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多數燈塔電影都基于一個悲觀假設,即長期離群索居的生活會致人瘋狂。在這些電影中——從早期的懸疑片到當代的恐怖片——燈塔絕不單單是背景或場景。它事實上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預言災難發生的角色。
在威廉·迪特爾執導的《珍妮的畫像》(1948年)中,燈塔作為閾限空間的曖昧性完全被用于制造高潮效果。影片開頭的場景是曼哈頓的中央公園,窮困潦倒的畫家伊本·亞當斯在這里遇到了精靈古怪的小女孩珍妮·阿普爾頓。伊本給她畫了一幅素描,后來又打算繼續創作一幅珍妮的畫像。兩人斷斷續續地碰面。每一次,珍妮看起來都離奇地長大了好多。伊本愛上了這個神秘的小女孩,卻又發現她似乎正在經歷那些經他查閱發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令他迷惑不已。伊本所畫的“陸地盡頭燈塔”似乎讓她很不安,卻又不知道為什么。最終,亞當斯得知,多年前,珍妮死于那座燈塔附近的一場海難。
影片的最后一場是在波士頓附近的格雷夫斯巖石燈塔拍攝的。燈塔黑色的錐體被狂風和巨浪橫掃,可怕的雷雨從黑暗的天空中傾瀉而下。導演突然換成了綠色的電影膠片,進一步強化了大風制造的詭異氣氛。伊本進入空無一人的燈塔,爬上旋轉樓梯。他從塔頂向外觀望,尋找珍妮。突然間萬籟俱寂。他發現了她的帆船,沖過去救她,但一切都太遲了。正如珍妮對伊本所說,“時間犯了一個錯誤”,她被海水吞噬,永遠地消失了。只有她的畫像留下來,懸掛在一間畫廊的墻上。
在迪特爾的電影中,燈塔成為生命與死亡之間、現世與永恒之間的門檻。當代恐怖電影廣泛地利用這一曖昧條件來制造人對時間和空間的迷失。大多數這類影片都受到了19世紀哥特式小說的啟發。本杰明·庫珀的超自然懸疑片《埃德加·愛倫·坡的燈塔守護人》(2016年)大體上是根據愛倫·坡未完成的短篇小說改編的。在這里,主人公是個陷入孤立困境的年輕人,獨自在一片偏遠的海灘上醒來,完全處于失憶狀態。嶙峋峭壁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燈塔,一個粗俗無禮的守護人住在那里,是這個半島上唯一的居民。他對流落到此處的幸存者說:“燈塔是警示,不是邀請。”年輕人時而會瞥見一個美麗的女人(守護人妻子的鬼魂)從眼前一閃而過,還有駭人的活物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夜幕降臨,它們從黑暗而神秘的洞穴和燈塔的白堊地基深處出來活動,讓年輕人驚懼異常的是,那一切會讓整座燈塔搖搖欲墜。

在庫珀的電影中,燈塔不再是堅定不屈地抵御風暴和怒海的標志性堅固高塔,而變成了基礎不甚牢固的怪異的哥特式小屋。表面看來平靜而明亮,底下卻暗藏著可怕的魔鬼,整個景觀包含著人類的理性與心靈幽暗空間的二元性。讓一切更加復雜的是,影片的結尾與開頭一模一樣。在一場風暴中逃離半島的流亡者不安地發現自己再度來到了同一處海灘,喪失了意識。他緩慢地睜眼醒來。神秘女人再度出現。噩夢重新開始,他仿佛進入了一個被詛咒的循環。
在克里斯·克勞的《燈塔》(2016年)中,對時間的迷失感是通過電影令人難以忍受的慢節奏來實現的。克勞重述了兩個燈塔守護人的故事,他們被困在怒海中搖搖欲墜的木頭燈塔中一連數月。海風肆虐,他們根本沒有希望逃出生天。“我們是這廣袤幽深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我們無論生死,都要保證在海上航行之人的安全。”老守護人如此鼓勵他的年輕同事。然而守護燈塔能夠幫助他人,卻無法幫助守護者自己。
不知多少個日夜在無邊的黑暗中過去了。影片的大部分敘事都是在兩個守護人骯臟住處的黑暗幽閉的空間里展開的。只有那嘎吱嘎吱的聲響提醒觀眾:門外就是洶涌澎湃的大海。一場心理劇就在這樣的強制監禁中上演。漸漸地,影片揭示出,兩人都被痛悔的個人悲劇故事折磨,正是那些悲劇導致他們自我隔離,來到這陸地盡頭的一隅。他們的態度截然對立,一個是頑固的無神論者,另一個是虔誠的基督教徒,這導致他們之間的緊張關系愈演愈烈,就在風暴降臨的那一晚爆發了。無神論的老守護人最終自殺了。海風繼續肆虐,另一個守護人聽到有人在敲窗戶。他看到一只胳膊出現在窗戶后面。那是他同伴可怕的尸體,從廊道上懸吊下來,受海風的推力,拍打著窗戶。
被困在世界盡頭的巖石燈塔中的守護人這一傳統主題,也是羅伯特·埃格斯那部同樣取名為《燈塔》(2019年)的黑白電影的情節主線。該片場景設置在19世紀90年代與緬因州隔海對望的一座燈塔,實際上是在新斯科舍的一個風暴肆虐的海角拍攝的。
埃格斯的敘事主線是普羅米修斯主題,因為守護者助手被上司禁止接觸燈光,就企圖“盜”光。當海風肆虐,兩人開始喝酒,過往逐漸出現在眼前,瘋狂占據上風。起初那種末日將近的氛圍不知不覺變成了一種奇怪的、夢境一般的催眠狀態。時間感消失了。兩個守護人的身份混淆并最終解體,難分彼此。“我很可能是你想象出來的存在。”守護主管對他的助手說。“這座礁石是你想象出來的存在。”守護人助手最后活埋了上司,總算接觸到了被禁的燈光。然而和普羅米修斯一樣,一旦接觸到燈光并了解了燈光的內容,他就也被詛咒了,定將永遠受罰。影片的最后一個鏡頭捕捉到了他裸露在海灘上的尸體,饑餓的海鷗正在啄食他的器官。
心理學家發現,燈塔作為“理性之光”的形象有助于深入探索“無意識的幽暗深淵”。然而,建筑在最危險的海水邊緣或最洶涌的海上的燈塔也同樣象征著被無意識的不可控力量吞噬的危險,那也正是海洋的崇高曾試圖激發的力量。或許這就是“心靈的燈塔”巨大的悖論之一。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