一位哥哥寄養,母羊為母本,歸他獨占,所產羊羔為孳息,兩家平分。這種方式叫‘喂本分息’,可能為三叔和他一位哥哥首創,后來從徐家寨推廣流行到周邊地區。幾年后,三叔異想天開,將屬于他的羊群從這位哥哥家要回去,用一只哨子在半坡牧羊。羊群未必聽從哨子,引發三叔怒火,有被逮住捅死的。也有墜崖摔死和被滾石砸死的……”
圍繞著羊的寄養與收回,活鬼自私自利、毫無誠信契約精神的本性暴露無遺。靠吹哨子放羊這個細節所傳遞出來的那份荒謬絕倫的自信,更活靈活現地彰顯出了一種非人類的特色。真希望徐興正專門寫一篇小說,把這個細節放入其中。
三是花樣百出地對第二任妻子(三嬸)以及他自己的兒子進行折磨:
三嬸有個當供銷社分銷店售貨員的丈夫。在農村婦女中,三嬸是個較為少見的精致、有情調的女性。三叔雖然瞎眼,鼻子卻像狗一樣靈敏,嗅到了她那有魅力的氣息。
“浪跡河邊一帶,為人算命、做法事的三叔,到分銷店給打火機灌煤油,售貨員被衛生所醫生叫去喝酒了,碰上售貨員妻子。其實灌煤油這事,在請他算命、做法事的任何一戶家里就能弄好……發現分銷店,總得干點什么吧。買一盒春耕煙、一瓶葡泉二曲酒?他又不舍得自己花錢,算命、做法事時都會有煙酒款待。那就給打火機灌煤油。煤油供應價五角錢,市場價兩塊錢。他沒有煤油票。一斤煤油恐怕可以灌一百次打火機,算起來一次不過兩分錢。他愿意給一角錢。分銷店本來不可能這樣做,售貨員妻子見是個瞎子,覺得可憐,答應了他,不要一分錢……”
對工于心計的三叔來說,給打火機灌煤油這樣的小事,也在他精心算計的范圍之內。在寫這篇散文時,徐興正那令人羨慕的捕捉和駕馭微小事物的小說家才華越來越掩藏不住了:
“……他離開時,預言售貨員將要出事。實際上,售貨員妻子早就開始擔心丈夫。售貨員丈夫每次到衛生所醫生那兒喝酒,酒都是從分銷店帶過去的……”
徐興正故意不說破三叔的這個預言究竟是出自他裝神弄鬼的算命本領呢,還是在按捺不住地表達他自己的邪惡盼望與淫蕩欲念。他之所以會說出這個預言,是因為剛才發生的一件小事:
“他指著貨架上一個地方,向售貨員妻子討要一張牛皮紙。”
此處出現了小說家徐興正故意設置的一個小小的敘事破綻:三叔既然是個瞎子,怎么能向視覺正常的售貨員妻子指明那張牛皮紙所在的方向和位置?
“售貨員妻子一時沒找到那只墊腳凳,踩著一只裝鐵釘的木箱,站上柜臺,伸手去夠。售貨員妻子身體失去平衡,在險些摔倒那一刻,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握緊她兩只腳踝。因為角度問題,售貨員妻子一只腳踝被他手里打火機硌了一下。他另一只手握出了售貨員妻子腳踝的圓潤。他在河邊摸骨算命這么久,隨即斷定這時摸到了自己命中的圓潤。他接下來的預言,對售貨員將要出事的預言,帶有詛咒性質。”
三叔的無德,不僅體現在趁人之危褻玩售貨員妻子的腳踝上,更體現在售貨員吃了官司后趁人之危地笑納了他的妻子上。
“售貨員妻子知道,丈夫和好幾個婦女裹攪不清,送給她們毯子和布匹,還有雨傘和保溫瓶。都是分銷店貨物。”
女人對丈夫的這種十分普遍的嫉妒心理,讓三叔有了可乘之機。
“三叔也會在徐家寨算命、做法事。但不如在其他地方頻繁。娶走售貨員妻子之后,他不再去河邊算命、做法事了。從這一點來看,他去分銷店碰上售貨員妻子,可能是事出偶然,但后來一再從半坡去河邊(對于瞎子來說,這路途多遠啊),一定是有目的、企圖的。他在徐家寨喝醉了,酒話連天,唾沫橫飛。他對售貨員妻子下手了,她是懷上孩子嫁到半坡來的……”
“他外出算命、做法事,還兼治不孕不育……”
“兼治不孕不育”這一在文中反復出現的、帶有廣告語體色彩的戲謔之言,更是泄露出了徐興正的小說家本色。事實上,三叔對三嬸的占有與施虐的過程,就算在現實人生中真有其事,對該過程的敘述也完全就是一派小說家筆法。
占有了三嬸后,三叔的主人公精神徹底地顯現出來了:對三嬸來說,她只是他的一個玩具,他“總是一把就能握住那圓潤的腳踝”。三叔要求三嬸用大的條鋤在極容易滾坡的土地上吃力而危險地干活。三叔不但能“兼治不孕不育”,還“只希望兒女雙全,不喜歡多生。三叔有辦法,到了關鍵時刻,果斷將掛在釘子上的三嬸取下來”。對兒子:
“他的暴行再度爆發,不是作為丈夫施加在妻子身上,而是作為父親施加在長子身上。徐家寨父親幾乎都會打孩子,絕大多數為了威懾,極少數確實屬于暴打、毒打,唯獨三叔采取一把錘子敲擊、反復敲擊一顆釘子的打法。長子僥幸沒被打死,似乎也沒被打殘。身子一直沒長高,徐家寨人的說法,被打鐵實了。”
四
在散文《盲目》的結尾,徐興正寫到了三叔死后的一件很大的小事:
“三叔被軟埋時,徐家寨人見到泥土可能灌進他張開的嘴巴,就用那張牛皮紙遮住他越來越圓滿的臉。在用牛皮紙遮住他的臉之前,那個人猶豫了一下,是否需要給他合上圓睜的雙眼。這時,似乎所有人才忽然想起,他是瞎子。”
我之所以說這是“一件很大的小事”,是因為徐興正在此點明了比三叔肉體器官盲目更可怕的鄉親們在心靈感受能力方面的盲目。長期以來,對三叔的活鬼本相,徐家寨人一直都見怪不怪,熟視無睹,甚至還忘了他在肉身感知方面是個瞎子。
在寫到三叔向他的第一任妻子以及“隨娘女兒”施暴時,徐興正曾經這樣寫道:
“發生在半坡的事情,為徐家寨解釋‘命’提供例證:三叔是打人的命,他第一任妻子是挨打的命,‘隨娘女兒’是哭喊的命……”
在徐家寨一帶,如果說三叔是盲目者,那么其他許多人則是盲心者。他們的盲,首先體現在他們不肯正視現實,更懶得去思考現實背后的深層原因。他們不假思索地、自動化地認同了主要靠“算命、做法事、兼治不孕不育”的三叔的說法,任由一個實屬壞種的瞎子、惡棍、活鬼給他們自己的人生指明方向,將一切都硬塞進“命”里去找解釋:
“……三叔為人算命、做法事、兼治不孕不育,受款待、得答謝,他自己有酒喝、有煙抽,家里也有豬肉、雞肉,豬肉往往是最好的保肋肉、火腿肉,雞肉則是梅花公雞肉,此外還有錢財。信眾本來就越來越少。三叔又多有不端,算命、做法事時指認人家殺年豬實則殺掉一頭惡魔,因而豬肉不能再食用,務必悉數送到一處巖洞,拱手給饕餮鬼怪,這樣方可免災,事后他讓三嬸去全部背回來……”
對三叔胡作非為行徑直接而頻繁的承受者、三叔的第二任妻子三嬸更是主動配合了三叔強行施加在她身上的“命”:
“三叔差不多就是三嬸的命,她一切都聽從他的。
之前就是宿命。她,售貨員妻子,在分銷店里,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天正午,一個瞎子摸了進來。而這個瞎子,兩種可能,一種可能,他就是來給打火機灌煤油,另一種可能,他還想順便碰碰運氣。后一種可能更大——甚至只有這樣一種可能。為什么呢?因為他摸清了情況,知道售貨員經常帶酒去醫生那兒喝,往往上午就去,喝到晚上。可能還知道售貨員不斷送東西給和自己裹攪不清的婦女。而且他到分銷店,找機會握住她的腳踝……她的這個命,是他預謀好了,一步緊逼一步安排的。
但這個命,三嬸認。徐家寨人認為嫁給一個瞎子,她虧了。她不這樣看,可能還有欣喜……”
盲目或者盲心,使徐家寨人普遍地陷入了生活稀薄化的困境。出自本能的生存欲望及對這種動物性欲望的盲從,擠掉了有滋有味的生活應有的存在空間。有人性的生活對徐家寨的人們來說實在是太奢侈了,似乎只有動物性的生存,才是他們的本分。在此氛圍里,大行其道的惡總是不能被看見或者視而不見,在徐家寨,惡魔、活鬼正主宰著我們的生存。
五
但在令人窒息的一片暗黑的生存底色里,也有一些不易被覺察到的人在奮力追求著生活。
那就是以“我的大姐”、“隨娘女兒”等為代表的女性。徐興正在寫到女性形象時,常常會下意識地流露出一絲溫情,一縷詩意,并借助她們的美好人性來表達出他對生命的悲憫。
“我的大姐”雖然不識字,卻是一位心明眼亮的女子。從她幾次向“我”轉述三叔的惡行以及她對那些惡行的態度中,我們不難感受到她的善良、道義和溫柔;“隨娘女兒”雖是個身世悲慘的弱者,但她自覺地將自己的命運跟母親綁定在一起,當她的母親被三叔施暴時,我們總能聽見她為母哭喊;甚至那位令我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三嬸,她的披肩發型,她的的確良布料襯衣,她的見多識廣,她對自己腳踝魅力的自信等等細節,也都微弱卻執著地表達出了對生命和生活意義的贊美之情和追求意圖。“我的大姐”、“隨娘女兒”、三嬸等女性所發出的光再怎么微弱,也足以從根本上徹底否決掉暗黑、盲目狀態的意義。
徐興正小說化了的原鄉散文寫作,對徐家寨這個小地方人們的生存實況作了抽樣追憶和透視,力圖從中折射出更普遍、更廣大世界中復雜人文關系的無能(盲目)和混亂的圖景。無論如何,這種寫作發心本身,就已使“故鄉”成了我們必須重新去審視、思考的一個焦點符號,因而他的這種冒險性的書寫絕不會是徒勞無功的。
楊昭 1965年3月生于云南昭通,昭通學院人文學院教授,退休。寫作小說、散文、詩歌、文學評論,出版《詩人的魂路圖》《溫暖的鐘聲》。獲滇池文學獎、高黎貢文學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