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的手臂和微微弓起的腿彎
形成一個退潮后的海岸線
召喚他六歲的身體與她的曲線契合
這尋常的北方人家的土炕
粗糙的涼席,綠油漆的木格窗
院子里的沙果樹正在長高
和鐵絲上晾曬的平靜的衣物一起
將體貼的陰影投射進屋中幽暗的下午
他還沒有困倦,他正耐心地
在他帝國的邊疆排兵布陣
那是些棋子和黃泥的士兵
有的已經微微開裂
像新修的土炕有時發出同樣的泥味兒
可他還是順從地回到這個女人的臂彎
和她面對同一個方向,躺著,醒著
搖動的樹影和微風,還有脖頸后的呼吸
他們托庇于同一種力量
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發生
外面是陽光,陰影,角落里沉思的家禽
等這年輕女人睡熟,他輕輕拿開
那一只海岸線般延伸的白色手臂
他在院子里繼續擺弄他的軍陣
不時地趴在窗臺上望望屋里的女人
這勞作后的寧靜像財富留在那里
下午多么漫長,仿佛永遠也沒有結束
他安全地把他最大的財富
他的母親,獨自留在了另一個地方
地窖里殘留的黑夜
凝結在墨水瓶底的誓言
我和宇宙互相揭短
假笑的小說家,偽裝成詩人的糖果批發商
不穩定的父親,僅僅由詩的材料構成的詩
我和宇宙互相造就比存在重要的不存在
可宇宙還是集中在一條小小的裂縫上
想把它壓垮,人便是那裂縫
一個無限單獨的人是無罪的
可我還是成了別人的問題
但還沒有成為自己的問題
我的罪惡比我自己還要大
存在的最后一個村莊,最后一條街道
最后一盞燈顫巍巍爬上逐漸傾斜的燈柱
無人的寂靜,連接起更加寂靜的宇宙
谷倉,眼淚,和不可能的愛
如果你置身完全的寂靜
沒有任何聲音,哪怕是你自己的心跳
哪怕是你的自言自語,也都沒有一點兒回聲
哪怕你的指甲摳著墻壁斷裂
你還會這樣說話,仿佛有一大群隱形的聽眾
并且感到犯罪一般的快樂嗎
如果你置身牢房,迷宮,狹長的墳墓
沒有看守,也沒有公牛的喘息
沒有干燥的骨頭,沒有為美而死的鄰居
更沒有和你并排而臥戴花環的金色長發
你還會像追逐礦脈的鼴鼠一樣
擰亮頭頂盲目的燈嗎
如果你置身廣大無邊燈火輝煌的圖書館
只有你一個人走在整齊無盡的書架之間
翻開的卻總是同一本書的同一頁
同一句冷酷之極的話語——你并不存在
這本巨大的黑皮書沒有書名也沒有作者
你還會這樣寫詩嗎,仿佛總能寫出一個詞語
終結這絕望的永生和永生的絕望嗎
他們活著時就已不再交換詞語
就像把撫平的整錢換成零錢
他們像或閃光或花紋暗淡的硬幣
躺在各自的小盒子里,不發一言
不知道對方是否活著
那曾經一同面對的風景或風暴
已變成墻壁上越來越小的畫片
即便用放大鏡,也再看不清
那按著帽子在泥濘小路上疾走的
到底是自己的過去,還是別人的未來
熱情冷卻得多么快,像到港的船
卸下的都是云彩,這船沒有桅桿
沒有風帆,它從無名的海底轟然升起
把彩繪的破浪神擎上天空
在徹夜奔馳的黎明的火車上醒來
灰白的晨光在水汽迷蒙的車窗
投下雪地起伏的輪廓
在暖氣微弱的木頭座椅的車廂中
回憶,像小偷袖口里探出的顫巍巍的鐵絲
這北方大地如脫落的冰川展開
這車廂連接部手風琴的皺褶
泄露的苦澀的空氣
他年輕的身體疼痛而純潔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下午有一段時間是靜止的
它有了重量,依次呈現為
有缺口的草筏子壘起的矮墻
墻邊單薄的向日葵,雨水腐爛的小棚子
曬裂的木頭車輪,草深得可以藏起眼睛
他坐在深草里,草葉邊緣的鋸齒清晰可見
草棵里的熱,螞蟻搓出的精細泥粒
淡綠色未成年的小螞蚱
像行星隨著他的目光的壓迫
繞著草莖轉動,綠豆蠅莽撞的嗡嗡聲
草尖上,后窗外沙果樹斑駁的陰影
屋子是空的,親人們都出去借東西了
下午,他就坐在深草里
藍天像風箏斜掛在楊樹梢上
他不會停止他的探索
屋頂上的道路閃著白光
暮色讓草叢更深了
他把自己藏在誰也抵達不了的后院
一屋子親人的剪影在昏黃的后窗上跳動
童年的下午,每當我一個人看家的時候
透過平房的窗戶,總是有一只巨大的眼睛
幾乎有倉房那么大,不知何時浮現在院子里
那眼睛看著我,又似乎沒有看著我
那眼睛里沒有表情,也沒有年齡
我趴在坑坑洼洼的木頭窗臺上
支起雙肘,長久地注視著它
它從不眨動,只是清晰地浮在空氣中
我沒有恐懼,只有一點兒好奇
有時我回到玩具當中,想忘記它的存在
而它的消失和出現一樣難以確定
它似乎想提示我一件什么事情
又似乎不是,望得久了,屋頂上的遠山
霧嵐靜止,楊樹葉和麻雀也悄無聲息
我就感覺它似乎要我隨它出去
離開家,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下午就這樣過去,家人的腳步
陸續響起,一切又恢復了正常
許多年,它再也沒有出現
直到今天,當我開始寫下這首詩
我突然又望見了那座小院,那個孩子
原來,那是我現在的眼睛
想要向他提示,這莫名悲喜的未來
有無之間,雜樹滿坡
綠葉尚未蓋住褐色與半邊潮濕
鳥鳴催促白玉蘭肉質的花瓣之舟
解開胸懷的不是羅衫的輕
是一個套一個縮小的我
似乎很多年沒有上山了
今晨從山邊走過
蚊子的兵團還在銹水中集結
小野蒜白生生的根還在延長
教導總隊抗戰的碉堡
還在守望著向上和向下的路
一切都在快慢明晦之間
唯有你既在又不在
你在群山之外,群山之上
在睡與醒之間,走著,不停地走著
尋找,相遇,別離,都只是
洪流過處的黑泥和野花的盛宴
或好或壞,這人世的辛勞和詩藝
有人在摸黑上樓
他沉重的翻毛皮鞋聲
在黎明的熹微中
仿佛從另一個街區傳來
他緩慢地保持同一個節奏
仿佛在外面喝了一夜的酒
外套上粘著騎兵街潮濕的稻草
他終于在一扇高大的
暗綠色的門前停下
摸索著冰冷粗糙的大口袋
花紋模糊的硬幣在響
門里,只有黑暗在諦聽
沒有人等他,沒有黃銅的茶炊
沒有粗呢格子裙的
他像一個掉隊的士兵一樣茫然
打火機哧地一響
幽藍火苗照亮了一張
說不出年齡的英俊而蒼白的臉
男人不必與花朵糾纏春天
花睡著了,就別用蠟燭去照
燭淚滴在手背,鼓起的是發藍的血管
至于歷史,只是枯萎的花,不是果實
做一朵花,加入合唱,不如
做一根自在獨唱的草,保持羞怯的虔誠
即便把世界叫作花,那也是黑色大麗花
土豆花,收集陽光的酢漿草,總之不能是玫瑰
玫瑰總是會換掉拿著它的那只手
莫須有的世界為我們打開,也會為我們關閉
它的分解和組合,都是為了忘卻
人的絕望,卻在于忘記不了季節和花開
蓓蕾沉浸于自己的多樣性
這內在的多重眼瞼低垂
覆蓋自身與世界,它因為充盈而不得已地開放
只是一個由具體到抽象的過程
是一連串的閃光和虛無
將存在和非存在統一于動作,而非言語
“但是春天會到來,花會開放
人類一定會喋喋不休他的厄運……”
曾經,花開是一個古老的儀式
帶著冬天木頭的香味兒
和雪花落在麻雀背上之前的猶豫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