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將盡,想去的地方
已經不多,坐在火爐邊
友人提議前往栗溪龍虎山
看廟,說小廟里面
坐著不同表情的神
山下,河流開始斷流
花屋場和陶瓷廠這邊的
綠意,被嚴冬一筆勾銷
真像老年穆旦說的那樣
“有些靈魂躲進了硬殼
來不及的也蓋上了棉被。”
穿過田野、舊宅、山林
和野豬剛拱過的紅薯地
在一棵橡子樹下判斷南北
單瓣的野花和梅花形
小獸的腳印指引我們上山
幾個垮掉派,重新
誤入密林和云水間
迷路的時候,哈哈大笑
同行者朱旭說,誰的身體內
沒有一兩只撲騰的喜鵲?
松雞在樹間跳躍,我們列隊
走在它的下面,它沒有鳴叫
只是慌亂中蹬掉了幾根枯枝
上面,頂著我們共同的天空
明白人一路介紹,龍虎山
和遠安縣的鳴鳳山,就像
兩位默默想念的老邁
親戚,一直在對望
鳴鳳山,我帶著孩子上去過
絕壁之上,也立有一座小廟
雛菊凋殘,菊花臺還在
山上現出巨大的石崖平臺
一是為了祭祀,二是為了吟誦
過去,人們有事無事登上山頂
面朝起伏的山脈和幾縷殘云
依著古意,含混不清地說上兩句
“晴朗的時候,這里
望得見,太史公眼中
沮河和漳河纖細的水腰。”
遠處,母語如爛銀一樣
發光,壓在每一個
喘息著,倉促上山者的舌根

多少年來,我的信仰
一直沒變,唯物,辯證
客觀,有時也認死理
但允許我見佛就拜,我到過
無數古剎大寺,包括域外
涂滿壁畫的教堂,偏愛的卻
是蹲在故土山頂的這類小廟
我伸出手擦掉諸神飽滿
瓷實臉頰上的塵埃,接受
他們遞過來的眼神,瞬間
有一種空茫和決心,緩緩植入心底
我得到了一份寂靜,和深遠
有幾行斷句,刻在砂石巖上
隱約記載著白蓮教徒
和嘉慶年間劉氏兄弟(父子?)
在此修行、造屋、跳崖的一些事情
歸隱自己的時刻隨時到來
就像落日終將被群山收走
一束光,炫在了我們身上
荒林亂石中下山的五個人
身形如同五只披著暗紋的花豹
一路弄響枯葉和空山
終于,隨一輛轟響的摩托
來到村部,這下,松弛下來了
人松弛下來,都很有意思
回頭,能見到一輪明月
2024.1
這一天,來到蒼青的大洪山
客店鎮,距離一棵古老的
對節白臘樹再近一點兒
粗糙的皮膚,含有遼遠的
氣息和光澤,我小心地觸摸
微熱的呼吸也碰到了——
真正的母系!吹進去
太多風聲,大地之冠
在山野,獨自孕育村莊
河流,螞蟻和鷹的后代
對于一棵大樹,星月,云朵
雷電,隕石,一只青銅色
蝴蝶,都是從天而降的禮物
永遠沉默,積蓄混沌的力量
春天擠出葉芽,抽出枝條
到了冬天,安靜地將自己
的孩子,哪怕是枯枝敗葉
也要一個一個收回,北風中
它們卷進火塘,待遠山
收走了落日,再去睡覺
你的根在黑暗中悄然伸展
遇到泉眼,化為綠色血液
觸碰到石頭,石頭開裂
穿越兩千年,礫石已作塵沙
出現在河流下游的麥田里
恢宏的廟堂毀于一場大火
你獻出你破爛的軀干
用堆滿蟲屎的洞窟窿
將那尊泥菩薩摟在懷里
這里的煙火得以延續
聰明的貓頭鷹總是早出晚歸
憂傷的叫聲,只在夜半出現
它們與隱藏在腐葉下的蛇蝎
互為天敵,你說,閉上
一只眼,讓它們去鬧吧
都是自己的孩子
沒有繃緊的多余神經
沒有外面疲倦的世界
你的王國,你的春秋
在自己的葉片下嘩嘩翻動
有人在這里補鍋
鋦碗,剃頭,潑臟水
生爐子,熬制麥糖
對著空洞的天空
試一下烏黑的火銃
在這里,有人習慣
請盲叟指路,有人
在別人新鮮的口腔
反復練習挑牙蟲
公元2023年11月19日
有人提著一只鞋子來修
枝葉間,灑下紫色光影
空曠處,幾個熱氣騰騰
的女人湊在一起,嬉笑
紅著臉,追打著,各自
交出上一個夜晚的事情
那些醉酒的人,踏實地
蹲在你凸起的,磨得
光光的根部,接受
一頓臭罵,你喚醒足夠
多的螻蟻,甚至一場風雨
來消解這些無盡的穢物
溪水流進山谷,明月
照著浮世,他們在這里
出生,也在這里老去
神認領了他們的姓氏
留下了一個村莊的簡史
那個圍著大樹念經,前來
焚香取義的異鄉人,面容干凈
他手中的拂塵換成了青枝
初冬的山丘,薄雪
覆蓋大洪山干裂的河床
一只落單的伯勞鳥
俯沖過來,感陰而鳴
趾帶利鉤,把捕獲物——
田鼠的一小節血腸
迎風掛在高高的樹梢
“暖融融的大母牛一邊微笑
把純白的奶汁注入黑夜”②
這大概是你愿意看到的。
今天,我與眾人
站在你的巨冠之下
卸盡內心所有,也像
一只壓低翅膀的小鳥
快活,放浪,幼稚
也有舉著傷口而來的
我們仰望著你,心里
要說的話,只有一句
“時間才是萬物的法則
永恒之母啊,我聽你的。”
注:①在大洪山,湖北鐘祥客店鎮,一棵對節白臘樹,植于東漢,樹齡逾1800年。
②顧城詩句。
2023.11