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山林里沉睡,我摸黑起床
聽見林中鳥在鳥巢里細細訴說:“天就要亮了,
那個兒子要來找他父親。”
我踩著落葉,像一個人世的小偷
我躲過傷心的母親,天正麻麻亮
鳥巢里的父母與孩子擠在一起,它們在開早會
它們討論的是我與我父親:“那個人沒了父親
誰給他覓食?誰給他翅膀?”
我聽見它們在活動翅膀,晨曦照亮了尖嘴與粉嫩的腳趾
“來了來了,那個人來了——
他的臉上沒有淚,他一夜沒睡像條可憐的黑狗。”
我繼續前行,它們跟蹤我,在頭上飛過來飛過去
它們嘰嘰喳喳議論我——“他跪下了,跪下了,
臉上一行淚閃閃發亮……”
回鄉的路上,水電站不斷抽我體內的流水。
我昏昏沉沉,
車過長沙,我猛地驚醒
好像我被電擊了。
通電的感覺,
是噩夢中的一擊,
水電站就出現在眼前。
小時候的事情又被重新記起,
那一年,我與水電站站長
站在風中的大壩上,
眺望遠處的落水者爬上岸。
20年后我回鄉,
落水者還在大壩的一端哇哇嘔吐,
他體內的水電站
早就廢棄,
而那個眺望遠處的水電站站長
也已死去多年。
它的氣味一日三變。
此刻它挺立起三角頭,
散發面包發甜的氣味,
再過片刻,它要么更加瘋狂,
要么昏昏入睡。
我聽見它打呼嚕。
嘴里流甜蜜的汁液,
像嬰兒叫媽媽。
這就是蟒蛇,我喜歡的兇猛的動物。
它聽我的叫喚。
我叫它更兇猛,
我叫它吐出鮮艷的舌頭。
我撫摸它尖硬的頭,
天寒地凍,不要擺動。
它縮回到桌子底下,
腹部緊緊纏著我的大腿。
我心生憐愛。
我喜歡看它滋滋吐出蛇芯子,
沖我猛撲而無從下口的著急的樣子。
果然它咬住了我。
這是我所期待的。
我期待它的毒液流遍我全身,
我期待我的骨骼更松軟,
我善良的心更堅硬。
我一邊翻閱弗洛伊德,
一邊撫摸蟒蛇,
此刻它美好的毒液正慷慨地流遍我全身。
森林里的隱士,我睡夢中的過客
這真實的寫作得不到你的應和
你沉悶的呼叫穿過了叢林和昏暗的午夜
我的驚慌從書頁彈跳到樹梢
假如我不從詩行里脫穎而出
你黝黑的身影帶不走我今夜的呻吟
秘密的夢囈,河灘上疾行的趾爪
短小的翅膀把影子投靠到我的額上
仿佛羞愧的布道者,比夢囈更秘密的鷓鴣
比我的雙眼更黑的收縮和飛旋
我的撲倒激起森林的風暴
我是一個笨拙的獵手翻過了山岡
我分不清你是在逃跑,還是不真實的誘導
我的追隨是抽象的,又恍若一夢
我脫下黑夜的睡袍,把心跳數了又數
我不是使者你更不是神秘的君王
這曲折的距離為何把你我阻擋
我渴望的只是你的氣息,只是你斷續的叫喚
我的幻覺把你懸到了半空
你短暫的飛翔被我的心絆倒
我不是幽靈,你不是空想
你的孤寂是巖石的滾動,但不發出嘹亮的歌唱
我只是詩歌的窮人,你是理想的寒士
我只是在文字里找尋,你在陰影里躲藏
一個是青春的憂傷,另一個是暮年的感動
在遺棄的森林里我抱緊了鷓鴣的翅膀
白頭翁,親切的中年人
你與我一樣身披秋寒,頭頂午夜的露水
腳踩枯枝,在平西府緩緩移動
樣子看起來心疼,那一襲羽毛濕了
叫聲像孤兒叫哥哥,我聽到后驚慌中就答應了
白頭翁是昨天午夜在平西府與我相遇
我起床散步,你一跛一跛與我擦肩而過
我聽到你叫哥哥,“哥哥呀你怎么流落到了
京城?
家里的事你漠不關心,爹娘死了,兄弟失散
多年……”
是呀我也是孤身一人,呼喚白頭翁
京城漸有寒氣,白天晴朗,夜里露水打濕白
頭翁
入冬后,我與失散的白頭翁一起坐在枯樹上
一聲聲叫我們的親人,一聲聲哭我們的爹娘
菜花開在后院,我心中喜悅
菜花悄悄開,我慢慢發覺
我正在變老,變得比少年時老
黃的菜花讓我喜悅
白的菜花讓我喜悅
紫的菜花讓我喜悅
聒噪的蟲子卷曲肉身
它們與我一樣充滿了喜悅
后院的菜花仿佛年幼的少年
有的低著頭,有的抬起頭
我坐在書房里一天天變老
菜花來到我面前,邀我到后院
與它們一起低頭,然后抬頭
小聲問我:喜悅嗎你不喜悅嗎?
我是喜悅的,因為我與你們在一起
逝者騎馬望故鄉
十年之后才看到我的出現
白色的霧氣籠罩
我的臉紅潤,眼睛烏黑明亮
看不清逝者的表情
一人騎在馬背上
另一人站在馬頭下
我是真實的
他們在時間之外說話
甕聲甕氣經過了白色霧氣的過濾
馬打了一個響鼻兒
它是一匹真實的馬
它甩動長長的馬尾
那個不存在的人
從馬背上下來
與另一個不存在的人
消失在落馬洲
馬向我走來
我有什么理由不迎上去
擁抱一匹真實的馬
我們的土地無人照料
多年以前我們都離開了家
我們背著行囊
開始還帶著青草和池塘
后來青草枯萎了
池塘漸漸縮小
最后消失在我的喉嚨深處
我們的方言還卡在那里
像一只褐色斑鳩
發出咕咕咕咕短促的叫聲
當父親消失之后
我們的母親
孤獨的母親也消失了
但對于沉默的土地
最早消失的是我們自己
土地還在那里
只是無人照料
父親還照常起床
他忘記了我們已經離開
我們的母親
孤獨地坐在爐火旁打盹兒
仿佛生命永遠不會死去
土地永遠年輕
只是我們帶走了
不能帶走的青草和池塘
黑暗中的樓梯引誘我上去
我必須爬上去
閣樓里端坐慈愛的父親
父親的身體硬朗
我踩著他的肩膀
他的喉結、他的皮膚
和小時候一樣
年輕的父親托舉我
爬上黑暗中的樓梯
我驚呆了
閣樓的天空繁星點點
父親的樓梯已經抽走
我懸在半空
一只吱吱叫喚的蝙蝠
一張嬰兒一樣的紅臉
看著驚慌失措的我
我突然想到
我已經是一個沒有父親的人
童年的閣樓依舊
我看過的書
父親獨自一人在閣樓里翻看
我穿過的衣服
穿在了父親的身上
人聲鼎沸,河水暴漲
我俯身傾聽大地的呼吸
找不到具體的人
只聽到人聲鼎沸
他們通過樹林和河流
向我傳遞呼呼的聲音
河流混濁,打著旋渦
人聲鼎沸而人聲只是氣流
沸騰的是河水
是河水煮沸的鳥聲
這是斑鳩鳴叫的季節
雨水沖刷斑鳩腫脹的咽喉
它們艱難的呼叫引來人聲鼎沸
一隊人馬隱藏在樹林那一邊
馬影綽約,人頭攢動
我聽到了首領的呼喊
那是對我下的一道命令
具體是什么命令
我沒有聽清,但他是堅定的
所以我向著人聲鼎沸的地方狂奔而去
我是你的小舅舅,躲在灌木叢中。
那是故鄉的夏夜,星星比現在多。
短小的尾巴,下體灰白色。
你搖搖晃晃摸黑走來,叫我鵪鶉鵪鶉——
“天黑了,你還不回家……”
風吹起山坡上的草垛,吹起一層層棕黃色羽毛。
我一邊哭一邊抱起你,
親你冰涼的嘴。我騎自行車從樟樹鎮回來,
天黑下來,樟樹的香氣緊隨我十八年,
你坐在自行車后打盹兒,仿佛就在昨天。
時光早早停滯在短小的灌木叢中,
四十年來還蹲在潮濕的地上。點點光斑,
從你迷離的雙眼邊緣向四周擴散,
外婆、外公沿著你的氣味追到后山,
這兩位奮不顧身的老人,他們到底要干什么?
鵪鶉想了想,覺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收緊的棕黃色翅膀漸漸放下,追捕還在繼續,
執迷不悟必須持續到青春發育期。
誰也沒有權利獲得原諒,誰也不能幸免——
與家禽們一同度過故鄉的漫漫長夜。
毛茸茸的頭從清晨抬起來,孔子一樣迷失
在那個年代。打倒了墓碑,打倒了孔圣人。
快速成長在故鄉的洪水泛濫中。你因為懶惰
而躲過了被一場故鄉狂歡的游戲淹死。
故鄉的墓碑下集合的亡靈變成了一陣陣涼風
到了夜晚都變成了鵪鶉。
一只只緊緊擁抱,叫聲里有相互的叮嚀——
親愛的,你死后會回到樟樹鎮嗎?
你要照顧外公外婆,他們穿著雨衣站在孔子的
牌位下,淚水淋濕了供果。
“無田甫田,維莠驕驕。”
我會回來的,我會回來跪在鵪鶉身后,
叫聲中含淚:我的小舅舅呀你一生漂泊,
而愛像鵪鶉,到了中年才獲得了墓碑的陰涼。
祖先們穿上了綢緞壽衣,趕著一群群鵪鶉,
行走在樟樹鎮的河邊,一邊走一邊念——
“無思遠人,勞心忉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