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怒的詩歌實踐,極好地處理了語言的相對性和永在性的問題。他的詩歌,立足于當(dāng)代,卻能在未來繼續(xù)與時俱進般地生長。正因此,讀者往往不能輕易進入他的“詩境”,詩人并不對讀者的閱讀樂趣刻意逢迎,而是我行我素,這種只對文本負責(zé),或?qū)ξ磥碡撠?zé)的態(tài)度,實則是高明的。余怒所擁有的,是經(jīng)他“精神變構(gòu)”的特殊的宇宙,這與詩人內(nèi)心的空闊是相伴相生的,而他每一首詩的出發(fā)點,又是平凡生活中,某一刻的極普通的細節(jié)或小事物,以小博大,以實至虛,是高度理性鋪陳下的現(xiàn)代主義審美。
余怒詩歌聚焦于自身的生活,或生活中的小環(huán)境與小氣候。窗外樓下所發(fā)生的一切,不是他關(guān)心的,除非它們通過某種方式傳遞到他的身邊。余怒說過:“個體的感受才是真正詩性的東西?!倍鴤€體感受既有感官的,也有心理上的;既有被動擊打的,也有主動觸撫的??傊?,他的詩成于真實而真切的接觸、互觀與碰撞。在余怒詩中,純粹屬于天真爛漫狀的想象力的東西,是少之又少的,或沒有。他的超驗體驗得益于詞與句沒道理的“偶遇”,一剎那間的個人驚醒,卻被他捕獲錘煉出特別意味來。閱讀他的大量詩章,會發(fā)現(xiàn)絕沒有固定的敘述方式,在詩歌上的變化也絲毫不顧忌別人對他的再認識的難度,以及不同的評價。他堅信變化才會有一切,變化才能夠保持詩歌的呼吸。變化才能讓他的詩歌有生命,他本人才能夠在一首詩歌里面活著。
所以,對于余怒的詩歌,使用“辨識度”這個詞顯然有點荒唐。他的詩歌的變化不僅僅是詩歌敘述形式上的變化,還是詞匯、語言,對事物的闡釋、邏輯關(guān)系,以及思維方式的變化。同樣一個事物,可以被他命名多次,并通過不斷命名,加深對于特定事物的再認識。余怒詩歌所體現(xiàn)的,確實如他所說的,是在竭力尋找和建立與某物的關(guān)系,這個關(guān)系是個體的,當(dāng)然也是詩性的、直截了當(dāng)?shù)苋菀缀鲆暬蚍攀值?,一種只能通過詩歌基本說清的感覺。比如《有所獲》中,一個奇怪的問題從天而降:“清晨我寫下第一個句子/來到戶外。/我在考慮,什么是/‘巨大的東西’,尤其是/那‘巨大’為何物所容”,在此感覺的衍生物便是這“一問”,詩中所羅列的“一座橋”“一樹柿子”“大氣層”都是巨大的東西嗎?我們只能說,這些事物此刻對詩人產(chǎn)生了巨大的“意象”或“意味”,讀者可以沿著他的思維前進,也可能因“不屑”而停下來,或某個時間的當(dāng)口,忽然又想到這幾個句子,被“他的巨大”降服,或吞噬。
余怒的詩作醞釀過程一定是孤獨的,是孤獨中的左沖右突,或遠近徘徊。他并不急于打開缺口突圍,而是篤守于一隅做足功夫,通過細微而逼仄空間的“發(fā)酵”,“膨化”出詩意。我想,這一切仰仗于寧靜的孤獨,靜到極致也孤獨到極致才能產(chǎn)生的體驗。如《獨處篇》中:“斑葉梔子花的純白花瓣散發(fā)的/濃郁芬芳在臥室里縈回,多次令我不安。”花香令人不安,我想需要多維度的感應(yīng)才能產(chǎn)生,是詩人從芳香中聞及超越氣味品質(zhì)的另一種力量,讓他呼吸異常。詩中后來寫到他和這個世界的“依賴”關(guān)系,則是此詩的一個核心。是花香的彌漫令詩人想起周身與外界的連接、牽絆或摩擦,意料中的或不可測的,當(dāng)鄰居女人敲門借物時,我們才明白:一切關(guān)系的產(chǎn)生寓于必然,同時又必須出于偶然。不是嗎?“美是絕對的”——這句話道盡了所有的機會的把握或喪失、歡欣或悲苦,皆能產(chǎn)生美,如桅子花香彌漫于空氣,怎么說都是一種美。這樣的花的香味兒,我們是無法拒絕的,無論是在節(jié)日廣場或葬禮上?!堵眯性洝肪褪窃娙嗽凇靶÷玫辍蓖晖耆珜κ彝饴曧懙母惺?,用的是聽力、視力和想象力,但主要是聽力。如果詩人因好奇而前去看個究竟,就沒有這首詩了。所以,個體感受的角度和深度,是能否產(chǎn)生“詩性”很重要的方面,保持一種“懸置”和“游離”,一種不確定和模糊,就是保證敘述的空間。詩中所見到的“鱗翅目昆蟲”和“月亮”,是視力,但“被吹過幽暗喬木林的風(fēng)所改變”和“像某個幾何體,或空虛泛藍的永恒”,則是內(nèi)心的觀照——這往往是一首詩中“個體感受”的“G點”。同時,詩歌更多體現(xiàn)的是一種瞬間的感覺。這種感覺只能用詩歌來表達,別的話說不出來,也不完整,更不準(zhǔn)確。另外,瞬間的感覺是最準(zhǔn)確的,往往是真理在那一瞬間顯露面目。《物戀篇》這首詩,是詩人總結(jié)性或概括性的寫“人與物”之間的關(guān)系,物是日常物,是人一天中與之關(guān)聯(lián)度最大的物品,也是一日生活最大的依賴,是扎扎實實、蕪雜又易“致幻”的生活資料:“我有一塊抹布擦拭每一件家具。/我有一個計時器警告每一樁事情?!边@是詩人的平凡生活,也是詩性生活的一部分。余怒力圖通過物象之間,或人與物象之間的關(guān)系,來更好凸顯人的生存況境。
詩人不乏智性或哲思光輝的閃爍,如《雪中拼圖》中,詩人對“雪”的認識,或?qū)η啻汉兔赖恼J識,也是一剎那間產(chǎn)生的一個亙古不變的法則:“任何/飄蕩的東西任何凝固/的東西任何始與終的循環(huán)?!碑?dāng)然我們也可以通過詩中其他句子來領(lǐng)略一種意味,如“堆雪人雪獅子雪城堡來表達一個/成年人對世界的全部期待蠻/可笑的”,詩人揭示的是流動的或加速衰敗的美和潔白,無論用雪能堆成人還是獅子,但這首詩又表達了一種“不變”,如“純凈本身和大理石”,世界也是由瞬間組成的,由系列變化聚合而成的不變。又如《洶涌之物》這首詩,一些“美妙的想法”,也是奇特或破天荒的怪想法,如果真的去試行了,會怎樣?這首詩中,寫了一系列新奇想法,且不論如何去實現(xiàn),通過這些想法,我們會有個結(jié)論:不可能,但想想挺好玩的。比如:“把岸上日積月累/的所有洶涌之物一股腦兒/推入大海。你瞧瞧那波濤?!笔澜鐣y嗎?或這個世界依然會煞有其事地運行,而且產(chǎn)生了新元素,建立了新的沖突與平衡,人與人之間新型的擠兌、互踩或互助關(guān)系將大行其道。在此,詩人類似于打開新的一扇窗,意識的、哲學(xué)的,也是依靠詩人憑空“感覺”“臆造”出另一群人類和靈性時空,實則是詩人打開了更遼闊的自己——世界我們無能為力,唯有自我心靈深處的掘進。
《露脊鯨和軍艦鳥》是余怒的一首名作。大海給予人類的,除了生命之源,應(yīng)該還有無盡的秘密。對大海的認識是無止境的。詩人和大海的關(guān)系是緩緩建立,又是突然成形的。在大海面前,人總會豁然有種自由的感覺,這是大海的贈予,然后是大海無形但有力的誘惑,讓你成為海的一部分。面對大海,如站在神靈腳下,情不自禁就會有祈愿之欲。大海是無所謂生與死的,它是永生,也是恒定的死亡;它是出發(fā),也是歸宿;它是源頭,也是終結(jié);它是最大的大,也是最小的小。因而,我們在這一首詩里,讀到了由客觀至虛茫,由“我”的體感和心動到“我”的變形,直至精神狀態(tài)的“變通”:“想象今天我是一頭露脊鯨/明天我是一群軍艦鳥/或作為它們分別去體驗?!庇伤锏木逕o霸變回浪頭上子彈大小的微鳥,大與小的回轉(zhuǎn),及魚與鳥的生命載體,在我看來,都屬于海,是海的衍生物,或是海的身體的不同展示。在此,我們還是要回到詩人與大海間建立的關(guān)系,由簡單的人與物的觀望轉(zhuǎn)入靈魂冥冥中的撫慰,世間的人與事皆在此化整為零。詩人因為“寄生”于“露脊鯨”與“軍艦鳥”,從凡人與大海的關(guān)系中成功跳脫:“晨光中,軍艦鳥因翅膀觸水而驚起/露脊鯨因被浪花濺了一身而變藍”,“我”仍是獨立的,仍是一個肉眼可辨的存在,怎能不說是詩人的勝利呢?平心而論,余怒的詩不可解讀,但解讀余怒對個別性閱讀者又是有趣也是有意義的,雖然不可能完全抵達詩人當(dāng)時寫作時的心境和感受(相信詩人本人也不能完全說清那一刻了)。
讀余怒的詩,讀一遍是不夠的,因為不可能讀“透”;更為迷人的,是我讀了數(shù)遍同一首作品,如讀了十首他的詩,每一次都與我當(dāng)時的心境有關(guān),與我那一天與不同事物建立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同樣一首詩,對余怒來講,不是在原先閱讀上的更迭與進一步,有可能是顛覆,獲取的是全新體驗——這應(yīng)是詩人所樂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